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琵琶起舞换新声 (一)
数日后,洛阳皇宫,御书房。
一身便服的刘秀,绕过书案,轻轻拉住了阴丽华的素手,柔声道谢,“这里的摆设,甚合朕意,也只有你,才能为朕设计出这样的书房。”
阴丽华见夫君如此夸耀自己,心中喜不自胜,笑了笑,小声回应,“臣妾知道陛下在太学读书时,常于藏书楼修缮古籍,并与士载他们并称为书楼四秀。便突发奇想,着人将御书房依藏书楼模样布置,稍稍简陋了些,还望陛下恕罪。”
“朕谢你还来不及,怎会降罪于你?”刘秀握紧了阴丽华的柔荑,望向四周,只见全无奢华之物,唯有简牍古籍,以及从窗户照射进来的潋滟秋光。
此情此景,让他突然想起王莽那间极尽奢华,而又死气沉沉的御书房。以及紧闭的窗户,铜鹤嘴里的幽幽青烟,水晶琉璃灯发出盈盈光亮,还有,还有王莽那张忽明忽暗、僵硬、惨白的面孔。
刹那间,他心中波涛翻滚,又摇了摇头,低声感慨,“这样甚好,正合朕的脾气。当年王莽的书房,倒是充满了珠光宝气,可他治下,却是遍地饿殍!”
“王莽从小就没受过任何苦,根本不知道韭菜和麦子的分别。” 阴丽华善解人意,立刻从刘秀的表情上,看出他是有感而发,一边替他轻轻磨墨,一边低声附和,“在他看来,珍珠玉石,都是唾手可得之物。却不知道,一粒珍珠,已经抵得上普通人家,三年的开销。”
“是啊,所以他的政令,每一条听起来都很有道理。每一条,都害人无数。”
“亏得陛下与大哥起兵,跟那些绿林豪杰一道,及时推翻了他!”
“丑奴儿!” 听阴丽华居然学会的恭维自己,刘秀忍不住低声抱怨,“若是连你学会了拍马屁,朕岂非在宫中再也听不到半句真话?”
“臣妾句句属实,绝非故意恭维。杀入长安的,虽然是申屠将军,但真正结束了大新朝的一战,却发生于昆阳。”阴丽华俏脸涨红,连忙摆着手分辩,“那年消息传来,臣妾虽然为你担心,却同时觉得无比骄傲。臣妾从十二岁时,就没看错,自己喜欢的人,是个盖世英雄。如今陛下虽贵为天子,但在臣妾,在臣妾心中,陛下与当年策动马车前来相救的白衣少年,别无二致!”
说到最后,声音小如蚊讷,却透出不尽的缠绵。
“丑奴儿……”刘秀心中一暖,将阴丽华轻轻揽入怀中,低声道,“在朕心中,也是一样。朕第一眼见到你,就心中发誓,此生非你不娶。”
话音落下,他的记忆中,却迅速闪过一团红色的火焰,身体僵了僵,心脏刹那间宛若被人用手攥住了般疼。
这种变化虽然轻微,又如何瞒得过聪明细致的阴丽华?后者立刻知道他又想起了谁,笑了笑,柔声安慰,“陛下当年那句话,可是传遍了长安。臣妾听了,虽然觉得害羞,却满心欢喜。还有三姐,她不止一次跟臣妾约定,要同时嫁给你。我们两个,谁都不欺负谁。”
“你们两个倒是和气,也不问问我是怎么想?” 心脏处的痛楚,缓缓消散,刘秀笑着向阴丽华低声抱怨。
“陛下莫非不愿意?” 阴丽华柔声调侃了一句,随即,收起笑容,缓缓补充,“若说当时心里头一点都不酸,那肯定是撒谎。但想想有三姐在旁边,你就多一份安全,心里的酸味,也就淡了。细算下来,三姐和皇后,都能帮你做许多事情。倒是臣妾……:
“丑奴儿,不能这么说,朕不准许你妄自菲薄!” 刘秀听了,浑身又是一震,赶紧将她轻轻推开,正色 强调,“你虽然没练过武,却一样可以替你分忧。”
“臣妾……” 阴丽华哪里肯信,红着脸摇头。
“丑奴儿,朕今天找你,真的有大事,需要你替朕出谋划策!” 刘秀却不像是在哄她开心,走到书案旁,信手拿起几份奏折。
阴丽华见他满脸郑重,连忙收起女儿心事,皱着眉头提醒,“陛下若要问计,应该找士载、子陵、仲先他们……”
“别的事都可以找他们,唯独此事不可。” 刘秀忽然叹了口气,快速将奏折递向他,“丑奴儿,你先看了再说。”
阴丽华狐疑的接过去,一目十行,旋即掩住朱唇,两只眼睛,也瞪了个滚圆。
“这是大鸿胪郭侪上的密折,除了朕,只有你知晓其中的内容。”刘秀紧盯着阴丽华,沉声说道。
“臣妾定会守口如瓶,绝不向别人吐露半字。”阴丽华赶忙回答,紧跟着,又犹犹豫豫问道,“陛下,郭鸿胪所言当真?”
“字字属实,而且,触目惊心!”刘秀重重一点头,双眉紧蹙,“最近几日,朕论功行赏,大封群臣,然而事毕向下一看,却赫然发现,满朝要么是朕的亲戚,要么是朕的乡党,几乎,找不到一个外人!”
