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夫差对夷光不能不算是不宠爱她,各种从其他诸侯国里得来的郑国除去君夫人的那一份,其余的便是给了她。甚至还有一个青铜盉,也是给她的。
宫室中的寺人忙的脚不沾地,慌忙着打包行李,那些常穿的衣物,还有要带走的珠宝。舒地远离国都,吃穿用度恐怕都比不上在国都里了。
寺人召忙的要死要活,才把那些收拾好的行李整理成册交给夷光过目。夷光只是在帛锦上的篆字上瞟了一眼后,就叫人拿走了。
财物多少是否,这会她依旧不太在意。只要能够用就行了。
寺人召见到她这里没有任何需要改动的地方之后就退下了,整座宫室里安安静静的。夷光看着手边的那只青铜盉,提梁上镂空的龙纹在灯火的映照中越发要活了一般。她伸出手去,将那只盉提起来。盉里空空的,以往必定会有寺人给盉中调和好酒液,不过这次这只盉也要被一起带走,因此也不在里面调酒的浓淡了。
夷光的手指抚摸过上面的周篆铭文,这个恐怕是她哪怕思念夫差用的唯一的器物了。而姑苏她是不打算再回来。
夫差一旦去世了,继承王位的必定只有太子。而她和太子私通,一旦真的回来,她只能希望太子在繁忙的国事还有如云的美人里将她忘记的干干净净。不然恐怕就会出事,而且会给舒齐抹黑。
夷光垂下头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夷光这里在收拾行李忙的脚不沾地,舒齐这里也没好多少。舒齐的宫邸里没有要带上的美人,但是那些家老家臣,还有家老的那些女眷子嗣们恐怕是要一起走的,还有宫邸中需要带走的竹简器物一大堆。
他并不打算带走所有人,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离开姑苏城,但是有个人竟然还跑到他面前来了。
“种,你有妻儿,公子给你买地安身立命,你当真不要?”家臣袖手在阶下问道。
站着的那个男子生的魁梧肤色黝黑,他听了半点都没有犹豫,“我妇人乃是公子所赐,我兄长侄子有依靠也是全靠了公子,小人愿意和公子一同前往舒地!”
“那你孩子怎么办?”家臣有些不理解,要说跟着公子一起到临近楚国的舒地去,恐怕这辈子都难见到自己儿子一面了。
种很是鄙夷的按了提问的家臣一眼,“骨肉之情难忘,但是没有公子,他哪里会是我的儿子呢?为了报答公子我也只能如此了。”
何况家里有田有粮,也有几个奴隶帮着,也不是没了他就过不下去的样子。
家臣被他的话给哽到,转头看向了堂上的公子舒齐。
舒齐其实对这个当时行刺他的野人种只是看着有一副的好身体,杀掉也未免可惜,留下来,既然他是因为兄长,那么他就施恩十倍。到了现在这位野人想要追随,舒齐是么有任何的奇怪了。
“难为他忠心,就一起走吧。让他把家里料理一下,家中少掉一个丈夫,总是日子会难过一些。”舒齐对身边的家臣说道。
家臣点点头走下去将舒齐的话复述给种听,种听了之后向着舒齐作揖礼退了下去。
舒齐不想夜长梦多,定下随行的武士比较多,宫邸中的宝物带走一些,前头已经派出家臣去通知封地修建宫室。
剩下的财宝,舒齐干脆就稍微散财了一回,给姑苏城里那些不得志的武士们,武士们们是不受莫名其妙的施舍,他们的傲气也不肯接受施舍,结果是舒齐叫人去说了一下。钱帛是要拿来养妻儿的,而他又是要他们给他们做事。也算不上什么施舍。
舒齐转头看向姑蔑宫邸的方向冷笑了一下。
东西收拾了两三天,全部装上车打点好,舒齐就立刻马不停蹄的跑去吴宫里将母亲解出来。舒齐自幼就知道自己的生母在后寝里收到妾侍们的嫉妒,在朝堂上还有伍子胥这种说她是妲己褒姒直流的。但是不管怎么样,都是她生养的他。谁在他面前说他母亲不好,他必定是要拔剑见血的。
夷光和修明一大早就赶紧的收拾起来准备走人,修明自从对再生一个儿子的事情死心之后,就干脆心甘情愿的跟着夷光混。到了现在更是跟着夷光一起出来被舒齐接去养老。
夫差这会听说还在医者的调理下休养,已经不太见人了,就连太子他也不太乐意见。修明这么多年对夫差也就是夫主一样的侍奉,说有什么男女之情纯粹就是笑话。她乐的赶紧从吴宫里走人,要知道君夫人对越女已经不满了,她还不想落了个凄惨结局。
宫门开启后核对过后放行,舒齐站在车上走在前面。行李等物在两女马车的后面。
夷光和修明并不坐在同一辆马车上,外面春寒料峭,马车里铺上了厚厚的帛,舒适暖和的很。
夷光想到自己要离开呆了十多年的姑苏,她的心都要飞起来了。只要出去,到了舒鸠再怎么样,那也是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了她了。
家臣们先一步押送着财物上路,毕竟那些东西实在是太沉了。
结果马车一路除了城门到了城郊,竟然遇见了太子。太子亲自给这个庶弟送行来了。夷光坐在车内知道这个消息整个人就懵了。
他来做什么!!!
