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久日不见，可好？今天我要向你说起一位女教师。当然，是朵带刺的玫瑰，而且是已经凋谢的。有兴趣吗？当然，你这人我时间长了也基本了解了，是个比较就别人意思的老好人。你不用回答我，我慢慢讲给你听就是了。
那天午后的阳光很温柔，也很灿烂。冬天的寒冷被这种美丽的阳光征服殆尽，万物仿佛沉浸在春意盎然里。我听着你讲的故事，心情渐渐沉重起来，就像户外突然吹起的西北风，将这温暖的冬阳吹得冰凉。我不忍心首先向读者描述你讲的《最后一堂课》的情形。我还是先说起那些对你而言，本已忘却，却重浮心头的往事罢——
大概是十年前的一个夏日傍晚，我在G中学附近遇到一位与众不同的中年妇女。她高挑的个子，着一袭赭色旗袍，端庄、匀称的脸上戴了副宽边眼镜，长长的头发盘成一个发髻，挺胸仰首的，颇见上流女士风度。
我们相向行走在路边的林荫道上，夕阳的余热依然有些闷人。像我们这样行走在闷热的夕照里，除了忙碌的农民工和急于上学的学生外，还真的不多。在我们擦肩而过那刻，她陡然站住，朝我微笑道：“您是作家吧？”
我惊疑地停下脚步，瞟了她一眼，不曾认识。她怎么认识我咧？
正在狐疑间，她开口道：“我看过您的书。小说写得很现实，也很有担当。您与书中的作者照片太相像了！”
“谢谢！”我遇到知音似的，高兴地说，“您也爱看书？哪儿看到过我的书？”
“是的。我爱看文学名著，因为文学让我走向世界，又让世界走近我。”她双手交叉放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仰首挺胸望着我，微笑着说，“读鲁迅，读您们这些作家的文章，就是解气、解闷，就知道怎样去生活去做人。”
看起来，我与她是同时代的人，彼此相差不大。但看得出，她对我很尊重。我正想开口，她却叹了口气，“唉——，想不到这些严肃文学、经典作品都扔进废品收购站了。作家先生，不要见怪，您的书是我从一家废品收购站花两元钱买来的。当然，我在那里还买了许多大家的书。开始读您的书，也不大提神。读着，读着，越发被您的敏锐的思想、典型人物、新奇的情节和巧妙的手法所吸引。我就爱不释手了。尽管您目前还不是什么名家，但您的作品里流露出一种大气与霸气。我真的好喜欢！”
“谢谢！”我只能对她说出这两个字，又极想知道她的身份。因为我十分满足了，毕竟有这么一位读者喜欢我的书。我觉得，一个作家应该是读者的代言人，而不是麻醉师。但我没有向这位初识者道出心语。只是无话找话说，“您也喜欢鲁迅的文章？”
“尤其是杂文。他的杂文有风骨。”
“是的，一个伟大的作家总是有风骨的。”
“我们的社会，当代作家群中就是缺少有风骨的人。所以，邪不胜正，蚊子苍蝇满天飞。”
“但是，鲁迅也被拉下来了。匕首、投枪收起来了，魑魅魍魉张牙舞爪起来。”听说高中课本要删除鲁迅先生的经典，我一直耿耿于怀，又目睹当今市场上形形色色的书报文学，总想找个地方发泄不满，此时总算能够发泄一番，于是这样对一位初识的异性过过嘴巴瘾。
“人们都去忙财，哪有心思去读经典呢？能够在空闲时间看看花边新闻、神怪故事就很不错了。再说，现在的书商不把读者当上帝，而是为了推举一些人成为名人或者为了出版社利益而一味迎合低级趣味的读者，胡编乱造，不顾社会后果、文学的教化功能，所出版、炒作的作品千篇一律，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局，看完就忘了。”