阴丽华倒吸一口凉气,又将目光投向奏章,刹那间,就明白了刘秀找自己来御书房的真正原因。
这件事,的确无法跟其他任何人商量。
首先,是不能找朱祐与邓奉,他俩都是南阳人。如果不照顾乡党,今后就会落个凉薄的名声。如果照顾乡党,则对不起刘秀这个皇帝。注定要左右为难。
其次,郭侪密折中所言,还反应出一件事,那就是“南阳系”之所以变得如此庞大,恐怕与阴家和邓家,都有脱不开的关系。
阴家,当初在刘秀落魄之时,曾经舍家相助。而邓家,除了邓晨、邓奉叔侄俩战功赫赫之外,还有数十名晚辈,包括刘秀的三个外甥女,都为国捐躯。
第三,朝堂中不是出身于南阳的文武官员虽然能找得到,功绩,地位,却都很难与朱佑等人比肩。此外,一旦让群臣知道,郭侪的奏折得到了重视,很容易在朝野引发动荡。
第四,就是大鸿胪郭侪上本的动机了。虽然此人在奏折上,口口声声说是为国而谋。在话里话外,却露出了河北真定国人才众多,理应大力从中选贤任能的意思。
阴丽华秀外慧中,马上就想到,刘秀找自己商谈此事,而非是找皇后郭圣通,除了因为对自己格外宠爱之外,还有两个原因。
第一,自己与阴家长辈关系并不好,阴家在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情,跟自己很难扯上关系。
第二,郭圣通的娘家人,其舅父刘杨实力,都太强势。而郭皇后,也是从小任性惯了,对族人还极为照顾,根本不懂得把握其中分寸。
“除了南阳派与河北派,朝堂之上,是否还有其它势力?” 又陆续抓起其他几分奏折,阴丽华一边看,一边在心中飞速盘算。
有人提议,不计前嫌,启用王莽时代的功臣。
有人提议,当年太学人才济济,理应受到重视,提拔起来,填补地方官吏的缺口。
还有人提议,鉴于邓禹那边,久战兵疲。应该换一名将领取而代之。而最好的备选者,就是素有大树将军称号的冯异……
突然想起攻打洛阳,最初是谁领军,她眼前马上豁然开朗。朝廷上,第三股成气候的势力,自然是最为弱小的颍川派,故而刘秀决定挥师渡河之后,特意派冯异领兵。
而第四股,就是王莽时代的那些老前辈们。他们为了家族的富贵,迫不及待地想要来洛阳,替自家夫君分忧。
第五股,其实很大部分,与南阳系重叠。那就是,当初夫君在太学时,曾经关系密切的一众师兄师弟。出了严光、邓奉、朱佑、贾复和邓禹,还有沈定、牛同、苏著、廖旭……,甚至,甚至还包括自家哥哥阴虚!虽然他其实一度曾经与夫君为敌,此刻,却整个人都绑在了夫君的战车上,根本不可能彼此将界限划清。
……
迅速将心中的脉络梳理了一番,阴丽华放下奏折,轻声说道,“南阳乃龙兴之地,文武官员中以南阳人居多,不足为怪。但陛下若要图谋天下,重振汉室,朝堂上一家独大,就非常不妙了。可如果无缘无故,就出手打压,却会令满朝文武离心。此事干系重大,陛下定当慎而又慎!”
“丑奴儿,你所言极是。”刘秀抬起双拳,使劲揉着太阳穴,苦恼的说道,“南阳父老对我恩重如山,朝中文武多半出自南阳,士载,仲先,子张,邓禹,贾复,岑彭,刘隆……若要削弱南阳派的实力,必然要拿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刀,可是,他们个个战功卓绝,又与朕亲如兄弟,怎好处置?至于河北派和颍川派,上面已经位高权重,下面却青黄不接,强行提拔,无补于事,更会招致他人非议……唉,左右掣肘,徒之奈何?”
眼见刘秀愁眉不展,双鬓似乎又白了不少,阴丽华心疼不已,皱着眉头犹豫了片刻,忽然横下心来,低声提议,“陛下,两条腿的凳子容易倒,只要装上三条腿儿,却立刻变得无比安稳!南阳系已经过于庞大,河北系和颍川系,合在一起才能与其平衡。如果将前朝留下来的可用之才,陛下的太学同窗,还有陛下招纳的那些地方豪杰,再捏合成第三股力量,”
“捏合,如何捏合?”刘秀楞了楞,脸上迅速涌现了几分惊喜。
“联姻,结伴做事,或者让他们一起领军,去为陛下东征西讨。特别是最后一种,能在战场上交托性命了,自然就成了一伙!”能给丈夫帮上忙,阴丽华非常开心,想了想,继续低声提议,
“有道理。”刘秀越听越觉得对自己口味,忍不住连连点头……
“陛下虽然拿下了洛阳,还有河北作为依托,可四周围,敌人却依旧不少。”阴丽华秀目射出两道热芒,不复平素柔美模样,却更像当年那个意欲行刺贼酋,以保家人平安的女娃儿,又或是在阴家小楼上持刀护身,宁死不屈的勇悍佳人。“赤眉占据长安,随时可能发起东征。蜀地公孙述,陇右有隗嚣,河西有窦融,青徐有张步,汉中有延岑,寿春有李宪,还有其他大小势力的头目,个个野心勃勃。像赤眉军这样的大敌,陛下当然要以全力去应对。像其余那些势力,把武将和文官们分成组,轮番出战,就能将其逐个剪除。如此,一方面可以安定天下,另外一方面,也能打破地域壁垒,让百官全心全意为国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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