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懿行第一次见到苏菲亚,是在和导师的见面会上。卡斯特教授招收了五名研究生,苏懿行是其中唯一的亚洲人。
所谓的见面会,更像是一个小型的聚会,在卡斯特教授的公寓里,茶几上摆满了各色的小甜饼,苏懿行进去的时候,苏菲亚正端着一碟松饼从厨房出来。
“我想你一定就是苏懿行。”苏菲亚混血的脸庞十分美丽,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幽绿润泽的玉石。
而让苏懿行惊讶的是,她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他想她必然是中美混血。
初次聚会气氛非常活跃,卡斯特教授没有提到任何与学科相关的知识,而是全程在和苏懿行交流中国文化。
当苏懿行侃侃而谈的时候,苏菲亚手里捧着一本书,垂眸看着,对他讲述的内容似听非听。
这一次聚会,并未成为两人走近的契机,故事的转折发生在一次实验之后。
那已是第二年的秋季学期,五人的团队一起做一个课题,由于时间紧促,几乎每天都需要在实验室泡到凌晨。
这天实验部分临近结束,苏懿行收拾好了器材,将马克杯里未喝完的黑咖啡倒入水槽里,掬了捧冷水洗了一把脸,脱下白大褂打算离开,突然听到隔壁的房间的传来争吵的声音。
苏懿行顿了顿,锁上实验室的门。放轻了脚步,沿着走廊慢慢往前走。走到隔壁房间时,仍是忍不住,朝着窗户里看了一眼。
那里面的场景瞬时让他尴尬不已——苏菲亚似乎是在抽泣,脸埋在卡斯特教授胸前,一眼看去,她棕色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苏懿行并不是没有听说过卡斯特教授与苏菲亚之间的传言,此刻让他撞到,只觉得十分难堪。老实说,任何一个人撞到自己同学与导师之间幽会的场景,都不会觉得自在。
他便垂下头,装作没有看到,立起了风衣的衣领,快速地离开了实验楼。
卡尔的咖啡馆二十四小时营业,苏懿行过去的时候,值夜班的服务员正在打着盹。过了十二点,咖啡馆只提供一种咖啡和三明治简餐。苏懿行点了一份三明治,就这冰水急匆匆吃着。
吃了一半,门口的铃一阵响。苏懿行抬头看去,却是苏菲亚。
苏菲亚看到苏懿行时也是一怔,看了他一眼,走到柜台去点餐。
“三明治简餐和美式咖啡……哦不要咖啡,给我一杯冰水。”苏菲亚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揉着额角,声音钝重疲累,无端让苏懿行联想到浸在水里软绵绵的无纺布。
服务员很快将东西端上来,苏菲亚端着盘子,环视一圈,最终在苏懿行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坐下。
她吃得很快,几分狼吞虎咽之感。
晚上店里只亮了一盏灯,她半边身子隐藏在晦暗里,被灯光照亮的脸,却越发显得苍白,毫无血色。
苏懿行看了一眼,缓缓别开了目光。
他率先吃完,准备跟苏菲亚打声招呼,却见她正捧着装冰水的杯子,怔怔地发着呆。
苏懿行犹豫了一瞬,还是没说什么,付账之后离开了咖啡馆。
深夜气温很低,苏懿行依然竖起了领子,飞快朝着家里走去。
走了一阵,听见后面传来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声音。他不由回头去看,依然是苏菲亚。深蓝色风衣隐在夜色里,整个人仿佛正要被黑暗吞噬。
苏懿行放慢了脚步,过了片刻,苏菲亚就跟了上来。
“你回家?”
