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圆圈离开之后,静室中这才真正地安静了下来。
晦光方丈肯定事先有所安排,刚才离开的三个影卫肯定也自觉地在远处守卫着不让人靠近,南宫无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南宫无极就先叹了口气说:“二弟,你可真不让我省心啊。”
只是这一句话,就让南宫无忌这个可算权倾天下的影衫卫副指挥使羞愧难当,差点有些想跪下来请罪的念头。这位南宫家家主在其他人眼中还只是个受人尊敬的传奇长者,但在所有南宫家的人眼中,这就是一尊活生生的神祗。虽然南宫无极隐退之后就不理俗事,连家务都从不过问,但南宫家的人对他的敬仰和膜拜也没有减低半分,这个老人已经为天下,为南宫家做得足够多了。
“...这些年退下来,我是真的不想再插手庙堂上江湖中这些恩恩怨怨,纷纷扰扰了,我插手了一辈子,真的累了。就在豫州老宅里整天浇浇花,种种菜,给家里的那些孩子教教书,我已经很满足了。”南宫无极看了南宫无忌一眼。“但没想到事情还会真弄到非要我插手不可的地步。二弟,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我...我没能做好,辜负了大哥的期望....让大哥失望了。”南宫无忌埋下了头,满脸的羞愧和内疚。他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是财富,荣耀,地位,都是从这个大哥那里继承来的,甚至还有最为根本的东西。理想。当他还小的时候,正是南宫家最为衰落窘迫的时候,他永远忘不了这个家族是如何在大哥手中慢慢地重新崛起。永远也忘不了自小受到的冷嘲白眼,然后逐渐因为‘南宫无极’这个名字而变成衷心的敬畏和佩服。
一想到居然还要让退隐多年的大哥出来重新操劳。他心中的愧疚不会比一个辜负了父母期望的儿女少,如果有什么能补救,他会立刻不惜任何代价去做。
“你错了。”南宫无极淡淡说。“你不是没做好,是你自己把事情做得太过了。”
“啊?”南宫无忌面上的表情更复杂了。
“当年你和那佘小兄弟一起谋划什么天工计划的时候,我便知道你已经走上了歪路,我原本期望你能慢慢自己醒悟,便一直没说,依然让你执掌影衫卫。直至你修炼夺天造化功,我也只是请晦光慧光两位大师有机会便帮你将之废除,但没想到的是,即便是夺天造化功已废,你却还是丝毫没有转醒的意思......”南宫无极看着南宫无忌,一双明明被皱纹包围起来的眼睛,却明亮单纯有力宛如少年。“现在我便来问你,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这大乾天下,为了这人道兴衰......”南宫无忌的回答刚开始还有些犹豫,但越到后来越是有力。越是肯定。“...为了大哥这一生操劳不会白费,为了让大哥留下的基业永存世间,永受世人称颂!”
“哦?所以你才算尽心机。放任元芷月去引诱佘小兄弟,送弥天鬼策给他蛊惑他修炼鬼心咒和制定那什么天工计划,静观方芷芳经营神机堂二十余年,就等着日后将之接收过来。所以你才去修炼夺天造化功,收集魔教秘法让影卫使用...这些都是为了这个?”
南宫无极的声音淳厚柔和,听起来确实不带丝毫火气,但南宫无忌的背后却有些冒出了冷汗,他当然知道,这些手段若是放在江湖势力。比如唐家堡之手那自然是没有丝毫问题,但南宫家毕竟是继承自前朝的儒门世家。虽然现在儒家式微,但传承就是传承。所有南宫家子弟至小熟读的便是儒门经典。
更何况南宫无极那一个国士无双的头衔,就注定了一些底线是绝不能去触碰的。至少南宫无忌是这么认为。
所以南宫无忌对此一直有些不安,也不敢将这些事透露丝毫给自家大哥知道,但想不到他还是知道了。但是重新想想自己的目标,他的声音又坚定了下来,说:“...但那确实是最有效率的方法。那天工计划确实是佘兄弟的天才之想,足以从最根本上改变天下大势。夺天造化功也是短时间之内能增进修为的最好方式,毕竟影衫卫虽然人才不少,但最为缺乏的便是顶尖战力。以浩然气心法和佛门手印施用,确实能将反噬降到最小......”
南宫无极摆了摆手,打断了南宫无忌的话,淡淡说:“那你又觉得大哥我这一生操劳,所为的又是什么呢?”
南宫无忌怔了怔,说:“大哥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奔波操劳一生,自然为的是挽救这天下的黎民苍生于水火,为的是使圣人道统不绝于世,为的是振兴我南宫家一脉...”
