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是数九之始,京师中人,向来有“提冬数九”的消寒之习。奚北望一案之中,新晋朝臣各自的立场更加分明,站在一边儿的,同仇敌忾,同年之谊反而愈发深厚。
扶摇原本的朝臣好友圈子还局限在刑部律书房中,三司会审之后,她名声大噪,甚为清流敬重,以至于她那女子身份,都不大为人介意了。人们在提起她时,甚至会说,区区九品官员,便敢与介胄大臣分庭抗礼,竟然还是个女子,岂不是令人钦佩之至!
是以这日冬至,她便收到了同年中清流一拨的邀请,一同去丹茅水榭听曲。
“放心吧扶摇,这次只是咱们十来个鸣社成员的小聚,做些吟诗作画的风雅事,不是做倚红偎翠的风流事。”
鸣社,乃是状元薄云发起来的一个小小社团,以这一年的清流党进士为主,一年来已经出过不少诗集。虽不公然发抨击时政之激愤话语,但看得出也有倜傥非常之见解,士林之中,小有影响。扶摇此前听说过,没想到自己如今也会被拉进去。
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还是第一回踏入丹茅水榭,算是明了了为何连薛鼎臣这等颇有声望的士人、朝臣也愿意来此处消遣。粼粼清波与熠熠灯光交相辉映,繁华之地,却处处可见幽林修竹、山崖水曲。当年那棠官人倾尽万金盘下这么大块地,却只造了寥寥水榭楼阁,在时人看来,在寸土寸金的莲子胡同,这样安排真真是莫大的浪费。然而棠官人的对士人心态的揣摩,又岂是那些斤斤计较目光短浅的俗人所能理解的?据说那投下去的银子,一年内便平了盈亏,两年回了本,第三年已是大把数钱了。
石翻雪浪,格飞柳叶。丹茅水榭里穿梭往来的侍应,也都是些清俊宜人的年轻男子,白衣黑带,打扮做禅客书童的雅致模样。亦有同样装束的女子,却都不施粉黛,面如冷波秋水,只在眉心和唇中各点一粒朱砂,令人看着心如止水而不起任何欲-望。扶摇想着棠官人的这些安排果然有些意思,令来客不觉香艳堕俗,亦能将目光全集中在那些婉娈动人的小唱身上。
鸣社包下的雅聚之地名为“春馀国度”,乃是丹茅水榭中专门看折子戏的一处。场子中间开八面台,只有莲子胡同中最有名气和本事的角儿方敢在此处唱。外层上下两重看台,里层适宜听戏,外层则更适合聚会闲聊,而耳畔有丝竹之声。鸣社的位置便在正对戏台、外层的一厢。
扶摇到得偏晚,众人皆起身相迎,虽是正礼,这等排场仍让她觉得意外。刑部都吏邬祖光和她最熟,首先开口笑呵呵呼道:“扶大人!”
