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清抚摸着《凝气决》纹理粗糙的书皮,抬头看看身前雍正那张肃穆非常的脸,神色闪过刹那的复杂,随即唇角一弯笑的唇纹深深。
“我这都多大岁数了,都老胳膊老腿的,哪里还能捯饬的动?”
雍正的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逼视着她,甚至连语气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这是朕的圣旨,你练也得练,不练也得练,容不得你讨价还价半分。”
张子清给了他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却也是含笑应下。
雍正心头总觉还是隐约有那么几分不安,暗下决心,从即日起,必定要时刻盯梢着她,务必将这凝气决给坚持练下了去。随即他心里又有几分不确定的想着,这样一来,她就能跟他一般老的慢些吧?应该会吧。
这样又过了两年。
当雍正看着身边衰老依旧丝毫不见半点起色的女人后,他终于无法再用她练习时间尚短的原因来说服自己,他坐立不安烦躁忧虑,辗转反侧却又百思不得其解,最终修书一封传给海外的弘昀,希望弘昀有办法替他排忧。
可想而知弘昀收到这封信后是何等的惊震!
弘昀惊疑不定,果断的放弃他正在欧洲开疆扩土的计划,当即收拾东西上了船,片刻不停的开往大清朝。他难以置信,在他不在的这些年里,究竟是出了何等变故,为何他的额娘竟会变老!
当弘昀狂奔进景阳宫时,映入眼睛的那幕差点令他崩溃!他的额娘微微伛偻着身子绣着荷包,曾几何时他那清雅美丽的额娘竟变成了如今这副满头花白头发、皮肤松弛、身子伛偻已然一副垂垂老矣之态的老妪!他额娘老了,他额娘老了!弘昀的泪当即就涌了下来,这一幕对他的冲击无疑是剧烈的,他极力咬紧了牙根才没失控的吼出声,他额娘怎么会老!
张子清后知后觉的才发现门口站着个人,眯缝着眼定睛一看,当即惊喜的站起了身:“弘昀?可是弘昀?!”
弘昀目眦欲裂,手指抠进门框,整个身体都在颤。
在后面追过来的雍正喘了口气,见着弘昀,不由轻叱道:“回来也不知要提前告之一声,真是越大越不知事了。没听你额娘唤你么,还不赶快进去拜见你额娘。”
弘昀方悚然一震,随即大步跨了进去,清俊的身子刮起了一道疾风,走至他额娘跟前一把揽住了他额娘的肩,目光逡视在额娘皱纹显现的面容上,焦灼而惊痛:“额娘,您怎么会老,您不是……”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额娘握着他的手不经意用力握了下。
雍正没细想其中的弦外之音,闻言也忧心叹道:“那凝心诀可是当初你找来给皇阿玛的,想来这其中套路你比皇阿玛更熟悉,你倒是给你额娘瞧瞧是如何情况,怎的你额娘练起来效果甚微呢?”
得到他额娘暗示的弘昀自然不会多说,只是敷衍道待他仔细再研究一番。
后来,待弘昀终于得以私下跟他额娘相处之时,方惊痛的急急询问:“额娘的凝气决早已炼的炉火纯青,想来长生不老不在话下,可以至今会老去?为何?!”说着他又急急去探他额娘脉搏,这一探,方大惊失色。
张子清抚摸着儿子的鬓角,不在意的一笑:“额娘的凝气决的确是练得炉火纯青,不过那都是以前了。康熙四十七年,当额娘滚落下坡的时候头部受了重创,紧接着因着要逃命无意识间将体内真气超额耗损,直接就损了根本,而真气被打散的那刹渗入身体各处让额娘的身体一下子年轻了不少,可到底只是浮于表面,内里却是重度受创。”
弘昀焦急的说道:“可是额娘,这是可以修复的,而且儿子有灵药,儿子这就拿给您……”
张子清抬手制止了他:“额娘当然也修复过,不过后来进了京恢复了记忆之后,额娘突然就没那个念头了,因为额娘不想长生不老,别人求而不得的反而正是额娘不想要的,额娘只想能活着见到自己老去的模样。”
她轻轻摸上自己脸上的褶皱,笑的很浅却是发自内心的开心,甚至是有几分满足有几分甜蜜的意味,看在弘昀的眼中,不知为何,他一刻焦灼的心反而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握着他额娘不再年轻的手,不由涩声问道:“为何?长生不老难道不好吗?”
