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光影昏暗,三十六盏刑天擎钺青铜灯堪堪点亮两盏,摆出上四下九易数阵型。白衣白发的男人眼蒙薄纱,手执长烛,错步穿梭其间。姿态悠然若仙,手势繁复优美。然而倘是一转身瞧见他惨白脸上吊诡的笑意,便足以令人打散一切遐想,不寒而栗。
严弼俨然高坐,一张鹤发鸡皮的老脸绷得死紧,眼皮仿佛又重了些。手中的两枚福寿齐天揉手核桃喀喇、喀喇地声声作响。
“啧啧……掌上旋日月,时光欲倒流……声若金钟,沉而不浑,当是水龙纹老狮子头。能凑一对儿,千金难求。”
东方既白侧耳倾听,笑声桀桀,“……三轻一重,隐带不祥——阁老,您这回又想对谁下手?”
严弼白眉过眼,和着颊上数块褐色老人斑,一齐微微耸动。
奚北望案三司会审杀出一匹黑马,上祈圣裁的折子被留中(皇帝扣留,不发还交办)数日。薛鼎臣为保葛秋庵,稳住自己地位,密函分传清流门生,激言上疏称祖宗成法万世不移,“体皇考之心为心,本皇考之治为治”。清流得理不饶人,言之凿凿,排山倒海。
神策帝在丹房之中数日不见朝臣,最后一脸阴沉地将那折子扔给他——
“朕,必依正条。”
严弼从皇帝视政之日起便伴君之侧,蛰伏多年,亲手扳倒大权独揽的摄政王,还政于君。要说体察帝心,他自认无人能敌。
皇帝还是要杀奚北望。
只是,要借法律正条,光明正大地杀,堵死清流之口。
“如何?”严九思向东方既白叙述完三司会审及此后的朝政形势,斜眉隐怒问道:“你此前不是信誓旦旦,此一策万无一失?怎的一个九品女官突然跳出来,就让这事儿彻底转了风向?”
东方既白薄唇仍旧弯曲成吊诡的弧度,双袖一拂,仅有的两盏灯也熄灭了,暗室之中登时陷入漆黑,仅余他手中长烛一星火光。
“东方既白!”
严九思怒吼一声,短刃出鞘。
“怕了?”又两盏灯的火苗一跃而起,雪白人影却在两丈之外,妖冶笑着,“大公子亏心哪……”
“你找死——”
东方既白置若罔闻,阴恻恻道:“计,还没完呢。”他摇动头颅,长长银发披散,微弱灯光中一根根反射出金属般冷冽的光泽。
他高昂头颅,拿长烛一下一下敲着贮满清油的铜偶肚腹,若奏钟鼓:“灯,此一盏灭,彼一盏亮。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兵部侍郎奚北望,与主管兵部的阁臣葛秋庵,各自坚称相互之间的往来只是出于军务所需,不构成死罪,这倒也合情合理。”
东方既白嘿嘿然笑了下,“既然边臣勾结阁臣不能让奚北望死,那么勾结什么人能让他死呢?”
严九思目中一凛,“你是指……中官?”
东方既白白惨惨的手指摩挲着猩红嘴唇,缓慢摆着头颅,优雅又怪异。
“严阁老,孟公公天天闷在宫里头,想来缺乐子得紧。”
“不如拉他上阵,一起来快活?”
他放肆的笑声回荡在密室之中,带着目空一切的傲慢。
薄纱覆眼,仅余微弱的光感。他看不到,亦不屑于看到。
——这个世间的人,都是这般的愚蠢。
严弼不动声色,揉手核桃的喀喇摩擦之声时缓时急。
严九思冷酷地盯着东方既白。
真真是个妖孽。
便是当年刺杀神策帝,为百余大内高手围攻,身受重伤武功尽废,被他囚在此处一十三年,这妖孽与生俱来的那种恶力亦不曾有半分衰减。
反而似乎愈见诡谲。足不出此方寸之地,翻云覆雨于手掌之中。
当所有人都随着三司会审历数奚北望的诸多罪责,口水纷飞地争辩如何定罪论刑,这妖孽却早已跳出三界之外,轻描淡写一句话令那群清流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
律法算什么东西?
