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见到李修吾的时候,他头上盖着白幔,躺在满是血的担架上,一动不动。
老人的手抖得厉害,连手中的拐杖都拿不稳,咣当一下便摔到了地上。
向阳和萧函站在一边,脸色阴沉,不敢看老爷子一眼。
“向阳……”老爷子的声音有点发颤,向阳有一瞬间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子,可当他听到下一句的时候,顿时就有点于心不忍了。
老爷子的声音颤得不像话,还带着隐隐的鼻音,“向阳,怎么回事?”
向阳眼眶通红,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老爷子……都怪我!”
老爷子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好不容易,才掀开了面前的白布。那下头,李修吾脸色惨白,连嘴唇都白得发着青,可是面容却是平静安详的。
老爷子狠狠抽了一口气,缓缓地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冰凉僵硬。
在这个太阳初升的夏日早晨,大地已经隐隐透出了燥热,而他的额头却像冰窖里的冰块。
老爷子深吸了一口气,颤巍巍地开口:“修吾?”
回应他的,只有夏日早晨的鸟鸣。
“修吾……”
粗糙的手掌顺着他的额头滑到了发鬓,老人弯下腰,几乎凑到了他的面前。
老爷子的眼眶红得好像随时能滴出血来,他频频吸气,混浊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却是连忙闭起眼睛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硬是把眼中的水汽憋了回去。
他刻意地不停眨眼,艰难地直起身子,嘴角微微抽动地望着躺着的李修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威风了半个多世纪的老人,终于在这个时候,老态毕露。
向阳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他低垂着头,用袖子粗鲁地抹着脸,声音瓮声瓮气的,带着浓浓的鼻音,“老爷子,向阳对不住你,对不住李少将和叶上校,也对不住修吾,我……啪……”
说着,他一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老爷子闭了闭眼,声音也瞬间苍老了许多,“向阳,不怪你……”
向阳哽咽,伸手抹了把脸,终于泣不成声
老爷子望着李修吾的脸,声音就从四面漏风的随时要倒塌的墙壁那头传过来,“我老李家的孙子,为国家捐躯,该!”
所有人都沉浸在肃穆悲伤的气氛中,没有一个人说话。良久,才听到老爷子低低地开口:“修吾最后,说了什么?”
向阳听到他问话,赶紧抹了抹眼泪,强打起精神,说:“他说,遗憾的是,到最后,都没能把喜欢的人……带进门,生个……生个重孙子给老爷子……”
说到这里,他已经哽咽地开不了口了。
老爷子猛地闭上了眼,手指张开按上了太阳穴,样子很疲惫,声音也是抖得不像话。
“临了还是抱怨我老爷子啊……”
在手掌的遮挡下,两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快速地流了下来,他仰着头,不着痕迹地擦掉了眼泪,眼中的水光却是掩不住了。低头望着孙子没有一丝生气的脸,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说话时,满满的沧桑无奈。
“罢了,老爷子这辈子,就对你这么个人服软了……”
说到这,他停下来,缓了一口气,才接着说;“你要那个丫头做媳妇儿,我认了,认了,你……你就别再怨了……”
老爷子低下头,肩膀轻轻地抖动。
“真的?!”
一个欢呼雀跃的声音突然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一旁整齐划一的倒抽冷气声。
老爷子一愣,立刻抬头去看,这一看,便懵了。
李修吾坐着,笑得是见牙不见眼,眼神突突放光地望着眼前目瞪口呆的他。
“你……你……”
老爷子一时缓不过来,胡子都不争气地抖了起来,“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李修吾呵呵一笑,伸长着脖子凑了过去,“别你你你的了,老爷子,刚可是你亲口说认宋文婧这么个正经的孙媳妇了,这里这么多战友看着呢,咱可不带赖的。”
“你……”老爷子听到这话,终于是勉强回魂了,他立刻转头朝向阳望去,却见他正拍着膝盖上的土,见他往自己看,呵呵地干笑两声,瘪瘪地说:“老爷子,真对不住啊,我是被你家的这么个霸王逼得没办法了,只能,只能骗您了,对不住啊,您要怪,就怪他吧……”
说完,他心虚地低头继续拍,过了一会儿,瞧老爷子没动静,又鬼鬼祟祟地抬头瞄了一眼,在看到他正在满眼血丝地瞪自己之后,他连忙站直了身子,忙不迭地说:“老爷子,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们爷孙俩慢慢谈……”
话还没落地,他就拉着一旁戏份还算比较少的萧函开溜去了。
李修吾对着那两人的背影投以了感激参合着看好戏的一笑,这才转过头来看向老爷子。
一看老爷子那脸,就知道他气得不轻,那真正是姹紫嫣红,什么色都有。这脸色看得李修吾的一颗小心脏是突突地直跳,一瞬间就缺了底气。可想起老爷子刚才的金字承诺,心里又得瑟了起来,“老爷子,咱可真不带赖的啊。”
老爷子猛地转头望向他,眼神就像淬了毒汁的针尖,泛着瘆人的青绿,“李修吾,你胆子不小啊!”