“好,却也不好。”张子清的目光注视着她儿子年轻俊逸的脸庞,不由缓了声音:“长生不老,看人事变幻,与天地同寿,让人不再担心死亡不再忧虑老去,自然是好,可额娘之所以说也不好,那是因为当时间漫长的没有概念之时,总会有一日,你会渴求死亡,那时将会是你的悲哀。”
弘昀狠狠被震撼。
仿佛当头一棒让他长久以来因着自身的特殊而沾沾自喜的灵魂一下子惊震了住,是的,长生不老固然是好,可漫长无边际的日子将会不会疲惫,会不会厌倦,他的确不曾考虑过这一层。
一时间他有些六神无主,他需要时间冷静的想一想。
几日之后,弘昀再次来到他额娘跟前,他告诉他额娘,他想通了,纵然将来无边无际的日子可能会令他厌倦,可他终究觉得,他对于长生不老的欲/望足矣战胜将来的那份厌倦。用最好的结果去赌最坏的可能,他觉得值了,如此而已。
张子清听罢,纵是先前心头早有预料,心头却是仍旧百感交集。
她抚摸着弘昀的轮廓,终是叹道:“这是你的选择,额娘不会干预,只是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额娘不求别的,只希望你也能明白额娘的选择。”
弘昀的脸一白,眼圈当即红了:“可是额娘,难道您就舍得丢下儿子了吗?还有姐姐,您就放心将她丢下吗?”
“弘昀,你们都大了,额娘不可能会陪着你们一辈子。”张子清说的认真:“你们会有自己的日子,有自己的生活,你们的生活重心不再会是额娘,而额娘的生活重心也不能一辈子都是你们。额娘也有额娘的生活,额娘也有额娘的选择,再说,生老病死这种凡人的平常生活本就是额娘所向往的,求仁得仁,如今能得偿所愿平安终老,说实话,额娘真的很开心。”
弘昀还是很难受:“可是,即便如此,难道额娘就不心疼皇阿玛吗?这几十年来儿臣看的很清楚,皇阿玛待额娘可谓用心良苦,他对额娘用钟爱二字也不为过,若是额娘先他一步而去,那皇阿玛该难过悲痛成何种模样?额娘,难道您就忍心?”
张子清目光一错躲开了弘昀咄咄的逼视,祥和宁静的面容上浮现了淡淡的笑:“额娘的身体还尚好,再陪着你皇阿玛二十几年也不成问题。再说了,额娘前头也提过,所谓求仁得仁,你皇阿玛毕生追求的就是长生不老,如今他是得偿所愿了,也可以算是皆大欢喜了。至于你所说的难过或悲痛,额娘觉得,时间足矣抹平一切。再者,这个世上没有谁是离开谁就活不了的,也没有谁所谓取代不了谁。”
弘昀瞪大了眼!
震惊的看着他额娘,弘昀的心里陡然升起种有些难以接受的悲愤之情,脸憋得通红急促的喘着,以至出口的语气都带了丝质问:“额娘又怎知皇阿玛毕生所求就是长生不老?难道就因着史书上记载的所谓雍正宠信假道士的事?纵然其上所讲有一定存在的事实依据,可那毕竟是刻板的史书,可皇阿玛却是活在您生命里和您相濡以沫过了这么多年的伴侣!作为一个帝王,他为了您将三宫六院形同虚设,顶住前朝后宫的压力甚至可以从此不再选秀,对您可谓三千宠爱在一身却又将您护的滴水不漏,试问自古以来,哪朝哪代的皇帝能做到如斯?十几年来他疼爱您甚至甚于自己的子女,虽然皇阿玛嘴上从来不说,可皇阿玛待您的心连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看在眼里,难道您就一点都感觉不到吗?您说时间可以抹平一切,可您真的站在皇阿玛的立场上考虑过吗?真的有吗,额娘?”