“不,你错了。我从来没想过那些什么天下什么圣人道统,我只是想那样去做罢了。”南宫无极摇摇头淡淡说。“也可说我只是求个心安。”
“心安?”南宫无忌皱眉。他不大能听懂,成就这样一番举世瞩目的功业,背后的动机总不可能只是如此简单宛如儿戏一样。
南宫无极好像能看出他的迷惑不解,微微一笑。“人生在世,岂不就只能求个心安罢了?我昔日见天下将倾,战火四起生灵涂炭,便觉得自己总该去做些什么,于是便跟着玄玄子真人仗剑而行,辅佐先帝安定天下。到了哪一步,觉得自己该如何去做就去做就是了,至于能不能成,走到哪一步却是从来都没想过的。最后能侥幸有所成就,博得些虚名,不过是顺势而成,也就是你们觉得了不起,我自己却不怎么在意的。”
“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者不可以为道。道之所以谓之道,便是说那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目标。而是你自己每一步所踩的地方。当你只看着远处的目标而不在意脚下之时,那条道便早已经歪了。那些看似华丽的远处,也多半只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幻妄罢了。”南宫无极长叹一口气。看着南宫无忌的眼光像是看着一个不大懂事,需要教育的小孩子。“便如你和那位佘小兄弟两人。你们都是想着成就一番大事业,但他其实是为了讨元芷月的欢心,为了炫耀自己的才智,你却是为了不负南宫家和我侥幸博得的那点虚名。不管你们天资再高,算计再多,本质上却又和两个为村姑所迷为自家几分薄田虚名所累的乡间小子有何区别?”
“连自己心中那一点所由都不明白,却只是被什么大业,什么人道兴衰这类大大的名头所迷惑。你们以为你们自己当真是在做一番开天辟地的大事业?人道之迷之惑之妄正是如此。那天魔五策你当那只是几门邪异功法而已么?那正是小藏于人心的魔障,大显于人世洪流的趋势。你没练鬼心咒,却早陷人道之迷妄而不自知。最后你两人结果如何?一个神魂割裂,一边害人无数一边浑浑噩噩度日,一个视血亲视挚友为工具,结果友人相残,功法反噬,若不是剥了那一身魔功最后便只能沦为吃人喝血的疯鬼。这不是你们两人时运不济,谋划不深,而是迟早的必然下场。只因从那立心起意的那一刻起。你两人就只是被人道洪流牵扯而动的小小傀儡罢了。”
南宫无忌面色苍白,一头冷汗滚滚而下。在他这样的年纪,在他这样的身份地位。却像是被训斥蒙童少年一样的训斥,这简直不可思议到了极点,若是传出去谁也不会相信。但他现在却真的是被训得哑口无言,兴不起丝毫反驳之心。不只是因为这训斥他的正是他最尊重最敬畏的人,也因为他确实有些明白了。
“影衫卫的事你不用再管了,都交给三弟吧。你先随我回豫州老宅去重新读读书,养养气再说。至于那什么神机堂和天工计划也不用再去和唐家争了,你废了唐家老二的一身功力,之前又伤了十一少的性命。便当做是赔偿给他们,只要他们肯在名义上受朝廷调度。那我们就不要再插手了。”
纵然是在深深的惶恐不安中,南宫无忌听了这话依然是面色大变:“大哥。那...那天工计划和神机堂可都是已经被方芷芳经营出一番大局面,即刻便能对天下产生莫大作用,怎能全交由唐家人手上...”
“一堆机关死物罢了。”南宫无极淡淡道。他的声音云淡风轻,好像这确实就只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做错了事,亏欠下了别人的,难道不该赔给别人么?”
“但是也不能这样.....”
南宫无忌扫了他一眼:“那天工计划的核心秘密便是鬼心咒,也是因鬼心咒而成,难道你还不明白么?那根本就是一件顺应人道大势而成之物。将来可在天下间掀起何等波澜,已不是你或唐家一人一家所能左右,从长远来看,握在谁手上根本没什么区别。唐家为江湖草莽中屹立百年的第一世家,看似行事狠辣果决,其实极知轻重取舍,放在他们手中,我反而不如何担心。”说到这里,南宫无极长叹一口气。“西狄狼神将醒,天下大变将至,影衫卫该做的事还有很多,莫要把精力放在这小小的一项机关术上。”
“是......”南宫无忌只能拱手低头。
“对了。”南宫无极忽然问。“姒儿丫头的婚事你问过晋芝没有?她现在在哪里?”
“何大哥说过,姒儿丫头既然下山了,她的事便由她自己做主。”南宫无忌回答,想了想又立刻说:“她现在应该在唐家堡,我立刻修书去让她回来。那和唐家的婚约也暂时缓上一缓......”