让一个女生大晚上孤身一人在路上行走,不符合苏懿行的行事作风。他想,顺不顺路,他都得送她一趟。
谁知苏菲亚怔了怔,摇了摇头,“哦……不是,我,我在散步。”
微弱的路灯光,衬着她脸颊有几分透明的质感,额头显得饱满,苏懿行想,这是聪明的象征。
“我不认为这么晚在路上散步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虽然纽黑文犯罪率并不高,你一个人,还是太危险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苏菲亚又怔了怔,似乎是在思考他话里的意思,过了片刻方说,“哦谢谢你,我住在那边。”她伸出细长的手指,往一处指了指。
苏懿行顺着看过去,那片住宅区夜色沉沉,唯独路口还亮着灯。
“走吧。”
苏懿行走路很快,苏菲亚跟在他后面,赶得几分吃力,却并未开口说什么。到了公寓楼下,苏菲亚跟他道谢。
苏懿行注意到她鼻尖上浮了极细的一层薄汗,借着门口的灯光看去,几分剔透之感。
后来实验进行到后半段,需要全程观察结果,小组五个人开始三班倒。为了照顾女生,苏菲亚一般都是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那一班。有几次逢到她接替苏懿行的夜班,她都是提着刚刚烘培好的面包和奶茶过来。
苏懿行累得天昏地暗,也不客气,花十五分钟吃完,和她交接,回去倒头大睡。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半个月,实验终于完成。五个人又花了一周时间写完论文,卡斯特教授打回来改过一次,最后终于通过。
五人先回去好好睡了一通,满血复活以后就打算去吃饭庆祝。
通知聚餐时间时,苏菲亚却犹豫:“那天我约了布莱迪。”
布莱迪是卡斯特教授的名字。
除了苏懿行,剩余几人立即暧昧对视一眼。
选了海边的一家自助餐厅,吃到一半的时候,苏菲亚赶过来了。
她穿一件白色的呢大衣,系一条很薄的红色围巾,衬着整张脸似乎只有巴掌般大小,皮肤越发显得白皙剔透,幽绿的眼睛中盈着淡淡的忧郁。
苏菲亚端着酒杯,一边吃着牛排一遍自饮自酌。她坐在窗边,虽然和他们坐在一起,却并不加入他们的交谈。苏懿行屡次分心去看她,发现她整个人仿佛被一层忧伤静静笼罩了一般,绿眼睛显得黯淡无光。
临到散场的时候,苏懿行才发现她牛排只吃了几口,一大瓶杜松子酒却喝得差不多。白皙的脸上泛着薄红,晚霞一般好看。
苏懿行自告奋勇承担了送她回去的任务。
到了公寓楼下,苏菲亚却不上去,绿色的眼睛幽幽看着他,“能不能上去陪我坐一会儿。”
苏懿行犹豫了几秒,点了点头。
上去以后,苏菲亚踩着虚浮的脚步给他倒了杯冰水,自己也端着一杯,灌了一大口,然而整个人恹恹地蜷进沙发里。
苏懿行看着她,微妙觉得此刻她就像一只优雅的猫,睁着祖母绿的眼睛,几分睥睨众生的骄傲。
苏菲亚的公寓不大,却到处都堆着书。在客厅的角落里,放着一架钢琴;另一侧的墙上,挂着一把小提琴。
“如果……你需要帮忙,随时可以跟我说。”苏懿行也不清楚自己的“帮忙”具体在指代什么,却忍不住这样开口。
苏菲亚抬头看着他,“eason,你是一个好人。”
她喊的是他的英文名,说的也是英文。
事实上他们单独相处,都是用中文进行交流。
苏懿行微妙觉着,英文似乎让他不那么不自在了。就好像中国人可以轻易用英文说“iloveyou”,却很难说出同样意思的“我爱你。”
于是他也学着苏菲亚,说起了英文:“只是举手之劳。”
苏菲亚闭上眼睛,将自己膝盖抱得更紧,“我一定是有些醉了,不然不会见到她。”
她说的是“her”,不是“him”。感谢英文,不然他一定会产生误解。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非常恨她。她想让我去曼哈顿音乐学院,我偏偏不遵从她的意思,选择她最憎恨的生物。”苏菲亚伸手按住额头,“她是学生物的,在业界非常有名,也有极高的成就,却无比憎恨自己的事业,真是一个古怪的女人。”
“她因为爱情失败,顺带也憎恨自己不小心制造的爱情的产物。明明可以选择堕胎——她又不是基督教徒——却非要生下来,用以显示她的博爱与胸怀。她按照她的喜好来塑造我,可我偏偏不喜欢音乐,每弹一分钟的莫扎特,我就觉得我的生命正在流逝一分。后来我和她大吵一架,那是我与她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整整一年,我们没有讲话。她在mit做她最憎恶的研究,我在耶鲁读她最憎恶的学科……我大约也是一个古怪的女人。”
苏懿行渐渐听出了头绪,也突然意识到,这其中似乎包含着一个天大的误会。他看着苏菲亚,“苏菲亚,卡斯特教授……”
苏菲亚抬眼看着她,幽绿的眼中含着浓重的悲伤,“哦,我本来有机会姓卡斯特,而不是姓吴。布莱迪是我父亲。”
苏懿行立即松了一口气,虽然他自己都还不清楚,为了什么而松了一口气。
立即,他又意识到一个问题,“你的母亲……”
苏菲亚看着,静了半晌,轻声说,“哦,她九月去世了。”
那是他们的实验刚刚开始的时候。
苏懿行一时无话可说。
这个女人,未免太过坚强。忍受着这些悲伤不说,被人误会也不说。她承受着巨大的失亲之痛,却不动声色继续执行实验,不曾泄露一分一毫的软弱。
苏菲亚举起空掉的水杯,“可以帮我再倒杯水吗?”