就算你深谙律法、舌灿莲花,帝心面前,照样不堪一击!
严九思这般想着,目光越发生冷,哼声道:“爹,那个叫扶摇的女官,几番挡道,找人做了罢。”
“诶……”东方既白忽然偏头,一伸长烛到严九思面前晃着,拉着声音诡笑道:“我看这个女官有意思得紧,怎么能只是‘做’了呢……”
“何意?”
一直一言不发地严弼忽的老气沉沉道:“去彻查这个女官的底细,尤其是奚北望案发以来,她都与何人来往。”
严九思独眼一动。三司会审后,他抽调这女官的履历出来看过。
左氏家奴,左家灭族之后脱奴籍入儒,神策二十八年进士科第六名。
子午院聚会,她冲撞马千里,他有印象。薛鼎臣颇为欣赏此女,被他指令水执将其从庶吉士名单中除名,授九品观政。
王恩案当堂翻案,被迁调刑部观政至今。
按照履历年龄,如今当是十八岁。这般年纪,单凭律书房一年修律经验,绝无可能与数名三法司经验丰富的主审官分庭抗礼。
所以这女官身后,一定有人。
东方既白摩挲着手心长烛,指甲刻下片片蜡屑,渐成玲珑人形。口中漫不经心道:
“别忘了……某些人爬到如今位置,可是刑官出身……”
严九思伴着严弼迈出暗室,严弼忽而侧目问道:“这月余时日,水执都在做些什么?”
严九思道:“按照父亲吩咐,肃整九边区域官吏,要求地方上稳定人心和军需供给,严防军区哗变。”
“今日也得了他府中眼线消息,自父亲许可他遣散姬侍之后,便每晚回府过夜。”
严弼点点头。严九思道:“这女官是薛鼎臣门生,薛鼎臣为保住葛秋庵这员大将,很可能授意这不起眼的女官在刑部出头。偌大一个刑部,自然是卧虎藏龙,有韬光养晦之人也难说。儿子以为,不如先从律书房深谙刑律的那群人下手,看这些时日,与她来往密切的,都是何人。”
严弼老浊眸子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你看着办吧。这种小事,不必问我。”
他远远望向灰蒙蒙的辽阔长空,花白长须被萧瑟秋风吹起。他悠悠喟叹道:“我老矣,如今竟无一个幼孙绕膝。九思,你也该收心了。”
。
司礼监值房外长长的甬道上,从乾清宫方向晃晃悠悠行来一个四人抬的乘舆。其后紧随四个身着红贴里、腰悬牙牌的小宦,一个个眉清目秀,躬身垂手碎步疾行。
途中身着斗牛、麒麟补子、束着镶金嵌玉玳瑁带的中贵大珰遥遥见到乘舆,无不纷纷低眉垂首趋避甬道两侧,口中恭恭敬敬称喏道:
“给老太爷请安!”
座上之人其实并未老到堪称为“老太爷”的程度。
四十出头的年纪,却有一张保养极好的白净面皮,细嫩饱满得不见一丝儿褶皱。唇上薄敷朱丹,嘴角天生上翘,看着总是笑脸迎人,又哪知背后藏刀?他双颊丰腴,一双细长上挑的眼睛透着骄奢傲慢,只用眼风儿轻飘飘扫过那些已经足以在各大内宦衙门中呼风唤雨的人物儿。
是的,就凭能够在大内乘舆的独一无二的特权,就凭那特赐玉带常服胸背所缀的正面坐蟒补子,都足以让他——司礼监掌印太监孟祥,将内务府十二监、二十四房的万余名大小宦官们臭虫一样踩在足底。
到了值房门口,自有守门的小火者跪伏在地,让孟祥踩背下马。
值房内身着天青色秉笔太监官服的年轻男子迎出来,清软身躯伏拜于地。孟祥神情倨傲地睥视下去,越过他入房。身后的四个小宦却也乖巧向年轻男子施礼道:“问江公公好。”
“今儿通政司送来的折子,有甚要紧的?”
