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几年前龙虎山问月精舍那日初见相比,朱常洛简直不敢置信,眼前这个颓丧萎靡的人和当年那个濯濯风姿、陆地神仙一样的冲虚真人相比,恍如天地之隔。静静的望着立在自已眼前这个高大厚重的身影,他至少可以确定在这个人身上至始至终有一点没有任何改变,那就是从他身上由内而外散发的那种震心慑人的气势。尽管此刻的他更象是一个久困笼中红了眼的野兽,对经过它眼前的每一个人不停地亮出爪牙、发出咆哮……狠虽狠,却已造不成任何伤害。
他在打量他,冲虚真人也同样。二人对视一会,冲虚真人神情尽是讥讽之意:“小友,好久不见。”
这一句小友,让朱常洛顿时思绪万千,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自已今日种种,却都是由斯而来,一时间心内百感交集,倒是讷讷无言。
一旁的王安怒了,厉声喝道:“臭老头子,这里谁是你的小友!瞪开你的狗眼看清了,在你面前的是咱们大明皇帝陛下,还不快跪下赔罪。”
“皇帝?今天就算他是皇帝,也得老实的给我请安。”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冲虚真人一阵失笑,戏谑道:“再说你见过还没继位就快要死的皇帝么?
疯子,真是疯子!怒不可遏的王安勃然而变色,顾不上叫人了,捋袖子就要上去亲自伺候。在他的心里朱常洛比老天爷还大,这个老头子居然当着他的脸咒皇帝不长命,叫王安如何忍得。
“住手!”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拳头在离冲虚真人鼻尖三分处硬生生的停了下来,王安转过头愕然望着朱常洛,惊讶道:“陛下?”
朱常洛沉下了脸,不耐烦的挥挥手:“退下,有事自会叫你,无事不得轻扰。”
王安表示很受伤,威风八面瞬间变成微风习习,委屈的小声应了,退出去守在门外。
“你到底是什么人?”
书房内已经没有任何人,沉默了一会之后,朱常洛终于开口问出了二人见面的第一句话。
对于朱常洛的问题,冲虚似乎觉得非常意思,不忙着回答,目光在这个书房内兜兜转转几个来回,嘴角勾起的笑变成意味不明的讥讽桀骜,带着几丝难以遮掩的怅然开口道:“到现在为止没人知道我是谁,你聪明多智近乎于妖,不妨猜猜看?”
这话听起来很可笑,丝毫没怒的朱常洛嗤得笑了一声:“这世上没有永久的秘密。”看着毫不动容的冲虚,朱常洛垂下眉眼:“你苦心竭力做了很多事,设下了很多陷阱,可是到头来,还不是乖乖的自已到了这皇宫里来?”灯光下,垂着的睫毛在脸上映出一弯阴影,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今天的自投罗网决对不会是你认输服软。”说着讥讽一笑:“是置之死而后生?看来今天所为必是你最后致命一击了吧。”
书房内再度陷入了沉默,浓重的压力如同实质在这里悄悄蔓延,稍顷就连细微角落处都已充满,整个室内一片风暴将来前的沉滞。
看着对面对个不急不徐慢条厮理的少年,冲虚真人心中一阵浮气燥,一丝危险的警觉让他极度不安。
打破沉默的是冲虚:“你不敢杀我,你也不能杀我!”
朱常洛扬起了眉:“以你之罪,纵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我想知道,你何来这种底气?”
冲虚傲然大笑,目光肆无忌惮的满是轻蔑:“你现在立着的地方,当年我在这里住着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这一句话如同陨星击大地,顿时平地风波三万丈!内容之火爆惊人就连朱常洛都已被吓住,骇然道:“你到底是谁?”
这一刻冲虚两眼闪闪发光,尽管破衣败服蓬头垢面,可是那由内到外油然散发而的一身尊贵已极的气势,让朱常洛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惊讶的喃喃自语:“……不是吧?”
