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为何惹天嫌
一盏黄粱,浮生如梦。
镜中水月镜里花,零落不堪作泥下。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孰不知,你与我,谁陷在镜里,谁立在镜外?
——离今昔
午后。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微微摇摆的细枝,轻轻起伏的水面。阳光下的慵懒味道让人倍觉身心舒畅。
四下里一片安逸祥和。利冯兹炮制好红茶归来,却见今昔倚靠着一柄秋千架,只一味凝望着远方天际的一抹浮云默默出神。
“在想什么呢?”
“……在想你从何处寻到这么个好地方。”
“明知故问。”
利冯兹径自坐在一边,欧式风格的白色小几看似平凡,实则选材于上等原木,由一名老工匠耗时数月精心琢磨制成。
茶具与茶叶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然而平素最爱以此来说嘴的今昔却不知为何对它们也失去了兴趣。利冯兹暖好两只杯子,随即扬手招呼她过来,“小馋猫。”
“我不过戏语而已,你何必事事都如此上心亲力亲为呢?”
“你说过的话,我何曾当做过戏语的?”
利冯兹反问一声,浅紫色的眼眸中却也闪过一丝惆怅。
今昔颔首,“为什么?”
“不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
“是么……”
于是再也不多话,似乎她人生中唯一的兴趣便是继续凝望着那一抹浮云。
利冯兹眉心一瞬间的微蹙,重复道,“在想什么?”
“在想柳絮,这样的飘摇无根可怜又可悲的东西……你看。它这样的匆匆到来,春天便又要过去了。”
“我一早就说过,少做这些伤春悲秋之句。春天么,总也是会回来的。”利冯兹垂眸,强自掩藏住眼底的不悦。
“那么那些回不来的呢?”
今昔浅笑,唇际原本残存的一抹微扬却顿时化作无尽的忧愁。
“那些逝去的,再也回不来。”
闻言,利冯兹当即丢下手中的红茶直直注视着她。
今昔不为所动。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你在怨我。”
“不……只是羡慕那几抹流云而已。”
今昔愀然,忽而凄然一笑,“亦或是艳羡这整片青空吧?天空,清风流淌,何等欢畅自由……”
“把你强留在这里,的确是我的不是。”
利冯兹长叹一声,“但是你最近所作所为,的确是有些过火了。这些年来,似乎是我太过纵着你由着你的性子胡来了……”
“不过你放心,我最知你心意。这件事情了解之后,王家的人,必然是一个不留。”
今昔冷笑,垂眸掩下眼底的一抹晦暗。
“你既执意用王家,我自然是无话可说了。”
“那么momentmori的建设结束后,我即刻将王尔玉交给你处理,如何?”
今昔不语,只转眸默默与他对视。
利冯兹依旧一副微笑的表情。
“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你说过,能够让离今昔心仪的男子,总是要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似是反问,更似是自嘲。今昔冷然,再度别过脸去,不做任何理会。
池中的仙鹤似乎也感受到这一丝争执的气息,变得焦灼不安起来,扑扇着翅膀四下环顾着,竭力护全身后的幼鹤。远远看去,今昔的表情不变,利冯兹却忽的黯然下去。
“也罢……你总是有你自己的主意的。”
“我能有什么主意。”
“你想要自由。”
利冯兹温言道,“一直以来,你都是这个性子。喜爱随性,厌恶拘束。”
“我向你保证,这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听我的话。”
“茶也凉了,我去添些水……”
说着便要起身离去。今昔漠然,眼底的柔和却在扭头的一瞬间化作锐利的刀锋。
“来了吗?……”
宁静的小院里忽而掀起一阵剧烈的风暴!
利冯兹诧异的回首,却见一架熟悉的机体降落在略显狭窄的院子上空。喷薄的粒子闪烁着耀眼的红光,涌动的狂风却无法熄灭他心中的怒火。
“……女神……冯恩。史帕克!”
“正是本大爷!”