“还是内阁具揭,催问那几个留中的奏本。”
孟祥在罩了描金宫绢冬暖套子的大太师椅上坐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接过小宦抱过来的波斯猫儿,放在怀里缓缓揉着,抬目睨向眼前垂手站立的江若初。
——那么的年轻,年轻到让他咬牙切齿地嫉妒。那肌肤柔嫩、雪白、细腻,胜于女子!是他亲自让净身房的刀师让那个硬气的十岁男孩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他身若梅枝,姿态恭谨顺从,可那笔直的脊背,自进宫以来就不曾弯过!任凭他怎么折磨,那斜飞入鬓的眉尖,始终透着孤傲和清高。
这份子傲气让他看到就憎恶!恨不能用靴子踩着他的脸在地上践踏、蹂-躏、搓成丑陋不堪的血泥,看他懂不懂得屈服!
孟祥就这么刻毒地看着,看得人头皮发麻。他矜持地开口,腔调如钢丝拉得尖细,颐指气使:“奏本拿过来瞧瞧。”
江若初拿过奏本来双手呈上,中官织绣精美的锦衣凉薄地遮在他白皙手背,修长指骨好似清润圭玉。
孟祥眼风扫过,抚摸着猫儿,冷冷一哼,不接。
江若初唇角一收,挺身屈膝跪在孟祥面前,双手举奏本高过头顶:“请老太爷过目。”
孟祥这方接了,却仍不命江若初起身。
他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喉咙不久有痰,呼噜噜地一阵子哮,那四个小宦立即聚拢过来,齐齐张嘴,似金鱼迎食,争相取宠。孟祥唾入一人口中,又用清水漱了嘴,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江若初。
“低着头作甚?”他慵慢道,二指挑起江若初的下巴,大拇指揉着他的下唇。
“倘不是你这张嘴曾承天家恩露,这等好事,也少不得你!”
江若初双目空洞,一声不吭。
孟祥放了他,笼袖悠悠然道:“你们四个秉笔太监里头,倘若得有一个得为了让万岁爷称心如意而捐躯,你觉得,谁称得上这份荣光呢?”
他这话儿说得轻飘飘的,连怀中波斯猫的柔软绒毛都不曾惊动半根,江若初却刹那间脊背生寒。这么多年浸淫于司礼监中,怎会不明白孟祥这一句话背后的含义?
三法司议罪,若依正条,奚北望罪不当死。
神策帝是极好面子的人,看来是既想要奚北望死,又必依正条……
外臣结交近侍者死罪。
这是崇光女帝为防止内宦干政所定下的律条。后来司礼监权势日盛,这近侍,其实又特指与皇帝、朝政接触最为密切的司礼监掌印、秉笔、随堂太监等。
江若初凉袖低垂,五指在袖中根根生硬屈起,抬目看向孟祥——那一张脸上扑过了珍珠粉,莹润润的粉腻光泽。神情悠闲,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嗯?”
江若初心中寒凉。孟祥也是个护短的人。他惯来视内廷诸宦如家奴,然而对着外朝,却断不会让内廷中人吃亏。如今他舍得对自己人下手,原因无非三个:
其一:皇帝要杀。
其二:与内阁首辅严弼有利益勾结。
其三:……杀的是他想杀的人。
魏无多与孟祥,曾经一个是太子之母盏妃近侍,一个是皇后亲随。二人争宠多年,如今魏无多虽然落败,孟祥心中仍视为宿敌。若非神策帝始终偏爱太子,要留魏无多这个大伴给他,恐怕孟祥早已将魏无多送入黄泉。
眼下既然有这个一箭双雕的机会,孟祥又怎会放过?