似乎为了验证他这句话,冲虚真人再度开口:“……我的名字叫朱载圳,乃明世宗朱厚熜第四子,嘉靖十八年时被封景王,是大明穆宗朱载垕之弟。
脑子轰得一声巨响,朱常洛的一颗心怦怦急跳。纵使在巨大的震惊中,他依旧敏感的察觉到对方在说到朱载垕之弟那几个字时,冲虚脸上那一闪而过、不加掩饰的刻骨痛恨。
“朱载圳?你不是在嘉靖四十四年正月九日死于德安王府,无子废封,谥景恭王么?”
听到朱常洛如此这样说,冲虚脸上肌肉不停的扭曲抽搐,忽然狂笑起来:“景恭王?嘿嘿!景恭王……”笑声经久不息,到最后由狂妄再到低沉,最后尾音中居然有了无比的哀痛:“史笔似刀,却是握在当权人的手中,自然他们想怎么刻就怎么刻。哼!古来史记,有几个真?”
朱常洛默然不语,就听冲虚声音淡淡道:“论起来,你得叫我一声皇爷爷了。”忽然古怪一笑:“乖孙,不必多费神思,我是真是假,请李妃出来一见便知。”口气虽然戏谑,眼神却空洞而冰冷。
晓得他嘴里的李妃就是当今李太后,朱常洛半晌不语,扬声道:“来人!”
殿门应声而开,王安一脸惊骇的溜了进来。二人在书房声音都没有刻意遮掩,这让守在门外听了个七八分的王安骇得几乎快要死了过去……原以为绑进一个老叫化子,却不料绑进一个真神来!王安一个小心眼转个不停,此人若真是那个老不死的景恭王,这玩笑开的可大发了,这个主就连晏驾的明神宗万历见着都得老老实实尊一声皇叔,想到这里,王安的腿软的如同下了锅的面条。
朱常洛淡淡道:“去一趟慈宁宫,请太皇太后凤驾来此,就说景恭王要求见她老人家。”
王安带着一头黑线,脸上身上全都是汗,一边擦一边答应,刚要转身出门,走到门口处又折回来:“陛下,太皇太后老人家身体一直不好,若是不能来……”
朱常洛一皱眉,还没等他说话,旁边冲虚冷笑一声:“她不来,难道还要我去拜她不成?若是正经皇嫂也就罢了,当年她不过是一个从我府中送进去的宫女罢了。”
天雷一个接着一个,劈得王安几乎想死!这位不知真假的皇爷爷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话就将当今太皇太后的老底揭得一干二净!要知道在这宫内规矩一向是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可怜自已刚坐上秉笔小太监的位子,正要往大太监的金光大道上迈进呢,可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这么挂了……抬起泪汪汪的眼,王安求救似的盯着朱常洛。
冲虚说这些话,不止王安唬得魂飞魄散,就是朱常洛的脸色也是非常的精彩。不得不说,果然都是有故事的人……见王安目光呆滞,几近半死不活的状态,怒其不争的瞪了他一眼,喝道:“你只管去如实回禀,太皇太后若是不肯来,你马上来回报我便是。”
终于活转过来,如蒙大赦的王安哎了一声,脚底板抹油瞬间消失。
在他走后,冲虚真人侧头凝视朱常洛,呵呵一笑:“是不是很意外?”
朱常洛默然,良久之后抬起眼与他对视,目中露出一丝怜悯之色:“虽然不知道一个死人突然活了是什么原因,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时移事易,很多事都已注定不可改变……就算她当初是你府中的宫女,此刻也已经是这天底下至尊至贵的太皇太后,而你呢……”朱常洛语气一转,说不尽嘲讽道:“她伸出一只手指头也能碾死了您,此一时彼一时,您老人家还是收敛着些罢。”
慈庆宫有了刺客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新皇还没有迁到乾清宫,继位大典也没有举行,就发生刺客事件,一时间闻讯而来的群臣俱都云集在宫外,却被闻讯赶来的大批锦衣卫拦在门外,在得知是皇帝的御命时,众臣越发惊诧,聚集在宫门外等候消息并不散去。
当宋一指和阿蛮来到慈庆宫的时候,见到就是这一幕人山人海的景象,把宋一指唬了一跳,转头问乌雅:“丫头,你不说只是一个疯了的老太监么?”言外之意就是,这个阵仗决不象是个老太监能办得到。
乌雅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正在彷徨时,就见王安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的狂冲了出来。
被手疾的乌雅一把拉住,王安不敢强挣,几乎是用哭声道:“好格格,你先饶了我,等我去了慈宁宫传了皇上的话,再回来和您细说成不?”