夷光恨不得抓起太子的衣襟狠狠摇上那么三两回。
舒齐也觉得太子为什么要来和他送别,他和这位嫡兄关系平平,甚至他还曾经认为自己不该向他和太子妇行礼。
不过想归想,面对将来的吴王,舒齐也是礼仪尽到。两兄弟之间也算是和乐融融,但是到底如何也只有他们自己本人心里才清楚了。
道别过后,太子让车行弛到路旁,看着车马滚滚而过。当女子所乘坐的马车走过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的一路目送。
他说的会让她回到姑苏,还真的不只是在说说而已。
从姑苏到舒鸠,路上走慢点的弄不好都要走上两个月快得话一个月。夷光的心在车停在城郊的时候都整个的提起来了,等到马车又走才放了下来。
她和太子的事情,她自己当做是艳遇,估计太子也是在父亲女人身上找刺激。但是毕竟还是不光彩,说出去舒齐根本就不用做人了!
太子吃错了药这个时候来!
等到再次启程,夷光才松了一口气。
吴国多水泽,也多有舟楫,马车虽然也用但并不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姑苏山不远处便是太湖,太湖那里又有水河支流蔓延出去,那些河道有些就是通向楚国的方向。夷光一行人除了马车乘坐上舟,舒齐是夫差的爱子,赐下的东西也多。因此他的船队都是浩浩荡荡,夷光和修明坐在船舱里看着那张起的船帆都觉得有些招摇。
“这孩子,怎么就不收敛一下。”夷光对修明抱怨道。
修明笑了笑,“你教过他收敛么?”
只需一句话,就把夷光给堵的哑口无言。那会舒齐刚出生的时候,她是恨不得把自己能挣来的全部都放到舒齐面前,任由他挑,他爱什么就给什么。到了夫差打仗回来,非常喜欢这个孩子,对他也是非常的宠爱。自己那会只觉得是好事情,一直到这孩子青春期来了闯祸才知道大事不好。
“你和国君从来就没教过他收敛,那些个兄长呢,不是避着他就是和他当面叫板。可是和他当面叫板的公子姑蔑有个好结果么?”修明继续说道。
夷光沉默,当然没有。公子姑蔑被暴怒的夫差给抽了一顿,而他的生母都因为被训斥而自尽了。她都觉得自己和公子姑蔑结的仇太大了,弄不好不死不休。
修明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无事,不要着急。这孩子还年纪不大,等到娶妻生子在舒鸠上做出些事情了,该怎么做他比我们都清楚。”
夷光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这幅样子修明可不愿意了,“脸上笑一点,这可是好事。但是宫里传说你要被君夫人给国君殉葬,你知道有多吓人么。”
夷光那会可是担心的要死,干脆就舍了胸前二两和太子成了。
她沉默了一下说道,“也真的是好事。”
可不是好事么。
舒齐的船队由太湖的直流一路向西,然后进入长江由长江一路向西边的封地靠近。这段时间来因为江风冷的很,夷光和修明一般也是在船舱里窝着不出来。毕竟这会感冒了可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但是船还是要停下来补充个粮食蔬菜什么的,虽然长江可以捕鱼,但是国人出身的那一堆贵族里哪个是真的会自己抓鱼的!
