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宣熙和纪博殊吃过早饭后便重新回到医院。她昨晚刚被检查过今天又一模一样地走了一遍程序,而纪博殊从口袋掏出个证件,拿给检查官看了看,便给直接放行。
待走入楼里后,她撞了撞他的胳膊,颇为好奇地问道:“你刚才拿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军官证。”
“这么好使?”
纪博殊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比你的身份证确实要好使些。”
努努嘴,凌宣熙不再说话。
她环着他的胳膊走到病房的时候,凌母似乎在休息,躺在床上,眼睛却是睁着的。梅姨看到凌宣熙,情绪激动地差点落泪,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宣熙……”
这句叫喊里面包含了太多情感,饶是做足心理准备的凌宣熙,还是忍不住湿了湿眼眶。她吸吸鼻子,收拾起心情,拉着纪博殊介绍,“梅姨,这是博殊,纪博殊。”又看向纪博殊说:“我跟梅姨很亲近,她照顾我妈十多年,比我这个当女儿的花的心思还多呢。”
“哪里的话。”梅姨随意地打量了下纪博殊,然后笑脸盈盈地看回凌宣熙,“男朋友?”
凌宣熙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往床上看去,不确定地问道:“刚才我妈是不是说话了?”
点点头,梅姨的神色低落下来,“小姐从半个月前开始,情绪就变得反复无常,有时候是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不睡也不闹,偶尔喃喃自语,都是喊的你的名字。有时候会变得非常激动,我得找人帮忙才能压制住她。”
昨天晚上,凌宣熙从门口探进屋内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这里比原来的病房要多一些固定病人的设备,房门也做得更加牢固,像是监狱里的看管处一样。如果仔细看去,也不难发现凌母放在被子上的双手手腕处又浅浅的红色勒痕。
她看得心中酸涩,又忍不住责怪那个无情的男人,思绪飘得老远。身边的人揽了揽她的肩膀,低声安慰道,“不要难过。”
她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笑容,拉起梅姨的手问:“梅姨,我的琴呢?”
“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你等等。”梅姨拍了拍凌宣熙的手背,走出门,又很快拿着大提琴进来。
“谢谢。”接过手,她取出大提琴,校准下弦音,开始弹奏那首八音盒上的曲子。她的声音随着音乐的开始缓缓道来,像个说书人似的,慢慢地充满着整个房间:
“母亲,我是宣熙,我来看您了。这些日子,您过得好吗?
“站在我身后的男人叫做纪博殊,刚向梅姨介绍的时候,您已经听见了吧。您还记得吗?我曾经对您说过,7岁那年,见到过一个很温暖的、会用树叶吹曲子的小哥哥,现在,我找到他了,您会替我感到开心的吧?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父亲不在,您把我抱到膝盖上,特别无奈地说:‘宣熙,你长大后一定要擦亮自己的眼睛,不要像妈妈一样*上一个不该*的男人,否则这辈子啊,注定孤苦终老。’您说完后又自我嘲笑着说我还小听不懂,可我不懂却记住了您的话,我想告诉您,博殊他是一个好男人,对我很好,所以您请放心,我会过得很幸福。”她闭着眼睛,泪水不断地落下,往事如电影一般在脑海里一个接着一个闪现,那些为数不多却被她小心珍藏的故事,刺得心脏隐隐犯疼。
纪博殊走得更近了些,让凌宣熙靠在自己的怀里,她闭着眼睛没有他却看到凌母缓缓地阖上眼帘,眼角滑落两行清泪。想来,这个女人还是有意识清醒的时刻吧,只不过有时候,想起还不如忘却来得痛快。
梅姨的泪也没忍住掉落下来,她看着眼前的一对母女,一个宁愿放弃俗世记忆十多年,一个明明就还是个该让人保护的女孩儿却让自己一点一点地变成无坚不摧,她心中忿恨却也只好无奈地责怪,“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面对这么好的妻子和女儿,不但不管不顾多年,还要实施暴力手段。”她咬着牙诅咒,“这种人就该被雷劈死。”
继续拨动几下琴弦,收尾,凌宣熙拿出绒布擦拭了下大提琴,放进盒子,然后笑着看向梅姨,“梅姨,都忘了吧,不要再去想他。我和母亲,我们大抵是在还上辈子欠下的债孽。”
她的语气温柔,嘴角挂着微笑,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明明只有二十七岁的年纪,从她的眼里却仿佛能够看尽前世今生的沧桑。
后来,凌宣熙和纪博殊离开的当晚,凌母在医院里安静地停止了呼吸,不悲不喜。凌宣熙接到电话时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匆匆地跑到医院,见到凌母身上已经覆着白被,情绪激动地问梅姨为何不让医生抢救母亲。
梅姨似乎在瞬间苍老好几年,她的眼中没有泪,只是低不可见地说:“半个多月前,小姐身体内的器官开始逐渐衰竭,我联系不上你,便打电话给凌司令,他来过医院看小姐,然后吩咐下来,让小姐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天,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活。他说那些难以忍受的治疗,还是罢了吧。”