从来没见王安这样惊慌失措过,乌雅吓得连忙松了手。见着王安狼奔鼠蹿的去远,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一直扑闪着大眼的阿蛮听到慈宁宫三个字时眼睛一亮,趁二人不注意,一溜烟的消失在人群中不见。
时间没有过得很长,一行鸾驾远远前来。即使在黑夜中,所有人也都能看清御辇上那金光辉煌的九凤标志闪耀压目。候在慈庆宫门口的所有人等心里有数,这样的鸾驾在这宫里头除了太皇太后,阖宫没有人敢用。但让众人惊讶的是,这位自从先皇驾崩之后几乎是卧床不起的太皇太后到底是为了什么夤夜来此?
这个疑问就连申时行等人全都百思不得其解……慈庆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持杖打进宫里来的老太监到底是谁?申时行有些忧虑,多年从政的经验告诉他,从今天晚上起,大明朝堂之上只怕又要风云再起了。
李太后是被人搀进来的,早有人放好软榻,宫婢小心将她安置在上。
对于这位太皇太后,朱常洛一直和她没能熟得起来。在他早先几年的记忆中,这位皇阿奶对自已一直是若即若离,谈不上多亲热,也说不上多冷淡。一直到去年二月二争位之时她力挺皇五子继位,二人之间才算是正式彼此交恶,但这在之后慈宁宫与慈庆宫之间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
这次回宫后,朱常洛几次前去问安,都被她以病中不见外人而拦在门外不见,没想到今天今时,因为冲虚才见上了第一面,其中古怪任是谁想想就觉得荒诞离奇。
冲虚真人一直站在一旁,冷笑着打量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等李太后收拾稳妥,朱常洛上前一步:“皇阿奶,您老人家身子可安好?”
在朱常洛印象中自已这位皇阿奶一直是保养有道,尽管已经上了年纪,除了头发花白一点外,论肌肤细腻光泽不输少女,可是如今一看,却是大大的吃了一惊!灯光下的的李太后,头发花白稀疏,脸上沟壑深刻,不过几个月不见,直如同过了几十年时光。
不等李太后说话,冲虚真人似乎已经忍耐不住,踏上一步,声音说不出的古怪:“李容媚,还记得本王爷么?”
一声李容媚,使李太后身子明显的颤栗了一下!一身正衣大妆,宽袍大袖环佩玎当,繁琐的衣饰摩擦的悉数作响,尽管周身似乎都在颤抖,但声音却出人意料的很稳。抬起眼来认真的打量了一眼冲虚,叹了口气:“果然是景王千岁,这一晃几十年,岁月不饶人,咱们可都老了。”
朱常洛心中惊骇莫名,有李太后这一句话,冲虚真人从此就变成了景王朱载圳。
一个老字中包裹着无限唏嘘,在两个侍女的帮忙下李太后勉强坐起,可就这么一个小小举动,就已让她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
冷冷看着她痛苦的神色,冲虚眼底各种情绪来去变幻不定,似有所思的低声道:“你也老了好多……”声音竟有几分恍惚几许怅然。
李太后怔怔看着冲虚,两人目光一触,心中均是又酸又涩。
这一刻时光流转,好象又回到当初青春韶华时候,可是眼下彼此都已是鹤发鸡皮,就连眼神都不复年轻时的清澈,李太后心中感概万千,垂下头叹了口气:“说起来,哀家还要感谢王爷,若不是当年你狠心将哀家送进裕王府,哀家也没有今日。”
淡淡灯光掩映下的书房,气氛诡异的近乎邪魅,朱常洛垂手侍立一旁。今天的慈庆宫,此时此刻他已不是主角,他能做的就是静静的看和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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