船靠岸之后,有人带着打杂粗使的奴隶去长江边的商人或者是农人那里采买必需品。长江上来往甚多,尤其是楚国吴国人为多。也有商人就是做这些往来船只的生意。
舒齐自从出生之后就是在姑苏城内长大,后来虽然被夫差放在上军里,但是实质上他连一场仗都没打过。
他还是第一次到长江上,看见浩荡的江面,本来就年轻对任何东西都好奇的舒齐难免也想靠岸之后想去看看的。
结果靠岸之后他还真的下去了,下去还没带多少人。岸边本来就热闹,要是身边跟着的人一多
长江两岸什么人都有,既有衣衫褴褛的农人,也有衣裳光鲜的国人还有商人。
舒齐容貌继承了夷光,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面容轮廓逐渐硬朗起来,颀长的身姿还有光鲜的打扮,还真的吸引了不少女子暗送秋波。
舒齐并不是对女子一点都不心动,不过在姑苏的时候,夷光唯恐自己儿子学坏,宫邸中的侍女不是老就是丑,而且他也看了自家母亲那么久,等闲的女子还进不了他的眼。
所以他一路望过去,也没对那些女子感兴趣。路两岸人来人往,停的船只也多也热闹,倒是比一直呆在船舱里要有趣多了。
“这位君子,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舒齐看到有一个士人,衣冠整齐的站在他不远处问道。
站在舒齐身边的种一下子警觉起来,手不自觉的就抓紧了铜戟。
舒齐微微的摇了摇头。
“请。”舒齐道。
那士人走进几步,行礼后问道,“天地下对于一个人来说哪个才是最亲的。”
舒齐不假思索,“生我者父母,自然是父母最亲。”
“那么父母之仇呢?”士人再问道。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舒齐答道,他眉心一跳,看着那个士人心里突然警觉起来。
士人这时猛地拔出腰间的铜剑,就向舒齐刺来。
士人剑术了得,一剑没入舒齐左臂,血立即泊泊的流出来。种操起手中的铜戟猛的就朝那人的脖颈啄去。
锋利的戟吻切开了皮肉,血刹那间飞溅出来。种的力气很大,那一戟打过去,就是砍断了那人一半的脖子。
当场行凶,结果被对方武士所击杀。当场顿时就乱了起来,号呼乱走场面乱成一片。舒齐咬牙,右手捂住鲜血淋漓的左臂。看着已经倒下如同一条死狗一样的士人。
“快点!回船上去!”舒齐喝道。
夷光得知儿子被刺,当场双耳里就嗡嗡作响,两眼一黑差点就瘫在地上,好歹修明还能撑住立刻就搀扶住她,修明转头问家臣,“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家臣这会可不敢卖关子,“公子现在正在治伤。暂无大碍。”
修明立刻就招来侍女扶起夷光就朝修明那里去。
舒齐居住的船舱内一股浓烈的药味,还有血腥味道。夷光见到儿子的时候,舒齐正在包扎,脸色苍白。她差点哭了出来,她辛辛苦苦养到十几岁大的亲生儿子,竟然差点就被人给杀了!现在虽然看到儿子没事,但是一双腿还是止不住的发软。
“舒齐,这是谁做的?”夷光见到儿子没事,冷静下来问道。
舒齐冷笑了一下,“还会有谁,还不是姑蔑那个蠢物。”
夷光愣住,公子姑蔑竟然还真的派人来行刺么。
“那么我们赶快到舒地去吧。”夷光对儿子说道。
舒齐摇了摇头,“有这么一回,保不齐这蠢货还会在路上来第二回第三回。这一次我逃了,说不定下次这蠢货就能来鱼腹藏剑了。”
夷光和修明被说得脸色惨白,这一路上有了这件事情,她们能打包票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第三次吗?
“那怎么办,总不能又回去告状吧?”夷光急道,这无凭无据的,连告状都不好告。
舒齐笑了,“才不用回姑苏,出奔楚国。”
夷光和修明立刻就愣住,出奔楚国?
出奔在此刻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情,贵族在自己母国呆不下去了,就干脆出奔到别国去躲避风头,等到风头过了,再回来。但是也不乏一辈子都没能回去的例子。
“去楚国吗?”修明听着这话似乎是在做梦。
“把这件事情闹大,到时候就算没有,刺杀弟弟,逼迫我出奔楚国。这罪名他不坐也得坐!”舒齐说起这事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姑蔑的肉割下一块吃掉。
“可是吴楚世仇,楚国会容得下我们吗?”修明有些担心。
“从母勿忧,当年先王之兄夫概在吴军攻占郢都之后出奔楚国,不是照样被安置了么?而且秦晋世仇,秦伯之弟出奔晋国,也被接纳了不是?”舒齐说道。
“出奔楚国也好,不回舒地也罢。”夷光想了想,她一咬牙,“那么就听舒齐的,出奔楚国。”
“夷光!”修明简直快吓死了,“这楚国我们根本就没去过啊。”
夷光抿紧了嘴唇,“这不就去了?”