那些难以忍受的治疗,还是罢了吧。
连连倒退几步,她的脑中回旋着刚听到的话,两眼放空地看着母亲失去温度的脸,觉得这场噩梦实在逼真。可这不是梦啊,她忽然清醒过来,心中的委屈一瞬爆发,冲上前不停地晃着凌母的身体,质问道:“你不是总说对不起我吗?你不是总说要补偿我吗?你不是总说下辈子大概无缘再做母女,所以这辈子要好好还清欠我的债吗?你现在这个样子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够不声不响地就离开我……”
一下跌坐在地上,凌宣熙哭得嗓子疼哑,她渐渐地不再撕心裂肺。很多事,她以前不信,而现在却切身体会到只有在失去的刹那,才会明白什么叫做舍不得放不下和忘不掉。原来她一直都*着自己的母亲,只是从未承认过。
离开医院后,凌宣熙又开始很少吃喝,好不容易养胖的身体日渐消瘦下去,纪博殊请了几天假陪在她的身边,天天逼着她吃饭喝水。
她白天忙着准备葬礼的事情,晚上还不肯停下来休息,变得十分主动地要与纪博殊发生关系,每一次都几近疯狂。他本不想见到她这样,最终仍是无奈地引导她发泄。
葬礼那天,她穿着一袭黑色长裙,胸口别着一朵白色的纸花,站在门口迎接前来的宾客。她向他们一一鞠躬问好,就连凌家的长辈出现,神色都没有改变分毫。
前几日的激动已经不见,这一刻,她像是一个成熟明事的长者一般,面无表情地,只是感谢。纪博殊在身边看着她的改变,只感无能为力。他的母亲也来参加了葬礼,他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两家的长辈见面。
葬礼临近结束时,谭司匆匆而至。他简短的行礼祭拜后,将凌宣熙拉到了一旁的小包间。他看着她憔悴的脸,心里五味杂陈,想要责怪她不好好对待自己,又觉得在这样的日子里实在难以开口。
终是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佯怒道:“那个总是开心微笑的小宣熙怎么不见了?”
凌宣熙的眼眶忍不住湿润起来,她抬起头看着谭司,想要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一句话哽在喉头,泪水哗啦啦地直落。
将她揽到怀里,轻轻地抚了抚背脊,又马上松开。谭司叹了口气,“宣熙,刚过来的时候,我遇到了凌司令,他看上去比以前老了许多,你还在怪他强硬地撮合你父母的婚姻吗?”
伸手擦掉泪水,凌宣熙摇头,“我早就不怪了,我哪有资格怪他,只是以前任性地选择离开,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才好。”她有些自嘲地说:“外公应该很生我的气才对,有这么个不孝顺的外孙女,真是他的倒霉。”
谭司没有接话,而是转移话题道:“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来,你遇到的事情虽然多,却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太过坎坷的遭遇,到底是谁在背后替你铺路?”他搭着她的肩膀,让她看向自己,“你刚到法国的第一个冬天,遇到同性恋的欺负被抓进警局,她们仗着人多,谎称是你要抢她们的钱,还拿小刀划伤她们。”
她接下他的话,“后来是我当时的导师把我赎出的警局。”
他却笑着摇头,“你刚到那里,语言生涩,成绩一般,除去有些天赋以外什么都没有,你的导师怎么会想要给自己惹事。”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似乎想到些什么。
“凌司令知道消息的时候,你已经在那里关了24个小时,听说精神有些问题。他一想到你小时候因为父母的事而接受精神治疗的过去,恨不得马上飞去法国,担心往事重演。可又知你心性高傲,只好转而打电话给法国那边的朋友,让他们联系你的导师。你要知道,其中有一个同性恋身上确实有着刀伤,而你因为天气太冷戴着手套,所以没有指纹在上面也很正常。这种情况下,一旦被起诉,你就是蓄意伤人,会被立刻遣送回国,并且受到司法的制裁。
“凌司令比谁都清楚bruis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他知道很多事不去经历,你便不会成长。你还记得离开凌家的那天,你对他说过什么吗?”
“我不要你们的帮助施舍,我会让自己强大起来……”说到这里,再难继续,心中的自责感几乎要将凌宣熙淹没,她从未像此刻一般觉得自己是一个如此不孝的人。
“凌司令知道你被bruis带去法国,被他囚禁起来,也知道你们会在11月19号的时候订婚。11月19号,这是凌司令给纪博殊的最后期限,如果那之前,他不能把你带离巴黎,那么凌司令便会让人带你离开。
“宣熙,这是凌司令对你们的考验,从你离开凌家后的点点滴滴,他都知道。唯一没有及时掌控的,就是姜盛的事情。他因此自责地一天没有说话。
“宣熙,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是拉着凌司令的手让他不要去部队,多陪你一会儿么?你问他打仗会死人是不是,其实凌司令提前队伍,也有一半是出于你的原因。
“宣熙,岁月不饶人,一个转身,或许就是一辈子再不相见。”谭司说完后便欲离去,他背对着她说:“我还要赶去总部,明天汇报完工作就回巴黎。”
他刚跨出一步,凌宣熙便拉住了他的手臂,像是鼓起勇气前来承认错误似的,低着头问,“阿司,你还在气我当年的不告而别么?”