院中圈养的种种鸟禽受到惊吓各自四散奔逃。混乱不堪的庭院中,只余下三人迎风对峙。
冯恩缓缓步出驾驶舱,摘下头盔甩了甩汗水。“抱歉啊,小白我可要带走了。”
“就凭你?”
“不然呢?”
冯恩依旧自信满满的样子,“别以为你私下里劫走她我就找不到你们的藏身之处,你也知道,她可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狠角色。”
利冯兹怒极反笑,“你以为我这里,是你可以说的算的地方吗?”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言毕,冯恩立刻跃回驾驶舱去。利冯兹扭头看一眼今昔,“这也是你的安排吗?”
今昔蹙眉,“并不是。”
“我也这么想。你这么聪明的人,是不会蠢到这引狼入室的地步。”
继而转首面向涂装崭新的mobile sult。“为何想要带走她?”
“当然是和你的目的一样。”
“……!!”……
视线跳转。
普特来马奥斯2号。
红酒一杯愁断肠,怎奈何借酒浇愁愁更愁?
皇小姐皱着眉头丢下酒瓶坐起身来,默默注视着眼前这不请自来的家伙。
“真是稀客……”
“……”
“啊~虽然知道你们个个都是满肚子疑问……但是第一个跑过来的居然是你?着实是出乎我的意料啊。”
皇小姐慵懒的倚靠在沙发上,语气中的漫不经心让刹那微微有些不爽。
“要是提耶利亚或者阿列路亚我倒是还算明白……不过你私下里前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知道更多有关天人组织内部派系的情报。”
“这你应该去问离今昔。”
皇小姐不满的抱怨一声,“虽然我作为战术预报员获得的浏览权限比你们更多,然而也只是多了一点点而已。”
“那么,为什么a-laws能够掌控veda?为什么……又会有我们的存在。”
“因为我们是被需要的。”
皇小姐答,昂首直视他的眼睛。
“你在质疑着什么?”
“不……”
“是什么原因让你产生了动摇?”
皇小姐慢条斯理的放下高脚杯,随即狡黠一笑,“是不是离今昔告诉你……她不信任你。”
“如果……她也是伊奥利亚理念的贯彻者……”
“即使理念相同,也仍然可能走上相悖的道路。这就是人类的可笑之处,固执己见,拒绝他人。同床尚能异梦,更何况素不相识的路人呢?”
刹那略一沉吟。“我不明白……她的真正目的……”
“你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明白?”
“我其实是应该知道的……我应该知道……”
这一切悲剧的起始点。
皇小姐眉心微蹙。
“你……知道些什么?”
“那是十几年前……一个……”
对峙时间。
本应处于漩涡中心的离今昔却悄然动身离开了现场。迅速跃过院墙那早已事先观察过数次的低矮处,今昔的神情依旧是彻底置身事外般的淡然。
俯身细细整理一遍衣衫,凌乱的长发摇曳在风中。今昔不动声色,默默直起身体不带丝毫喜怒的问道,“我何时变得如此炙手可热了?”
“那也没办法啊~~谁让你一直是如此的……独一无二呢?”
今昔不语,只一味冷冷的瞅着他。拦在她面前的雷杰尼却也不在意,谈笑间岔开话题。
“数日不见,你倒是清减了不少……忧思伤神,也别总是为难自己。”
“倒不是我为难自己什么的……只是有些无奈罢了。”
“然而……”
雷杰尼话锋一转,“你也总是不肯屈服的。”
“其实在我看来,你们所有人都非常可笑。”
“与其说是可笑……你还不如直说,我们都很可恨好了。”雷杰尼眼中精光乍现,“如何?反正都是最可恨的人……不如就与我这个相对来说,不是那么可恨的人合作一次好了。”
“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可我这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我并没有疑问。”
“你知道……虽然从不会明着说出来,我一直是很疼爱你的——就算看在那个人的份上。”雷杰尼眸色一沉,“天人?变革者?除了我,谁还会是你可以真正信任的?”