修明差点晕过去。
姑苏城内每逢仲春之时都是一片大好风光,公子姑蔑难得心情不错,叫人准备好车马,他就去城郊田猎去了。春时田猎是好时候,那些兔子过了一冬浑身都是膘,猎来烤着吃了最好。
此时天气非常不错天空晴朗,越发让他的心情好。田猎了一会,他也颇有所得,干脆就抛下追在后面的武士家臣,自己架着车给跑进林子去了,要是这会遇见顺眼的女子,说不定还能成就一转美事。
他自个在车上奔驰了一会,而后速度慢慢的停下来,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得意。
他派出去的人这会估计已经得手了吧?舒齐这家伙,年纪最小但是从小到大得到的却是最好的,他的生母也是后寝里最得宠的,凭什么!他要是让这对母子好死,那么久不是他了!
他自己洋洋得意,殊不知树林里,几名猎人已经将箭搭在弓上,箭镞对准的是马掌。
咻一声,箭从林中射出,箭镞就划过马的腿。
马吃痛之下嘶鸣一声撒开四只蹄子没命的跑。原本还在马车上洋洋得意的公子姑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马车突然的急速跑动,他手在车轼上没扶住,一个俯冲就从马车上摔了下来。
还没等他从地上起身,几个人已经从林子里窜出来,手里提着石头对着他的腿就是狠砸下去。
“啊——!”一声惨叫,公子姑蔑昏死过去。
公子舒齐被公子姑蔑刺杀,被迫出奔楚国的消息到姑苏,如同烧开了的沸水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原本病情有些起色的夫差,听到这个消息气的差点又倒下去。
“给寡人把这个畜生叫来!”夫差捂住胸口,连气息都不匀了。
“公子姑蔑前几次行猎不小心摔折了腿……”寺人貂小心翼翼的给夫差解释道,“听说眼下公子的腿都还没固定好呢。”
当然寺人貂可不敢把公子姑蔑很有可能变瘸子的话也说出来。
夫差听了嘴唇气的发颤,就是脸色都已经紫了。寺人貂一看吓得半死,赶紧叫人把扁鹊给请来。
吴楚边境上,迎接来了一众十分可疑(?)的人,那些人衣冠华丽整齐,而且光是车就有十几辆,浩浩荡荡的看得人眼花缭乱,问是不是吴国的行人,又不是。再问竟然是吴国的公子要出奔楚国。
这种事情那些守在城门的兵卒可不敢处理,赶紧让他们先等一等,然后一溜烟上报长官,那些卒长也赶紧上报。就这么一层接一层的报到了钟坚那里。
钟坚听见吴国公子出奔到他的地界上的时候,眼睛已经抬了起来,等到报上那名公子的名字的时候,他干脆就从席上跳了起来。
“你说他是带着生母一起来的?”钟坚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那位胥吏,胥吏被钟坚看得后脖子的寒毛都要立起来了。
“臣哪里敢欺瞒公。”
钟坚嘿嘿的笑了起来,而且笑得有几分狂喜几分痴傻,他在原地来回走了几圈,不停地搓着双手。
“快快请那位吴公子还有他的生母前来!”
“啊?”胥吏呆了一下。这男女有别,不是只要请吴公子来就好了吗?
“还不快去!”钟坚看见胥吏还呆在那里恨不得拿铜戟戳他一下。
“唯唯——!”胥吏这下次可不敢有半分的拖延,立刻就打着颠儿的去了。
舒齐听到慎公有意请自己和母亲去赴宴的时候皱了一下眉,“我母氏也要同去吗?”
面前的那个楚国士人衣裳楚楚,容貌端正,一言一行叫人看了就舒服,“我楚人不服周,也不太在乎周人的礼节。吴侧夫人既然是公子的生母,哪里有将儿子请去了,但是却忘记母亲的道理呢?”
舒齐听了皱了皱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夷光听闻自己要和儿子一起去赴宴,而且是楚国人举办的,她心里有些发毛。但是人都在楚国了,还是要低一低头的。不过她也不上妆,素面朝天身上穿着素净的深衣,甚至脸上都是戴着面衣,全身上下几乎包的密不透风才去。
钟坚这次可是费尽心思,如同一只要开屏的孔雀一样,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头发的发髻冠笄,到身上深衣的配色花纹他都是费尽了心思。
夷光下了马车跟在舒齐身后慢慢的走进庭内,当她抬眸看到站在阶下的男人的时候,她差点失声尖叫。
钟坚站在那里,看着那双瞬间因为惊讶而睁大的双眸。多少年了,他和她分开多少年了,可就是凭着这么一双眼睛,他还是能轻而易举的认出她。
作者有话要说:出奔是春秋战国贵族里常见的事情,虽然从礼法来说出奔的贵族还要拜祭家庙,告诉祖宗自己要跑路了。但是从历史记载来看,一般是收拾东西跳上马车赶紧跑……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