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虽寒,却也冷不透人心。
当唐奕身着大氅,伫立在大定城外,凝望这座孤城的时候,风雪之中,数十甲士踏马而来。
潘丰起先只是无心一扫,随即腾腾抢前几步眼神极是热切,“是我家潘越”
曹国舅也把目光看向马队,走到唐奕身边,“李杰讹回来了。”
唐奕回过神来,向曹佾所指方向一望,却是迎了上去。
只不过,潘丰比他更快,几乎是冲到马队前方,强行拦下。
潘越下马不等站定,潘丰已经是迫不及待的抓着他的肩膀,“小王八羔子十多年不回家,眼里可还有我这老父”
嘴上这么说着,语气却尽是喜悦难明。
而如今的潘越横刀立马十余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纨绔小子,嘿嘿一笑:“爹,你老了。”
“直娘贼”
潘丰就不爱听别人说他老,何况是自己儿子
“哪里老了”瞪着眼珠子。“揍你这小王八羔子依旧有的是力气”
潘越闻罢,只是笑,却是再不会像从前那般和老爹顶嘴了。
这时,李杰讹也下得马来,潘越只得把亲爹先放到一边,与李杰讹一起,朝迎过来的唐奕行去。
还未到近前,二人已经抱拳上礼:
“末将李杰讹......”
“末将潘越......”
“前来......”
“复命”
复命......
复的是十多年的托付,复的是一颗忠宋的赤子之心
“......”唐奕没有接话,眼中已有湿润。
快走两步,一把将李杰讹抱了个满怀,“欢迎回家”
李杰讹一怔,随之也心有感触,颤声道:“幸不辱命,可昂首归乡了”
潘丰在一旁笑看,插话道:“待颠覆大辽,再谈昂首,岂不更好”
唐奕抬头,放开李杰讹,又把潘越抱了个满怀。
“兄弟,想你了”
潘越哪里被男人抱过扎扎着膀子一时还不适应,不过,从唐奕的言语之间,他听得出那份真挚。
拍了拍唐奕的肩膀,“兄弟也想你们....”
他和李杰讹带五百骑深入西夏,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些兄弟又哪有不想之理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赶紧拿下辽都,回去之后再叙不迟。”
“哈哈哈......”不想唐奕哈哈大笑,放开潘越。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大定已是囊中之物。”
“哦”
潘越一挑眉头,十多年不见,唐疯子还是那么狂啊
“我可听说,大定城里有六十万辽兵,你就那么有把握”
“六十万”
唐奕轻蔑道:“他要是有十六万,兴许还能守到来年开春。”
“可偏偏他是六十万,哪怕老子只围不攻,他也挺不了一个月”
“啊”这回连李杰讹都面露疑窦。
“这又是何道理”
“这个嘛......”唐奕卖了个关子,看向潘丰,“还是你来和咱们的西夏王说说吧。”
“这有啥可说的”
潘丰很是得意,对李杰讹道:“你们只管攻到城下,围住大定,剩下的事儿,咱商合已经办完了”
一指大定:“这不但是个孤城,还是一个死城”
“华联铺撤出来之前,已经把所有库存之粮米烧毁,挤兑钱贷,哄抬市价”
“如今这城里面,怕是一粒粮食也找不到了,与死城无异”
“......”
李杰讹一阵无语,与潘越对视一眼,心说,唐奕这回是势在必得啊说不得这疯子为了今天,又谋划了多少年了。
不过,正如潘丰所言,城中无粮,民生大乱,耶律洪基空有六十万战兵,却是再无回天之力了。
大定,已经是死城
想到此处,李杰讹严肃起来,“既然如此,子浩部署合围吧”
“干脆,子浩把大定以西,以北的两面守务交由杰讹。”
“某这立个军令状,三十万西北军绝不让一个辽人从西、北两方活着出来”
“不”唐奕一摆手。
“你只管守住大定以西就好,北面交给阎王营和萧家族兵。”
“嗯”李杰讹不解的一凝眉头。
“交给阎王营”
据李杰讹之前所知,狄青所领燕云大军围攻大定以南,阎王营和萧族部将围的是城东,现在把城北军务也交给阎王营
要知道,就算把萧族族兵也算进去,阎王营也不过才几万人,是三路大军之中数量最少的。
唐奕还让他们守两个方向,实在反常。
“子浩,这......”