“哈哈，您太率真，对当下文学太了解了！”我的心情好多了，自然对她亲近起来，不免上下打量着她。我说，“其实，不怪读者浮躁。我们这个社会并非浮躁，而是一些新的东西一时难以被人接受，便不知所以，变得恐慌、焦虑、失望……而我们的文学家们一时跟不上时代脚步，不能引领读者步入遽变的生活轨道，仍然在那儿做着科举式的旧梦，自我附庸风雅，或者叫嚣迷乱心性的写作。一旦作品没有市场，便大声嚷嚷，造成文学衰落的罪魁祸首是文学的边缘化……在中国，一些日趋没落的文人为了维护既得利益，依靠国家的豢养，在小团体里互相吹捧，玩弄文字，打压创新，因此所谓作家、艺术家生产出来的作品味同嚼蜡，少有人问津。”
“您太有才了！您看问题就是与众不同，就是深刻！”她讲话抑扬顿挫，声音洪亮，不时打手势，穿着又是那样讲究，怎么看也像一个出色演员。我抑制不住自己，还是开口问：“您是演员？”
“演员？哈哈，怎么会呢？我读大学时是有过当演员的梦，但我生性倔强，不会变脸，不会迎合，不会作秀，怎么能当好一个演员呢？所以，昙花般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也是。当演员很辛苦，也很无奈。时间久了，自己真的不知道在做什么了。不过，回过头看看，生活中、任何岗位上有谁不在演戏？社会就是个大舞台，我们在扮演不同角色，演绎不同的人生。”
“作家就是出口成章，说话带哲理性。”她摘下眼镜，擦擦刚被运土货车飞过扬起的灰尘弄脏了的镜片，也认真打量着我，若有所思。仿佛有话想对我说，但觉得现在讲出来又不是时候。
我看出了她的心思，便旁敲侧击地问：“您是老师？至少是一个知识女性吧。”
“不瞒作家说，我是G中学的物理老师。”
“G中学的物理老师？哇，了不起！”
G中学是全国重点中学，每年考进北大、清华的有近百人。特别是，G中学的国际数理化奥林匹克竞赛成绩了得，享誉海内外。校长因此常出席全国人大、政协会议，兼任地方人大或政协副职。除了当地市委书记、市长，任何人也别想在校长面前牛逼。
“我没有您所想象的那样好，我们学校更没有您、社会上所认为的那样名副其实。其实，我们的学校是在扼杀人才，不是在培养人才。以升学率为第一要务，以打造奥赛品牌为办学方向，只能将从全市囊括来的优秀初中毕业生训练成读死书的书呆子！您难道没有耳闻原来和我共事的S教师、我们的现任校长是个骗子、大流氓……”她手舞足蹈，义愤填膺地说。
关于G中学，怎么会是她说的这样呢？尤其是现任校长。我最近一直在电视、报纸上看到这位校长的讲话与光辉形象。他快六十岁的年纪，一头染过的黑发依然青春靓丽地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发福的身材与那张满怀睿智的笑脸尽管不大相称，但给人老练、精干而福态之感。讲话的声音是不高不低、语速不快不慢、吐字该清晰处让领导听得心花怒放、含糊时让老百姓听不明白。与其说是一位顶尖的教育家，不如说是一位成功的政治谋略家。
尽管我和她相处一个城市，但由于彼此的工作性质与谋生手段不同，由于家境与性格不一样，在以后的时间里，我们很少见面。平时即使能够邂逅，彼此也只是匆匆点点头，打声招呼而已。
十年后，我在第一次遇到她的那个地方，再次和她聊了一会儿。
这个地方不再是G中学的校外区。G中学早已搬迁。这里已经是一块热闹的商业区。那天是个周末，吃罢晚饭，我无所事事地在几家新开张的时装店里溜达。在一家李宁牌服装店里，偶然遇到了这位女教师。
大概有两年没见到她了。她依然面露微笑，身子笔挺，但说话的声音没有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富有中气与激情。人看起来也消瘦多了，头发显得有些枯黄。我们简单寒暄几句后，她告诉我：“这是她女儿开的。”
我朝她旁边看了一眼正在忙碌中的店老板。她女儿几乎与她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忙碌中的店老板也许因为我和她熟悉的缘故，愿意偷看我一眼。我们的目光正好相遇。这位年轻美丽的店老板不好意思冲我笑了笑。