这一声暴喝响起的时候,刚开溜的两人还没有走远,只见向阳脖子反射性地一缩,而一旁的萧函则是皱着眉揉了揉耳眼,而后两人对视一眼,步子陡然快得像是后头有洪水猛兽。
李修吾脸皮厚,显然没被老爷子这一嗓子吓唬到,他把身上的白幔彻底掀到了一边,然后慢条斯理地从衣服里头往外掏冰块,一边掏,还一边老气横秋地说:“老爷子,兵不厌诈,这可是你教我的,只要战争结果是喜人的,谁还管过程多么迂回呢,你说,是不是?”
老爷子的脸已经绿了。
李修吾颇为得意地望了望他的脸色,然后扯起一旁的白幔开始擦脸。
望着白布上头又青又白的油彩,老爷子的脸彻底黑了,他气得全身发抖,然后弯下腰,捡起了刚才因为悲伤过度而扔掉的拐杖。
“哎哟!”
擦脸擦到一半的李修吾突然从担架上跳了起来,他双手不停地够着后背,脸上乍青乍红。
“老爷子,你干什么?!”
老爷子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挥着拐杖的样子十分的英姿勃发。
“我清理门户!”
手起棍落,又是一声狼嚎一般的痛叫。本来悲伤庄重的早晨,瞬间变得鸡飞狗跳起来。
时间退回到一个小时前。
李修吾正埋头给人质松绑,而这个时候,噶如突然将枪指向了空门大开的他。
一旁的向阳和萧函都注意到了这个动作,却因为要对付面前两个已经杀红眼的缅甸人,分不开身去,只能同时失声大喊:“小心!”
李修吾猝然回头,看到的却只有噶如阴沉的笑脸和他深暗的枪口。
“嘭!”
枪声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鲜红的血喷溅开来,如同红酒瓶被打碎一般,洒了一地的殷红。
李修吾屏住呼吸,不可置信地望向了噶如好似枯柳枝一样垂下的手,也望向了他太阳穴上的血窟窿。
他缓缓转头,朝着子弹轨迹的那头看去。
宋文婧嘴唇惨白,双手仍旧保持着举枪的动作,手指抖得厉害。
瞧他在望自己,她转了转通红的眼睛,也望向了他,眼神里满满的恐惧。
李修吾沉默着,几乎冲到了她身边,一把抱住了她,把她的脸按到了自己的胸口,“没事,没事,别怕,没事的……”
宋文婧全身发抖,如同溺水的人一般攥住了他的衣襟,声音更是孱弱喑哑得几乎让人听不到,“我其实……瞄准的是手……”
“没事的,没事……”
她在他的怀里紧紧地闭上眼,没再开口。
好不容易把紧张又疲惫的宋文婧哄睡了之后,李修吾抽着烟,望着东方天空泛起的鱼肚白,若有所思。
良久,他突然神秘一笑,将烟头扔到了地上,狠狠踩灭,然后对着旁边的向阳和萧函吆喝:“小伙伴们,体现我们革命情谊的时候终于到了……”
望着他不怀好意的笑容,两人同时打了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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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没有人告诉宋文婧,到底李修吾是怎么搞定老爷子的,她只知道,在从缅甸那场混乱中回来后没有几天,李修吾居然就堂而皇之地硬拉着她住进了大院。
他美其名曰:大院里头都是当兵的,阳气煞气都重,能让她不再做噩梦。
好吧,她的确是被那个一枪爆头的噩梦折磨了很多天,折磨得几乎神经衰弱。
所以,不要问她怎么就同意这件事了。
望着老爷子吃饭时也拉得老长的脸,宋文婧在心里第不知道多少次后悔自己这个决定,再看那边的李修吾却是吃得津津有味。
叶上校会在和她眼神接触的时候微笑,这点,多少让她有点宽心,可是饶是如此,她还是有点咽不下饭。
这一定是新的酷刑!
“听说你要拍军队?”
宋文婧此刻正神游天外着,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跟自己说话,直到有人在饭桌地下偷偷踢了她的脚一下。
她猛地一个激灵,“啊?是是!”
老爷子斜着眼瞄了她一眼,似乎对她这种一惊一乍的表现很不满意,撇了撇嘴,老半天没说话。
宋文婧惴惴不安地看了看李修吾,又看了看李少将夫妇,最后还是不得不把目光放回了老爷子的身上。
他老人家自顾自地吃饭,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扔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以后,会对别人产生什么样的困扰。
她就这么看着他,直到他把整顿饭吃完,擦着嘴站起来,才盼来了他的第二句话。
“修吾过两天去外地联合训练,就拍那个吧,我会跟旅长打个招呼。”
宋文婧一愣,望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没回过神。
虽然这是天大的好事没错,但是,这股隐隐的不祥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快乐。。啦啦啦。。。这是倒数第二章。。。作者滚去忙新年联文去了。。突然想起自己其实是个古言组的妹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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