张子清沉默不语,半晌,方道:“他如何待额娘的,额娘何曾没看在眼里?额娘也并非不领情,所以额娘这一辈子都会陪伴他,不离不弃,只至终老,但是,也就至于如此。一生一世,已足矣,再多,就是苛求了。”
“额娘……”
“务须再劝,额娘心意已定。”
他额娘不容置疑的态度令他的心凉了半截,他用力将眼里的泪眨回去,定定看着他额娘,微哽道:“额娘这一辈子不易,为了儿子和姐姐耗费了心神,那儿子怎忍再过于苛求额娘?若这真的是额娘所期许的,那儿子只有……忍痛成全。只是儿子希望,这个决定不会令额娘后悔。”
张子清摸摸他的脸,笑笑:“不会的,额娘还是那句话,求仁得仁。”
听到这里,弘昀知道他额娘再也没有半丝回心转意的希望,终于忍不住扑入他额娘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他好恨自己,为什么要平白浪费那么多年漂泊在外,为什么没有好好珍惜和他额娘相处的时光,为什么没有早些发现他额娘的异状!他总以为时间长的很慢的很,总以为他们还有千万年的时间可以在一起相处,所以他离家,他任性,因为他以为区区几十年相比千万年不算什么,可又怎知一转眼他的额娘就要离他而去?!
张子清拍着他的背劝道:“莫哭,乖,额娘又不是马上就离你而去,这不还有二十好几年可活吗?”
弘昀心里拔凉拔凉的,区区二十几年,怎够?同时悲苦的握了握拳,从此刻起,他会珍惜和他额娘在一起的每一刻,而他也会将他那在江湖闯荡的姐姐召回来,他们姐弟会一刻不离的承/欢他们额娘膝下,陪着他们额娘,让他们额娘每一天每一刻都过得开开心心。
过后,雍正问弘昀,他额娘究竟情况如何?
看着他皇阿玛不隐焦灼的神色,弘昀心里很难受,却也不忍违背他额娘的意思,只得黯然的跟他皇阿玛说,练习凝气决也是因人而异的,他额娘没那个慧根。
雍正的脸色陡然沉入谷底,他朝弘昀跨近两步,扑面而来的帝王威压差点令弘昀变了脸色:“弘昀,你可曾在欺骗于朕!”
弘昀不敢确定他皇阿玛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在诈他,却也只能咬着牙硬撑道:“儿臣断不敢有半分隐瞒!”
“看着朕回答,究竟有没有!”
“……没有。”
雍正目光骇厉,他死死盯住弘昀的脸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手微不可查的颤了下,而后略有僵硬的转过了身,挥挥手:“你,下去。”
退下的那刻弘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皇阿玛略有萧索的背影,只这一眼就刺痛他的眼,让他不敢再看第二眼。出了乾清宫的门,他使劲仰头望着天空眨了眨眼,眨去那存留在眼眶许久的湿意。
雍正四十年,当张子清从雍正的辫子里看见一缕白头发时,差点震得她魂游天外!
面对她的震惊,雍正对此却不置一词,仿佛再平常不过一般,任她旁敲侧击也不会给她半个字的解释,待她问的急了,便是一声冷笑,接着就转过身给她个冷冷的背影。
张子清识趣了,便也不问了,只是眼底深层的雾水却仿佛能渗进心底。
雍正五十五年,张子清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临终之际她将一双儿女叫到跟前好生嘱咐了番,又见了见她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而后又见了花花夫妻俩还有他们的孩子,又是好生一番嘱咐,待最后,其他的人都默默的退下,因为他们明白这最后的时间是留给他们皇阿玛的。
雍正坐在床边,厚实的掌心一寸寸的抚过面前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庞,带着眷恋,带着不舍,仿佛要通过掌心将这张脸牢牢记于他的脑海深处。
张子清感受着生命的流逝,艰难的撑开眼望着近在眼前的模糊人影,不由得就想扯开唇角给他抹笑意。她的声音轻微而嘶哑,她道:“你……莫伤心……”
抚着她唇角的纹路,他沉默不语。
“你……待我……的好……一辈子铭记……”
说上一句话她能呼哧喘上半晌,纵然他依旧是沉默坐着不语半言,可她依旧还是想要跟他说道些什么,她似乎从来都未曾觉得,原来她心里竟是有这么多话想对他讲。