“不用。”南宫无极摇摇头。“我写信去问问她。晋芝说得没错,这等事还是该她自己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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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州,唐家堡。
秋高气爽。今天是个难得的大好晴天,天空中不见半丝云彩,秋日的艳阳照在人身上暖暖的,感觉不到一点往日的闷热,街道中行人商贩的脸上的笑容都好像比往日的更灿烂。茶馆中喝着茶的老人们也将桌椅都挪到了门口来,连那一栋栋连绵不绝的百年老屋都不再散发出若隐若现的老朽气息,在这阳光下现出一丝丝新意。
不过何姒儿却无暇去感受这种难得的气息。穿行在街道行人中,即便偶尔遇见和她打招呼的唐家人。她也只是很机械地点头应对。
她刚刚从听雨坊那边回来。那是唐家堡中专职对外打探消息的地方,从唐家各处或明或暗的渠道收集来的消息都汇集于此,她便是刚刚从那里面收集到了她需要的情报。
能从那里面取出消息来,说明唐家堡的人是真的已经从某种程度上将她当做自家人了,连在街道上偶尔有人和她打招呼,称呼的都是‘四少奶奶’。但此刻她对这个称呼所蕴含的意义却完全是不知所措,心乱如麻,因为她今天早上刚刚收到的一封信。
信是大舅南宫无极写来的。信上除了指出二舅南宫无忌这一直以来所做的错误之外,特别提到的就是关于她和唐家的婚约,让她自己做主。
让她自己做主。这一下就将她彻底地打入了迷失和茫然中。她曾经的决心,曾经的力量,都来自于二舅告诉她的伟大目标,但是此刻这些目标和方向都被打上了错误的标签,她立刻便不知所措了。
自己该怎么办?自己能怎么办?头一次她觉得这些问题原来是如此的难以回答难以面对。她曾经对这个婚约很失望,但现在有人告诉她可以回头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恍恍惚惚间,她已经回到了阁楼下。这是唐轻笑的居所。也是她这些日子的居所,只是两人一人住楼上一人住楼下,相互之间碰面的时候极少。今天还算是特例。唐轻笑居然开口请她帮忙,那些从听雨坊中收集来的消息都是他要的。
刚刚回到阁楼下,何姒儿就看到一个老妇人正踱步朝这里走来。
这里算是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唐轻笑也不要下人仆役,更是冷清得有些过分,何姒儿在这里住的时间里,除了唐二爷和那些传讯的族中弟子之外从没见其他人来过这里。所以她有些好奇地看向那个老妇人。
那只是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老妇人,年过花甲,背有些微驼。一身寻常之极的麻布衣服,缠着蜀州老人习惯的缠头。手中拿着一杆旱烟袋,不时放到嘴边搭上一口。除了那拿着旱烟袋的手很有些粗大之外,这是个无论从什么地方都看不出出奇之处的寻常老人。
但这里是唐家堡,能出现在这里的老人就绝对不会寻常。刚才她才经过的街道上,那些在街边茶馆喝茶听戏看起来同样寻常的老人每一个在年轻时都名震江湖,或曾在一方风云中暗中弄潮兴波,所以何姒儿没有丝毫的怠慢,静待老妇人走近便躬身为礼。
老妇人含笑对着何姒儿点点头,眼中满是看着晚辈的慈祥,也不等何姒儿开口,就先点点头:“这些日子也难为你这孩子了。走吧,我们一起上去看看小四儿。”
老妇人的声音很好听,那一双眼睛中酝酿的温柔更是比天上洒下的阳光更让何姒儿感觉到暖意,她连忙点点头,带着老妇人朝楼上走去。
阁楼上的房间只有简简单单的两间,何姒儿带着老妇人一走上去就看见了唐轻笑。不过唐轻笑却没有看见她们,因为他一直呆坐在那里,对着面前的一柄剑发怔。
那是一柄修长,通体漆黑,剑柄剑身浑然一体,隐隐中仿佛在吞吐暗红色光芒的长剑。何姒儿也不知道那柄剑从哪里来的,她只是莫名地觉得那剑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从哪里见过。从荆州回来之后,唐轻笑便是这样整日间地对着这剑发呆。
“你回来了。有消息了么?”唐轻笑依然是看着面前的长剑,头也不回,却早已从脚步声知道是何姒儿回来了。
何姒儿微微有些奇怪。不说老妇人和她在楼下的对话,老妇人在她身后上楼的脚步声连她都听到了,而且老妇人手中拿着的旱烟袋还散发弥漫着阵阵清香的烟叶味道,以唐轻笑那千锤百炼训练出来的敏锐感官自然是毫无疑问地察觉到了,但他却一点都不过问。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的老妇人,老妇人依然是面带着微笑,好像对这种冷遇没有一点介意。顿了顿,何姒儿还是回答道:“他们两日前已经平安到了青州,在洛水城下了船。一路平安。”
“洛水城...他们是要出海去瀛洲么?”唐轻笑还是没回头。
“不知道。”何姒儿回答,顿了顿又说。“也许吧。他们若是要去扬州,顺水入洛江就好了,也不用在洛水城下船。”
“嗯...若是去了瀛洲也好。我也放心些了。”唐轻笑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阁楼中一阵古怪的寂静,何姒儿忍不住开口:“这位婆婆专程上来看你,你就不转过来看看她么?”
“婆婆?”唐轻笑终于皱着眉头转过身来,原来他真的没有察觉到这个和何姒儿一起走上来的老妇人。但当他看到这个老妇人的时候却是一震。“老太太?您...您...怎么来了?”(未完待续)R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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