谭司一愣,回过身,揉了揉凌宣熙的头发,“傻丫头,你在我们四个之中,永远都是最需要被保护的那一个。要不是小佟和冬晔在古巴做科研调查走不开,他们一定会来参加阿姨的葬礼的。”
“阿司。”她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终是看着他浅浅一笑,“你要保重,回国的时候,记得要联系我。”
“好。”谭司笑着应承,走到门口的时候一顿,然后大步离开,神色已不若来时那般压抑严肃,嘴角微微勾起。
阿司,对不起。
阿司,少掉九年的生日礼物记得补上。
她欠了他九年的道歉,以及这九年里应得的生日礼物。
收起情绪,凌宣熙从另一扇门走回内堂。除了来帮忙的人以外,其他的宾客都已回去。她知道有几个人会来得晚一些,却没料到会在大堂看到喻宸和叶茹二人。
喻宸的头发比以前长了些,皮肤更黑却是健康的,她看自己的眼神没有以前在队里时那样排斥,现在的她,流露出的是同情、惋惜,还有一些说不出的情绪在里面。她接过帮忙的人递上的香,朝着黑白相片鞠躬三次。
叶茹站在喻宸的后面,眼里的情绪比喻宸更加复杂几分,她似乎想对自己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轻轻地一摇头,回过头祭拜,而后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开。
看着这个妇人渐远的背影,凌宣熙忽然觉得她这些年其实也过得很不容易。她*的男人娶了别的女人,一个人带着孩子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的男人回到她身边,女儿又得了那样的病;好不容易女儿的病得以救治,*上的男人,*的却是自己。
如此想来,这还真当是两辈人的纠葛和孽缘。
“在想什么?”纪博殊顺着凌宣熙的目光看向外面,空空如也的水泥地,除了花圈和花篮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没有宣铭,叶茹与我母亲,大概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只可惜,上天和她们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让其中一人注定在这辈子活得没名没分,而另一个,*得连命都赔了去。”说话声音淡淡的,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她看向纪博殊,眼神有些恍惚,“博殊,你说到底什么才是*情?”
“*情啊?”他托起下巴想了想,“*情大概就是,即使你刚吃过大蒜,我想吻你便会直接吻下去。”
凌宣熙打了一下纪博殊的胳膊,有点哭笑不得,“你认真点儿。”
他笑着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情就是像信仰一样的一种存在,它能够给你活下去的勇气。”
“所以你那青梅竹马的喻妹妹是因为忽然看清楚你有多*我,才知难而退?”她睨起眼睛看向他,却被他一指弹额,“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
“装着你呀。”她甜甜一笑,重新看回凌母的黑白相片,“博殊,你说对母亲而言,这算不算是最好的结局?”
问题被门外的一阵大风盖去,纪博殊没有回答,他看着远处白云下的一棵大树,最后一片枯叶,正好摇摇晃晃地飘下。
三个月后,凌宣熙正在办公室里画设计稿,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没有来电号码显示。她随手接起,右手并没有停下勾勒的动作,“喂,请问是哪位?”
“cynthie,是我。”那头有风吹过的声音,还有水。男人的说话声很小,像是刻意压制着的样子。
她的笔一顿,眼眶微微湿润,“你好吗?”这三个月来,她直接或间接地向好几个人打听过巴黎那边的消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她还以为他或许已经发生意外,她真的是曾以为。
“我很好。”听到她的担心,他似乎轻轻地笑了笑,“cynthie,我要走了,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再也不会和你联系。”
“bruis……”
他打断她的话,“我之前已把卢森堡那里的宅子过户给了宣叶,有看护二十四小时照顾她,你不要担心。”
“bruis……”
“cynthie,对不起。”对不起,我曾伤害你的那些过去。
“bruis……”
“宣熙,能叫我一声弈琛吗?”
“弈琛……”似是真的体会到诀别的滋味,这声称呼,显得格外沉重。
“宣熙,再见。”
弈琛,再见。
凌宣熙握着手机,想起那个男人对自己的种种,心里跟堵着什么似的,十分难受。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打了开来,修长的指节扶在门沿上,轻微的弯曲,有着春的气息。凌宣熙承认,在看到这双手的刹那,心底的阴霾便一扫而空。说她无情也好,无心也罢,她只想在有生之年,与自己的*的人,写下他们*的篇章。
那双手的主人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他笑着看向她,温柔地说道:“走吧,去看看我们的新家。”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算是完结了,有种不知不觉的感觉
接下去大概会有三章左右的番外
不知道这样的结局你们喜不喜欢
明天先休息下下,后天或者大后天再放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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