苏懿行倒了水回来,递到她手里。
苏菲亚微醺的脸颊泛着薄红,眼眶周围也似乎染上了同样的颜色。幽绿的眼睛,含着清澈的水泽。
苏懿行呼吸微微一滞,鬼神神差地,劈手夺下了了苏菲亚手里的杯子,身体凑近,伸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低头吻上她润泽的唇。
他看见苏菲亚微微眨了眨眼,似乎有几分迷茫,却没有伸手将他推开。她睫羽轻颤,缓缓的闭上双眼,伸手轻轻勾住了苏懿行风衣的衣襟。
一个极其温柔的吻,只持续了不到五秒钟,苏懿行就清醒过来,打算退开道歉。
苏菲亚却伸手,抱住了他的头。
苏懿行呼吸一瞬间急促起来,微颤着,直到他感觉苏菲亚小巧的舌尖撬开了他的齿关。
他到底是正常男人,不至于暗示到了这样的程度,依然坐怀不乱。
便猛地伸手,将苏菲亚紧紧抱入怀中。
呼吸迅速升温,苏懿行大脑被持续的热潮冲击得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两人已是赤|裸相呈,苏菲亚洁白的肌肤仿佛上等的羊脂玉,晃得他呼吸更乱。
随后是凌乱的纠缠,整个过程都仿佛发生在梦里。
事情结束以后,苏懿行紧紧抱着苏菲亚瘫软的身体,微微喘着气,正打算说什么,苏菲亚却率先开口,“eason,你是个好人,谢谢你安慰我。”
苏懿行身体顿时一僵,眉宇间笼上一层阴郁,他松开苏菲亚,捞起地上的衣服,一言不发地开始穿戴。
——
这样的关系,他们持续了很长时间。
苏懿行其实骨子里有些东方的保守,他并不愿意和苏菲亚保持这样的关系。然而却莫名沉迷,不愿丢手离开。
苏菲亚对他,并不只是“炮|友”这样简单。然而两人显然未曾到达质变的节点,而苏菲亚也似乎并不愿意接受除了这样关系以外的其他关系。
就这样僵持着,互相试探,前进一步,又退缩一步。
一年之后,学校来了新的研究生。
一个来着新加坡的男生开始疯狂地追求苏菲亚——那个时候苏菲亚和卡斯特教授的绯闻已经破除。
苏懿行冷眼旁观,直到苏菲亚接受了那个男生约会的请求。
那是在万圣节前夕。
苏菲亚下午和那个男生出去的时候,苏懿行正在做实验。
可是实验做得非常不顺利,他不是加错了剂量,就是忘记了时间。心里非常烦躁,恨不得一把烧了实验室。
于是索性脱下白大褂,锁上实验室门去苏菲亚公寓楼下等他。
这一等,一直等到了夜里十一点。
苏菲亚几分醉意,踩着灯光虚虚晃晃地走了过来。苏懿行怒不可遏,起身大步走过去。
苏菲亚脸上带着几分轻浮的笑意,醉眼朦胧看着苏懿行,“hi,eason!”
“你别这么叫我!”苏懿行却是说的中文。他沉着脸,伸手将她狠狠拽入怀里,凶猛地吻她,拼命掠夺她的呼吸。
苏菲亚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得几分怔愣,伸手推开他,微微喘气,“eason……”
“说了,不要这么叫我。”
苏菲亚眨了眨眼,笑起来,说着中文,“好吧,懿行,好吧,你怎么在这里?”
“你喜欢他吗?”
“谁?”
苏懿行咬紧牙关,抑制自己的怒气,“今天和你出去的男人。”
“当然不喜欢。”
“你为什么要接受他的邀请?”
“eason,我们之间,似乎并没有达成什么可以干涉对方私生活的协议或者关系。”她又说回了英文。
“那你愿意要吗?”
苏菲亚怔了怔,“什么?”
苏懿行手掌仍然紧紧箍着她的细腰,不让她逃离半分,“这样的关系,你愿意要吗?”
苏菲亚陷入震惊,随即沉默。
过了许久,她方才低声说:“改变的风险太大,我不愿意承担。”这次是中文。
“我们可以慢慢来。”
“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很好。”
“很不好,”苏懿行打断她,“我不想再做这样的……所谓的安慰,所谓的互惠互利。”
苏菲亚没说话,幽绿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我遭遇过一段被背叛的爱情,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对于所谓的爱情,我都是抱持可有可无的态度。我不认为这是必须,但如果它发生了,我也不想错过。”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我想得透彻。我心疼你,想要陪伴你,也想独占你,更希望你同样想要独占我。不是什么安慰,我……”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睛,看着苏菲亚,不闪不避,“我爱你。”
他说的是中文。
并没有他想得那样困难。
苏菲亚怔了许久,突然伸手将他环抱住,“我是害怕那样亲密的关系,因为一切似乎都会消失。那样深刻恨着的,也同样爱着的感情,最后都会消失。不跟我说一声再见,却要我花费数倍的时间去遗忘。”
苏懿行亲吻她的发顶,将她拥得更紧,“我保证,不会在你离开之前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2014年1月4日。
将近5000字。
写着写着……突然觉得苏懿行的人设好玛丽苏(捂脸。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