我笑着与她聊了聊她女儿的能干与美丽。她无比满足地眯笑着。她站在那里保持一种挺拔的姿势，似乎有点刻意的坚持。
突然，她说：“作家先生，是否我孤陋寡闻？好像这些年没怎么看到您的大作啊！”
“我不写小说了。我给人家当枪手去了。”我直言无讳告诉她。
“呵呵，社会就这么现实、厉害！”她艰难地笑出声，说，“想不到一个直面人生、秉笔直书的作家也为稻粱谋，去为一些大老板、领导摇旗呐喊，甘当枪手、吹鼓手！”
“没办法。我上有老，下有小。”我面露羞色，低声道，“这年头，作家不值钱。”
她勉强笑了笑，说：“这不完全怪您。刚才有得罪之处，请见谅。”
“不过，我还是很谢谢您，真的，我知道我该如何走下去了。”我略有所思，又正儿八经地告诉她。
她终于站不住了，走到旁边的一个塑料凳子坐下，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能够相识，是缘分。凭我们女人的直觉，我认为您的为人不错。我最近开始写自传。如果您愿意，等我写好后，给您看下如何？”
我点点头。
小店里的顾客多起了。她站起来，走到收银台，拿一个未洗的白色饭盒，跟女儿说声“再见”，说是赶往学校。
我在小店看了一会儿，也离开，去了隔壁的一家鞋店。
那天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老是浮现她的面容与神态。我觉得，她衰老得太快了，尽管表面仍然那样坚强，但内心深处似乎隐藏着无限的哀愁。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老婆，我怕她瞎猜疑。夜晚，我尽量装得睡得很深的样子。不过，从此之后，只要有空，我就去她女儿那家时装店里看看。哪怕总是不遇，我没有听到她女儿说她不幸的消息，我的心里也感到特别踏实。
大约过了半年时间，同样是周末之夜。我们在她女儿的时装店相逢。她这次看起来依旧风姿绰约，仰首挺胸，着一袭旗袍，可是脸上没有多少血色，如土灰般令人恐惧。见到我，艰难地微笑着。
我忍不住问：“最近还好吗？”
她有气无力地说：“谢谢！好。”
“您的自传写得怎样了？”我主动问起此事。我想对她多作些了解。
“好了。只是近来教学太忙，我总感觉时间不够用，没来得及请教您。”她坐在塑料矮凳上，看看我，从黑色背包里掏出一叠纸，说，“我写是写了，不知怎样？请作家多指点！”说着，站起来，将书稿交到我的手上。
她女儿从收银台内拿出一张橄榄色小椅子，请我坐下。店里生意清淡，光顾的人寥寥。
我坐在椅子上，大致浏览了一下她的自传。
要我说实话，我真的对这类东西不大感兴趣。如今只要有钱或者只要想出书就出书，写自传的人更是多如牛毛。所写无非就是自己的生平琐碎，也就没有什么典型意义了。她的自传同样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也许对于作者本人来说是件非常值得记述且要留于子孙的大事。但我一浏览就知道，作者只不过叙写了她如何从小得到很好的人格教养、考取大学后如何提高自己的人生价值、走上教育岗位后如何无私奉献却得不到公正待遇，但毫无怨言的一生。不过，我看了有些地方，觉得类似她的人生经历也有所值得思考的。我还是十分肯定地告诉她：“你的序写得极富个性，字里行间洋溢着一个正直知识分子的情怀与风骨。尽管您屡屡失去自己应得的光环，但您对学生的爱、对教育的痴狂，您与一些违背职业道德、沽名钓誉之徒作不可妥协的争斗，直至头破血流、伤痕累累……都值得记述的，回味的！”
她惊讶道：“不到半小时，您就看完了？”
“这是粗读，我一目十行的；等回家再细读，那得一个字、一个标点的看。”我有些自吹，又说，“不过，从您的人生经验中，我们至少得到五点启示：
