自两个月前禁城以来,蔡县城内死气沉沉,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一到傍晚,除了一队队巡逻的兵丁,万巷空无一人。
倒不是城中百姓听话,实在是饿的没了力气,粮栈早已无粮可卖,除了官府按月分发下来的一斤二两口粮和些许清水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填充肚皮的东西。
就在数日前,十八里堡粮仓被截的消息从城外传来,城内一股暗潮汹涌,大户们人心惶惶,成天往薛府里跑,哭喊着祈求县衙增兵设岗。
最可气的就是薛大人,好处拿尽,做的却是畜牲做的事!
一副阴奉阳违的样子,表面答应得很好,等大户们脚跟离去,就闭门不出了。
慢慢地,在民间,一些大户私底下开始议论起来。
吃肉不吐骨头的老家伙,他不是要离任了吗?
人家薛老爷子要去州府赴任,听说领了豫州通判,专管河南郡十一县的盐粮。
要说富,薛府最富,薛扒皮咋不被雷劈死,这种人都能做通判,那还有天理吗。
对了,新任的知县是个怎样的人物?
你想多了,新任知县杀伐果断,可惜啊,他摊上大事了。
什么!因为夺兵权,新任知县诛杀了薛扒皮的娘家舅!
那新知县现在在哪儿?听说他去了甘水镇
咱们蔡县命运多舛,等着朝廷继续派遣新知县吧,我的老哥哥。
一时间风起云涌,大户们各怀鬼胎,放弃前嫌,相互串联,秘养家丁准备联防。
这日,久未响起得衙门口蒙皮大鼓被人猛烈地敲击着,难道出大事了?
不远处各府布下的眼线惊慌不知所措,撒着丫子往回赶,要将这等重要的情报迅速汇报给主子。
人群慢慢汇聚而来,门可罗雀的衙门口也变得人声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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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魔手持鼓槌,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击打蒙皮大鼓。
身后,虞子楚背负古琴,用绸带随意扎束一头飘逸的青丝。
洪大管家威风凛凛,双手恰在腰窝,挺着明显瘦了一大圈的大肚皮。
重九则手捧吏部颁发的敕牒和告身,紧张兮兮跟在胖管家的身后。
这一行四人打扮装束的不伦不类,打探消息的人群看不出所以然,只能耐心观察。
闹了很久,终于,远处传来七声锣鸣,人群被粗鲁地分开,一大队人马扛着回避、肃静、官衔牌、铁链、木棍、乌鞘鞭、金瓜、尾枪,簇拥着八人抬的乘眠轿闯到衙前。
好大的声势!
从七品小令都敢拥八抬大轿,还是他娘的乘眠轿,真是天高皇帝远,在穷乡僻壤的蔡县做起土皇帝了!
老魔心中不喜,动了几分肝火。
一众官差鸣锣开道,威风凛凛站在衙门口两旁。
待软轿停下,一旁仆从掀开门帘,从里面走出一位年约四旬,红光满面的长者。
“何人在衙前击鼓鸣冤,难道不知满城戒严了吗!”长者不怒自威,微胖的脸庞保养得很好,只是无法遮掩淡淡的鱼尾纹,略显老态。
“威~武~”
棍棒整齐地捣地,吓得围在四周的百姓气短了三分,光听这板子的声音就觉得皮肉发颤。
正主来了。
收敛气息,老魔扬手微拱,笑道,“呵呵,在下毕玄,新领蔡县知县一职,不知上峰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薛通判来得正好,洪管家,速速打开衙门,本县要升堂议事!”
这
衙前,刹那静的出奇。
“他就是新任知县毕大人?”
“好年轻,好相貌,好手段!”
“老哥,您不是说”
“你别乱讲,我说过啥了!”
人群中小声议论着,慢慢变得噪杂。
抬头看着陌生的青年人,长者微微一愣,无名怒火焚燃。
的确跟描述的一般,此贼外表英俊的邪乎,十分年轻,文质彬彬,一副公子哥模样。
他就是毕玄!早已失势的九殿下麾下的门生!
好一招喧宾夺主,只可惜你妄杀之人是老子至亲之人,今日,即便弄不死你也要脱你一身皮下来,老子一日不走,倒要你知道,蔡县终归姓薛!
薛清涟脑子转的飞快,稍加盘算就拿定主意,双手抱拳,冲天一拜,大喝道,“毕大人唱的是哪出戏,神龙不见首尾,要有个三长两短,岂不辜负了朝廷的栽培!”紧接着阴阳怪气说道,“毕大人为何学那刁民,硬闯我蔡县城防,难道你并非毕玄,或许是流寇派来的奸细!”