顿时消解了场中因不熟悉带来的拘谨气氛。
原来这“扶大人”,乃是民间流传开来的对扶摇的称呼。她本未冠姓,坊间百姓却不晓得,只以为她姓“福”名“瑶”了。
扶摇自然是不拘于这些称呼,从善如流地就座。一眼扫去,竟是进士三甲,状元薄云、榜眼穆斯年和探花谢仪都在,另外还有十来个其他官员,连着她一共十八人,坐了一大席。扶摇虽然都认过脸,邬祖光还是充当中间人,将众人的官位、成就,以及在鸣社职位都细细给她介绍了一遍。
寒暄了几句,便上了“双花九件”席,席上九碟九碗成双,取九九消寒之意。薄云和谢仪均善画,当场挥毫各画了九张梅花九九消寒图,十八人下笔龙飞凤舞,人人书一张上“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字,然后各领一张。
谢仪在场,扶摇自然下笔慎之又慎。然而他最后堪堪一挑,仍是选了她那张。扶摇心中生出不安,旁边的通政司经历郭逢年却是个口没遮拦的:
“子恭都已经快成咱们座主薛大人的乘龙快婿了,挑了别个女子的字画,回头小心被罚跪搓板。”
众人都笑起来,只是各般心思,自然多是艳羡。虽然谢仪将要娶的是薛鼎臣发妻之女,但到底也和皇家攀亲带故了。这桩事情扶摇也知晓,原本众人猜薛鼎臣定会选三甲之一,谢仪生得仪容俊丽,薄云也差不了哪里去,只是最后还是花落谢仪,显然薛鼎臣仍是中意扬州谢氏的世家背景——这桩婚姻,仍是少不了家族联姻之意。
扶摇想起谢仪年少时和她辨字说,谢仪的仪,有心仪之意,将来要娶心仪的女子为妻。孰料最后,他还是要娶薛家素不相识的长女。她看了一眼薄云,但见他微笑呡酒,脸上光风霁月,心中不由得暗暗赞赏。听闻他虽为状元,在翰林院却是谦恭和顺,断无半分矜傲之气;对着穆斯年,也是处处以第二的身份主动退让,不争名利,委实是个澹泊之人。
谢仪悠然一笑,嘴角梨涡分明:“我不过赏字而已,原来郭兄是赏人的。”
郭逢年被他这么一戏谑,闹了个大红脸,竟然也不敢看扶摇了,惹得众人一片调笑。穆斯年看着扶摇甚是尴尬,便提高了声音道:“这画,大家都收好!以后各位做上了鼎国重臣,这些字画可就千金难求了!”
众人一番笑闹之后,底下戏台上的《霓裳》已经开唱。众人推杯换盏,话入正题,无非也是讨论刚过去的奚北望案,又论及边防、水利、漕粮、营造、盐铁等诸多事宜。这些鸣社成员散布在各大部院,又以翰林院居多,扶摇听他们论起各衙门事务,只觉得眼界又开一层,由是更知人脉讯息之紧要。她头一遭参与鸣社聚会,更多以“知彼”为主,并不过多表现自己。众人问起三司会审背后的内-幕来,她也便顺水推舟,只称是李通达韬光养晦,居间指点,众人感慨唏嘘不已。又论及刑部和律书房事务,她把着分寸侃侃而谈,和邬祖光一唱一和,其他人亦是侧耳倾听,兴趣浓郁。只是不多久,话题果然又转移到水执身上。
“……现在方想通,彼时那灰眼儿怎么那么急着上疏弹劾奚将军,感情是早就看准了葛大人的位置,打算挤走葛大人取而代之!”
说话之人乃是鸣社除薄云之外的另一名领袖,名叫谈少初,礼部主客司员外郎,性格最为激愤。因为一直敢于上书进言,颇得薛鼎臣赏识,晋升也属鸣社中最快。
扶摇听他们呼水执为“灰眼儿”,心中甚是不快,却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灰眼儿此人,确实城府极深,眼下又入了内阁与严贼狼狈为奸,只怕薛大人独木难支。”
谈少初点头道:“不错,虽然座主是驸马爷,自有公主保驾,但咱们清流怎能就这样落了下风?”他俯身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各位都是肝胆相照的人,说得不好听点,也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我便在此直言不讳了——李通达李大人被杀,我谈某人胸中块垒难消。朝廷不作为,那咱就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众人骤然变色,扶摇更是心中猛的一颤——严府向来防得密不透风,谈少初竟想出这种手段,必然是要向水执下手!只见谈少初双手下压,示意众人闭嘴,低声道:“各位心照不宣便罢,此事还需周详谋划。我谈某人也不是要拉大家下水,来日谋定,再与各位细说。”
扶摇心神不宁,又闻有人说内阁办事衙门里头葛秋庵那间值房已经打扫出来,水执即日便要入阁办公,蓦地反应过来他入了阁,必然是不会再住在千步廊的男官廨舍了,登时再也坐不住。强打精神又和众人聊了两刻钟,见众人说完了官场正事,话题开始往底下戏台子上转,便托称家中有事,告辞要走。
众人正在兴头上,哪肯轻易放她?便起哄要她再喝三杯方可离开。扶摇也不推辞,方要喝时,却有一个侍童端着一个小巧酒壶过来,向她恭敬道:“小的奉楼下贵人之命,前来给扶摇大人送酒。”
众人和扶摇皆惊讶不已,那侍童像背书一样清声道:“楼下的贵人说了,美人当配美酒,更何况还是胆色不输男儿的美人。扶摇大人若不嫌弃,请饮此壶‘兰生’。”
美酒兰生,“百日之末酒也,芬香布列,若兰之生”,丹茅水榭千金购得秘方窖藏,一酿方有三升,价格奇贵。便是鸣社经常来此,也从未点过。没料到竟有如此大方的贵人。
郭逢年大声道:“既是如此美酒,当然非喝不可!”