“这辈子……有你……有……他们……我知足……”
“回首这些年……你……待我真的……好……”
“我……的幸福……”突然她浑浊的目光有了那刹的色彩:“无可复制。”
雍正目光发怔的看着她陡然迸发的色彩,她却在此刻仿佛一瞬间有了力气,抬手紧紧覆上他的手背,她感受着他的体温,脸上不由浮现了甜甜的笑容,晃在对面人眼中亦如当年那娇俏玲珑的女人。
“我从未想到……我会如此……幸福到老……”
“苍天厚待了我……”
“胤禛,谢谢你……”
挣扎着说完这句话,她眼中的神色慢慢黯淡了下来,雍正的目色也忍不住颤栗了起来。
“胤禛……对……不起……”她抬手似乎是想去触摸他花白的发,可在即将触摸到的那刹手无力的滑下,就在最后的尾音消逝在空气中的那刹,她的双眼永久的闭上,却惟独余留了一分歉意之情于她那尚未僵硬的面容上。
雍正呆呆的看着她,青白的唇无意识蠕/动着,从进来起就不曾吐过半个字的他,此刻却哑不成声的喃喃着,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爷不想听这些,不想听……”
他颤抖的抚着她的眉眼,抚着她的唇,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栗:“爷其实很想问你,你心里究竟有没有爷……”
那双灵动狡黠的眼睛终究不会再次挣开,那唇畔也再也不会开启不会回答他心底的问题。
雍正俯了身,干裂冰凉的唇覆在了她没有温度的唇上,干涩低语:“爷心里有你,爷,爱你。”
雍正五十六年,雍正寻来了得道高僧,在景阳宫作法三日三夜。
弘昀不解问起缘故,雍正阴沉着脸,只道是有人从中作梗拦着他与她额娘下世相遇,他自然是要请人作法解了这降头。
弘昀叹气,只当是他皇阿玛魔障了,自从他额娘去了之后,他皇阿玛整个人就一日比一日的死气,阴沉,身体也一落千丈,短短一年功夫竟老了几十岁,先前健壮的身体眼见着迅速垮了下去,让他们做儿女的心酸不止,却又无从劝起。若是这般折腾能让他们皇阿玛心头好些的话,那就虽他折腾去吧。
那半截锁魂镯被高僧贴了黄符装在了刻着佛经的檀木盒子里,雍正叫过弘昀特意嘱咐,待他去了,务必要此盒放于他的身侧随他下葬。
弘昀脸色一变,直道不可胡说。
却不料,果真是这年冬,雍正没熬得过去,无疾而终。
临终前再三嘱托,直到弘昀他们郑重点头,方含笑而终。
雍正五十六年十二月二十日,帝崩,举国节哀。
次年,雍正嫡长子弘晖即位,改国号,昌隆。
(全剧终)
后记:
区区方过了百年,弘昀已经觉得人生倦怠,了无生趣,纵观如今他的人生,纵然得了天下执掌大权,可那种至高无上开疆拓土的乐趣久了也终究会令人乏味。爱情,对此他早已没了当初的激情,亲情,他的儿子们待他更多的是敬畏和讨好,暗下却是你争我夺斗得你死我活,唯一能给他温暖的只怕只剩下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富灵阿了,却不曾想早在三十年前他姐姐也走了他额娘的老路,竟是不肯长生不老,只愿正常老死,所以放弃了修炼凝气决,于去年无疾而终。
望着苍茫大地,此时此刻他的内心生出股悲凉孤独之意,他额娘真的是一语中的,漫长岁月的孤独真的让人无所适从。
又过了几年,弘昀发现,他真的是越来越倦怠活着的日子,纵然妻妾成群,纵然儿女成群,纵然权利在握,纵然长老不老,可他依旧的倦怠。他觉得,他甚至找不出活着的意义究竟何在。
如此过了十年后,他终于对生活彻底的厌倦,对长生不老更是有种莫名的排斥和憎恶。
这一日,他废弃了自己修炼多年的凝气决,决定正常老死,这一年,他耗费一生功力将他的空间从他的身体里剥离开来,在炼器炉的作用下抛向虚无的空际。但愿亦如他皇阿玛所讲的,他额娘有来世,但愿这空间亦如他所期待的,能被来世的额娘成功接收到。
与此同时,被无良队友推下车的张子清拼命的狂跑以躲开丧尸的追捕,拼命狂跑中突然脑中白光一闪,她突然懵了,这是空间?
(后记完)
作者有话要说:摸把汗,终于完了
好吧,还有番外,不会太远的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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