唐奕看出李杰讹的担心,笑道:“总要给人家留个破绽,留条活路嘛。”
“留条活路”
李杰讹更是不懂,只见唐奕又望向大定城。
“只有把耶律洪基放出来,城里的百姓才有机会活啊”
“大战之后,这一城的人都将变成宋民,耶律洪基那六十万大军也有相当一部分会变成宋军,何必赶尽杀绝呢”
“......”
李杰讹一阵无语,狐疑地看着唐奕,倒是觉得这不像是唐子浩的风格了。
在他印象之中,唐疯子好像不是什么怀柔之士吧
“那子浩的意思是......引蛇出洞,伏兵击之”
“正是”
唐奕点头,“总之,大兄只守好西面即可,其它的事,我自有按排。”
“好”
李杰讹抱拳应礼,“全听子浩安排。”
说完也不迟疑,自知不是叙旧磨蹭的时候,与潘越一起,再次上马,返回本军,部署守务去了。
......
李杰讹一走,曹国舅面有难色,“耶律洪基会上这个当吗”
在他看来,唐奕这个计策并不高明。
西夏三十万人马围西面,狄青十五战兵围南面,独独派阎王营那几万人守两个方向......
再愚蠢的统帅也做不出这个决定啊这不明摆着告诉耶律洪基其中有诈吗
“以耶律洪基对子浩的了解,怕是不会轻易上当的。”
“呵......”
唐奕轻笑一声,喃喃道:“正是因为他太了解我了,可以看穿我的心思,所以任何计谋,在这个关头,都已经不重要了......”
曹佾瞪眼莫名,“那你还....”
“国舅啊.....”
唐奕打断他,“正因为彼此太了解,所以现在拼的就是一个了解。”
“......”
“......”
好吧,曹国舅也好,潘丰也罢,都没听懂唐奕是什么意思。
......
另一边,城中的耶律洪基已经是万念俱灰。
他败了,最后还是败了,终还是败给了唐子浩。
当初的励精图治,古北关下的放手一搏,还有......
与唐疯子一争高下的那股劲儿,都随着古北关前一败,灰飞烟灭。
此时的耶律洪基几乎一夜白头,萎靡的缩在龙椅之上。
大定已经守不住了,他比唐奕还清楚这一点。
因为从三天前开始,他这个皇帝的餐桌上,就已经只剩下马肉了,那是他引以为傲的大辽铁浮屠的坐骑。
在守城战中,那些洪流一般的铁疙瘩甚至不如一个布甲弓卒,留着马又有何用呢
可是,马杀光了之后呢
之后,饿疯的兵将、百姓会把城里一切可以塞进嘴里的东西吞下去。
再然后呢
再然后,可能就要人吃人
那时,大定将是真正的修罗杀场,不用宋军攻进来,这座大辽都城就已经沉入地狱了。
败了,彻底败了
“陛下.....”
“陛下”
一旁的辽臣轻唤着他们的皇帝。
“陛下不能消沉啊....”
“我们...还有机会”
“啊”耶律洪基茫然看向众人。
“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
语调已然慵懒,显然此时的耶律洪基并不关心什么机会。
辽臣道:“据探报所述,大定东、北两向宋军防守薄弱,只有大宋阎王营围守。”
“当下趁城中兵卒未失战力,陛下尚有突围之机啊”
“嗯”
耶律洪基终于被辽臣所述吸引,凝眉沉思。
只不过,略一思索,却是自嘲一笑,“好一个唐子浩......”
“你狠”
“狠”
众人大疑,不明白皇帝此时怎么会说出一个“狠”字。
“难道......陛下已经看出什么不妥”
其实,大伙儿都不是傻子,西、南两面重兵把守,独东、北薄弱如斯,很有可能其中有诈。
可是有诈又如何呢至少那是一个机会,总好过坐在这里等死。
况且,六十万大军择一而击,就算宋军有埋伏,也不一定挡得住。
......
辽臣们这么想,耶律洪基却是另一番计较,他还沉浸在那个“狠”字之中。
脸色一变再变,只是片刻却仿佛经历了无尽沧桑。
“狠......”