扶摇此前吃过亏,越过栏杆向下看去,只见楼下悬空丝障不知何时已经撤了,一名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本手执酒杯,正倚栏看戏,这时恰好转过身来,仰头和她目光对上。
莫说扶摇,鸣社众人,也都是心中砰然一动。
当真是生得太美,惊艳至极。扶摇见过的嘉丽男女已经无数,却断无一个及得上眼前这人。
目狭而长,尾梢上掠,有点冷冰冰的,然而眼风忽忽然飘上来时,却又令人只觉心驰神荡、色授魂与。他轻袍缓带,发束金玉百缕环,颈间与袖口皆缀有花狸尾围,愈发衬得那一张脸天姿玉颜、璧韫山辉。装束虽已属极简,却隐隐然自内而外透着一股雍贵峨浩之气,俨然是轩裳华胄之观感。
扶摇听见旁边几个人交头接耳道:“这是京师里头的哪一号人物?怎的从未见过?”
“自己都长成这副模样,还来这丹茅水榭作甚?岂不是要让里头的红牌个个都羞死!”
谈少初给了那侍童几颗碎银子,问道:“此人姓甚名何?什么来头?”
侍童小声道:“禀大人,这贵人是春馀国度的常客,出手阔绰,常年包这席位。只是他是什么名号,别说小的,怕是大主子也不知。”
侍童又朝那年轻公子身旁努了努嘴:“贵人从来不开口,给他打点的,都是那位姑娘——虽是女子,却让咱们称她细官人。”
众人这才注意到,那年轻公子三尺之外,还站着个黑衣女子。那女子双手负于背,站得像一柄削直长剑。长发高束,面容削瘦,冷漠如冰。她的目光始终定在年轻公子四周,对堂中戏台、座上众人没有任何多余的一眼,整个人仿佛机械,不带丝毫感情。
那年轻公子却是一副潇洒风流做派。颀长身躯优雅舒展,慵懒地向后靠去。烟波般的目光流连过座上鸣社诸位年轻男子,最后落定在扶摇身上。
他双足悠然交叠,一臂如鹤伸开,扶着背后栏杆;一手长指轻持玉盏,在微启唇畔缓慢来回摩挲。碧玉丹红,诱人颜色,竟是万种风情。他这姿势,似是无声邀约扶摇与他共饮,又似在对她观想品评。
除了扶摇,其他人皆有那么一瞬看得呆了。
邬祖光回神,侧身靠近扶摇悄声道:“这人像是看上你了。”
扶摇微微蹙眉。这人的动作看似对她公然挑逗,却不令人觉得亵渎下流。那一双狭长双眸中仿佛有种无法言说的难平之意,莫名令她觉得心有戚戚……然而这般奇异情感,绝非令她想要接近的爱慕情愫。
她直觉觉得这人不似存有恶意,又见那酒根本都未开封,便启开斟满三杯饮下,以空酒杯示与那人。那人亦张唇饮尽杯中酒,示空杯与她。点头向她勾唇一笑,下颔轻挑,眼波流转。然而随即又回身过去,专注看戏。底下悬空丝障唰地拉开,挡住了那人身影。
众人失神许久,终是郭逢年拍膝惋惜道:“可惜啊可惜,这么好的酒,就被你这样牛饮光了。女人啊……真是不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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