一、为人不能太刻板。您的失败就是缺乏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统一；
二、知识分子太讲风骨，像在真空里一样生活肯定不行。我们只要保住道德底线，最大限度地教书育人就行；
三、无名英雄时代过去了，不要在应得的荣誉面前保持沉默，特别是在有人蓄意盗取、鲸吞你的荣誉时，你更不能缄默，要理直气壮去争。社会还是讲公平正义的。否则，当你觉得委屈时，就让那些魑魅魍魉得意忘形，危害社会甚至下一代；
四、名校模式不是哪个领导的问题，而是现有体制下不得已的选择。名校一方面推动了教育的发展，一方面扼杀了学生的天赋，是把双刃剑。倘若被一些不怀好意者利用，作为晋升的资本或一个地方的形象工程更是百害而无一利！一将功成万古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只有随着社会经济繁荣、人文科学同步发展，全球不为物质利益牺牲自然与人类本身，说不定可以避免弊大于利；
五、奥赛是项激发学子开发智力的有益活动，但在某些领导和学校被当做功利性的事情改变了举办者初衷。我们不能单纯拿奥赛说事儿。”
那天，我们在网上，关于这位女教师的自传，交流到这里时，我真的觉得你太伟大了，不由得向你竖起好几个大拇指。
你紧握我的手，微笑着，然后又把那位女教师自传的后半部分发给了我。我看后，觉得这样的自传太零碎而平常。如果照本宣科地贴出来，一定会耽误我亲爱的读者们的宝贵时间。我干脆把她自传里的一些内容概括出来好了。
从后文中，我看得出设计陷害这位女老师的是她的同事S教师，也就是当今红极一时的校长。为了拿到带加强班的资格，S设计让她与对她一向爱护、器重的Z校长翻脸，为了争夺她培养C 获得国际奥林匹克物理竞赛金奖的荣誉，S利用她的正直、善良、清高、急躁、单纯，制造了一系列事件，让她成了猪八戒照镜子，让她得不到领导、同事的支持，而失去应得的荣誉。而经她一手辅导的获得国际奥林匹克物理竞赛桂冠的C，给G中学赢得了荣誉的同时，也给S带来了政治地位、经济利益与崇高的名誉。然而，谁曾料到，在G校五十年校庆，曾经是奥赛王牌的几位（包括C）高材生竟没有一位站在庆典台上，去讲述他们今天的成就。他们当时被保送北大、清华的荣耀宛如喜庆的焰火，一闪即逝了。
在文中尾声，还有一段描写，显得与全文不协调。我毫不客气地对我这位网友说，请你转告自传的作者，最好把这一段删去。因为影响行文整体风格，就像她穿了一身旗袍，脚上却穿了一双破鞋。
我的这位网友马上给我发了一个紧握手的表情，而且又给我发一个痛苦流泪的表情。
我不解其意，只是补充道：S在办公室里，利用给女学生补习时间，调戏女学生，最后占有女学生的情节已经成为过去式。的确有累赘之嫌。尽管自传作者在查完班级回到与S隔壁的办公室，早已下晚自习了。无心目睹了这不可想象的一幕，但是时过境迁，没有法律效应了。S是大人物了，仅凭几句真实的描写也是奈何不了这等人物的。何况，在今天这类问题早不是问题了。除非像近几年G中学连年有老师、学生跳楼自杀事件，我们的官方才有所介入调查之外，一个重点中学的牌子是不能轻易倒的，一个赫赫有名的教育家是不能受到半点伤害的。不过，不知道当年那位还是少女的学生，又在月经期间，听说受到的伤害够大的了，不知如今生活在哪里？境况如何？老师侮辱学生这么大的风波当时是如何平息的？或者S压根儿没有被外人知道？自传里没有提及，所以更有删除的必要了。
你赶紧回复我：你的这条意见很好！可是，作者无法接受。
我给你去了一个郁闷的表情。好半天，你才给我这么一段文字：我将修改后的自传书稿送到她女儿时装店的那天傍晚，我才知道她患有多年的肝癌，一天前在讲台上倒下了，永远离开了她心爱的讲台，她心爱的学生……
()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