“果然够狠”
“疯”
“当真够疯”
最后,耶律洪基眼中剩下的就只有感叹了。
“罢了”
“既然你要成全为兄,那为兄......又何必不成全于你呢”
......
“......”
“......”
辽臣们听的都瘆的慌,心说,陛下这是痴傻了不成怎么说出来的话一句都听不懂呢
再次担忧轻唤:“陛下.....”
“朕没事”
耶律洪基猛的坐直身子,“朕没事....”眼神之中也慢慢地恢复神彩。
看向群臣,“朕要颁最后一道旨意,众卿可还愿听朕的”
辽臣闻罢,齐齐拜倒,“臣等誓死效忠,愿随陛下左右”
“好”耶律洪基眼中精芒更盛。
“传朕旨意....”
“三军上下,左右文武......”
“开城....”
“受降”
“”众人大惊。
“陛下,不可”
“没什么可不可的”耶律洪基飒然摆手。
“今日死局乃朕之过失,不能连累众卿与万万百姓同罪。”
“守下去,朕......愧对天下”
“你们....降了吧”
“......”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
说实话,听耶律洪基的语气,这可不像是反激众人收买人心,倒像是心里话。
而有些耿直之臣急急上前,“陛下”
“臣等不降,愿与大定共存亡”
“放肆”耶律洪基瞪圆了双目。
“你们刚刚不是答应过朕,要听朕的吗”
“怎么朕这个亡国之君的话你们当真不听吗”
“陛下....”
“别再叫朕陛下”耶律洪撕声大吼。
“这是圣旨是君命”
“朕命令你们降”
“命令你们用投降给大定一条生路”
“若敢抗旨,朕做鬼也不放过尔等”
“......”
“......”
直到此刻,群臣方知,皇帝不是在开玩笑,亦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要降宋
不知道为何,群臣之中有相当一部分人臣,虽已有为辽效死之志,但听到大辽皇帝亲口说出降宋,心中却是莫名一轻。
毕竟,死,对于所有人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此时,耶律洪基依旧飒然,仿佛降宋亡国对他来说并非什么要命的事情。
“就依朕的旨意,开城受降”
说着话,缓缓坐回龙位,“都下去吧,朕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臣等...遵旨。”
“嗯....”
耶律洪基轻声应着,随后,大殿之中只剩下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却是再没了生息。
......
待群臣退去,耶律洪基才抬头看着空空的大殿,沉默半晌方道:“来人....”
“给朕披甲”
他让臣子、百姓降宋,却没说,自己也要降
做为大辽最后一位皇帝,只影单骑独战万军,成为他王朝最后一个倒下的士兵,这种死法......
足够体面了吧
......
这就是他和唐奕之间的了解,是唐奕给他的最后一个体面,也是唐奕“狠”、“疯”之所在。
那个拙劣的破绽后面,一定有伏兵。
只不过,唐奕知道,他耶律洪基七尺男儿顶天立地,赢得起,也输得起。
舍城突围,能不能成功另说,可是沦为丧家之犬,亡国败君,他耶律洪基是干不出来这种事的,这比杀了他更残忍。
所以,那个破绽,是唐奕给他的体面,一个英勇赴死的理由。
此时此刻,耶律洪基也不得不佩服唐奕。
他够狠,那个破绽一摆出来,就算知道他要干什么,耶律洪基也不得不往他设想的方向去走。
因为,那是他唯一的机会。唯一一个保全大定城,保全他耶律洪基最后一丝尊严的机会。
他也够疯,真的就吃定了耶律洪基会选这条路。
他更够利害,利害到,耶律洪基输的心服口服
不过,已入疯魔的耶律洪基竟生出一丝得意:
“唐子浩,你想不到吧”
“想不到朕会单骑出阵,勇如楚霸王”
“想不到朕,比你想像的更体面”
......
此时,百官已于南门出城,献表纳降了。
耶律洪基很欣慰的是,宋军并没有因为百年恩怨,屠杀辽民。
最后看了一眼巍巍宫城,随后再不留恋,耶律洪基银鞍金甲、长枪紧握,拨转马头,猛一夹马腹,向着北门方向急奔而去。
只不过,让耶律洪基没想到的是,北门前,已经有一万皮室死卫等在那里......
他们要与大辽,与大辽皇帝,同生共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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