他早已决定了要杀魏无多,却偏生要借着自己的口说出来。他是非要逼着自己做不义之人……
江若初心中恨绝,寒潭般的双目中闪过一道狠厉之光:
“魏无多。”
不待孟祥再问,他冷眸道:“魏无多觊觎掌印之位久矣,昔年败于老太爷手下,一直怀恨在心,欲借清流之力与老太爷一分轩轾。
“收受奚北望贿赂,擅职务之便,私矫诏命,监鞫徇私,罪当弃市。”
孟祥闻言尖声大笑,“真是一条薄情寡义的好狗!一同伺候过太子,他助你不少罢?魏无多啊魏无多!看人没眼光,活该你这辈子都输在咱家手里!”
江若初嘴唇泛白,身躯依旧跪得笔直。“不是奴才不想为万岁爷尽忠。只是只有魏公公才这个资历,奴才位卑职轻,打在河里也溅不起个水花来。不能服众。”
孟祥忽的一拂衣袍站起身来,那猫儿滚落在地,委屈得喵喵直叫。孟祥狞笑道:“别以为咱家不知道你心里头打得那些个小九九——魏无多死了,你就是第一位秉笔太监!”
他指指面前的正面坐蟒锦绣补子,凌厉斥道:“觊觎咱家这位置的,是你吧?”
“内廷上下十二监二十四房,无人不眼红老太爷这位置。”
孟祥又爆发出一道儿又尖又细女人般的笑声,“你如今倒是直白,咱家喜欢。”
他无聊地转了两圈儿,一个小宦抱着那只凄凄叫着的波斯猫,小心翼翼问道:“老太爷,还玩么?”
孟祥一挥手道:“没劲!”忽而看向江若初,“太子喜欢你,不就因为你会驯鹰么?把给太子驯的鹰换过来给咱家玩玩!”
江若初俊容忽变,迟疑着站起身来,微微晃了一晃。猛地转身过去,握拳到唇下,唿哨数声,不多时便见白头猛禽扑棱棱着巨大翅膀穿窗而入,停在他抬起的小臂上,如电双目凶恶地看向孟祥。
江若初紧紧抿唇,看过那鹰最后一眼,扭头望向窗外。
孟祥拊掌道:“好物!好物!”向四个小宦使了个眼色,小宦忽的猛扑过去,摁住雄鹰。那鹰哪堪被擒,展翅便飞,怎奈它身躯庞大,房中空间逼仄,很快便被机灵的小宦拽了回来。雄鹰一扭头,铁吻尖利若锥,一下便啄瞎了一名小宦的眼睛。那小宦鬼哭狼嚎,孟祥喝道:“按紧了!”操起一旁的剪刀,嚓一下剪断了雄鹰的半截翅膀。
雄鹰发出暴怒的鸣叫,仍展翅起飞。然而失去平衡,又被小宦死命拽回来,被孟祥再度剪去半边翅膀。
斒斓丰盈的巨大翅羽上溅满了鲜血,掉落在江若初足侧,犹在颤动。江若初双唇抿得发白,薄薄一线,双眸灌满血色。
雄鹰在地上怒吼、翻滚、挣扎、跳动,扑动着只剩半边的小半截翅膀,对着窗外长空,一次次地试图飞起来,可是哪里还有羽翼,只将殷红滚烫的鲜血洒落四处。
“好玩!好玩!江若初,是不是还没这么玩过?哈哈哈哈!”
孟祥狂笑不止,猛然收敛了笑意,厉声道:“捉出去,和尚膳房的鸡养在一起!回头炖了,让咱们劳心竭力的江公公,也好好补补身子!”
一个小宦忧心道:“这鹰是太子心爱的,可如何向太子交代?……”
孟祥尖声斥责:“会驯鹰的人不是还在么?蠢货!再捉一只回来重新驯不就得了!”他突然攫起江若初的右手手腕,注视着江若初的眼睛,嘴唇上显出奇异而玩味的笑意。
那精致锦袖从江若初的小臂上滑落下去,白皙如玉的肌肤上道道浅淡伤痕。
“只是这儿,又得多好些新伤。”他话语中满是阴阳怪气的怜惜——
“也不知道咱们的卿云长公主若是看到了,会心疼成什么样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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