老狐狸!
老魔面露讥讽,低声咐道,“重九,取敕牒和告身,让薛大人明察!”
小重九乖巧应了声,捧着物件小跑到了薛清涟跟前,双手递了上去。
此人镇定无比,丝毫不露破绽,反手拿出吏部的身份文书压人!
薛清涟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他胸口蹭地冒起无明业火,眼前浮现出娘家舅那血肉模糊的半个头颅,一怒之下,挥袖将重九手中之物扇飞。
“毕玄,你可知罪!”伸出哆嗦的手指,薛清涟指着罪魁祸首,厉声大喝。
围观者大骇,坏了,老知县要拿新知县动刀了!
“何罪之有?”老魔耸了耸肩,冷冰冰看着跌落在地的身份文书。
“好好好!好一个何罪之有!”
薛清涟连唤三声好,冷笑一声,双手拱向苍天。
“你不曾办理换任流程就私自插手公务,此乃渺视公堂之罪!你未持兵符官印就擅自领兵独行,此乃欺君造反之罪!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手刃蔡县团练统领,此乃行凶杀人之罪!你纵兵抢夺民财,此乃亵渎公职之罪!本应早早交接公职,你凭空消失,此乃贻误军机之罪!数罪并犯,本县欲治你死罪,你可服否!来人,与我将此人拿下,斩立决!”
一声令下,十余位官差手持佩刀就要拿人。
“且慢!”老魔大喝一声,“薛大人巧舌如簧,一顶顶大帽子扣人,可容我陈述一二?”
薛清涟强忍胸中怒火,冷笑不语。
“我且问你,蔡县全境几处辅城,多少大镇,多少户籍,多少人口!”
“两处辅城,十八大镇,二十余万户籍,一百一十八余万人口!”
老魔点头,这数据不差。
“现如今,蔡县衙门控制几处辅城?几处大镇?户籍又是多少,全县人口又是多少?”
“这”薛清涟眉头微皱,他哪里答的上来。
“我且告诉你,蔡县全境两处辅城早已名存实亡,蔡县主城,十八大镇共汇聚二十余万众,逃荒人口近四十万,还剩多少?”
薛清涟眼睑不由跳动,他不能开口。
“怎地,算不清吗!”老魔阴寒着脸,跨前一步道,“若非封锁,逃亡之人还要加倍,蔡县全境如今流民近二十万!”
这账算得似乎不对,薛清涟刚要抓住老魔的马脚,就听耳旁打炸雷般的训斥声。
“你肯定以为本县算错了帐,那四十万缺口哪里去了!”
一阵寒颤,冷汗从薛清涟后背涌出。
“你挨过饿吗?”老魔老脸几乎贴了上来。
“你饿到浮肿过吗?”老魔继续发问。
“你饿到奄奄一息,慢慢等死吗!”薛清涟后退一步,老魔紧紧跟上。
“你饿到同胞相戮,烹妻杀子吗!”薛清涟接连后撤,老魔步步紧跟,猛地遥指十八里堡方位。
“那十八里堡惨状,想必薛大人也有耳闻,远水救不了近火,十八里堡,十八里堡,哪有十八里路程!十二里罢了”老魔面露狰狞,“五里桥屯兵六千,七里之遥,急行军半个时辰足以解救整堡千人的性命,可,你那娘家舅借助守护蔡县的幌子按兵不动,一听有余粮就想趁火打劫,还欲毁去本官的身份文书,谋害本官的性命!可着你薛家是人,十八里堡千号人就不是人!”
虚汗从薛清涟帽檐处涌出,他只觉得两腿发软,却被老魔轻轻搀扶。
“你可曾看了敕牒和告身,豫州官员体系调整,小小蔡县就死亡四十万,朝廷老早欲将你革职法办,你个糊涂官,若非本县领职,这通判的位子怎会白白送了与你!”
一语惊醒梦中人,薛通判踉跄着跑到静静躺在地上大的告身前,颤颤巍巍抓起,战战兢兢打开,一目十行看得飞快,看到最后一行,竟无力瘫倒在地。
‘毕玄,统办蔡县一切事务,薛清涟治县无方,本应革职查办,念其忠心,官晋一级,受豫州通判之职,见此告身如吏部御史亲临,若有违抗者,斩立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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