“……不。除了你,还有一个。”
“你是说……提耶利亚。艾迪?”雷杰尼苦笑出声,却也无可反驳,“的确……然而,在你尚未亮明身份之前,谁能保证他也会反过来百分百无条件的信任你呢?只凭着那一点点破碎的记忆?亦或是对灵魂的眷恋?”
“我说的是veda。”
雷杰尼的眼神顿时锐利起来。
庭院中的争斗还在继续,利冯兹为了防止今昔出逃,自是早早就做了充分准备的。然而冯恩驾驶着机体应对起来虽不能说是游刃有余,却也并不能是十分棘手的。胶着的战局显然不能让今昔分神,雷杰尼略一思忖,计上心来。“的确……谁都不能伤害你。”
“即使是利冯兹,也不能做出任何对你不利的举动。虽则如此,这趟浑水你身处其中,此生便再也不可分明了。你难道不想要结束这一切吗?”
“……”
“还是说,要一直挣扎在这仇恨的漩涡中心,在痛苦中轮回?只可惜,纵使你赏遍天下的金百合,这世间却再没一个沈负兮会陪你看尽花开花落了……”
语毕,再不多言。只昂首直视今昔深不见底的黑眸,气势上分毫不让。
“我恨你们。”今昔道。
“你不只恨我,你恨的是这整个世界。”雷杰尼答。“你最恨的人,却是你自己。你恨你的不勇敢,你恨你的心慈手软,你恨你是白浅的女儿,你更恨——”
“住口!”
“归根究底,你只恨你,是离今昔。怀恋今昔,追想今昔,终究逃不脱那一个离字。你爱着的人,爱着你的人,终究还是会一个一个,离你而去的。”
今昔凄然一笑,“那又如何呢?这些年来,我就是这样孤身一人行走世间,并不曾觉得孤独什么的……那些人,那些事,你把它放在心里,任它扎根疯长,自然是会痛不欲生;然而当你看透了,看开了,看尽了,看累了,便也再不算什么。”
“那么沈负兮呢?”
“负兮么……”
今昔愀然,沉沦片刻,回忆些许,却又换上了一副释然的表情,“他,早已被我刻在心里了。不算是美好,更不算是伤害,只是永恒的回忆,刻在心间,相伴此生了。”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雷杰尼长长抒了一口气,“既然你执意于此,我也不便再多说些什么。你说放下了,我也只当你放下了……左不过再提醒你一句,这世上并没有不透风的墙,20年前那件事,那一位已经查出些端倪了,只是当着你的面不好发作起来而已。你若是想护得她周全,自然是要多费一些心思的。”
今昔神色一凛,“什么时候的事。”
“与其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倒不如想想如何应付来得好。若是知道你那么早便有了异心,他必然是要怒火中烧的。且不说你了,辛辛苦苦护了那孩子这么久,为了防止纰漏坚持不与她相认,推荐留她在托勒密之上也是一心一意为了隐瞒她的身份……一旦他知道,20年前并没有做到斩草除根,他又会怎么做?”
“那孩子……她毕竟还小,不应该就此背上仇恨的枷锁。她的路,还很长。”
雷杰尼语重心长,“你的路也还很长。”
“……你应该早就猜到我的打算了。”
“你?左不过是舍命一搏罢了……说实话,你并没有多大的赢面。即使失去了veda,变革者依然属于优势,天人的处境依旧艰难,至于你的夙愿……小小的变故也不一定会动摇这整个战局,更何况……”雷杰尼狡黠一笑,回身望了眼正在缠斗中的两架机体,“有这两位镇着局面,如今便是你想玉碎,却也很难呢。”
今昔屏息凝神,“那么,你今日是要放我,还是抓我回去复命?”
“路在脚下,你想走便走吧……你是凤女,自然是不能用凡尘俗世拘束着你的。只一条,今日你踏出这个庭院,就再也不许后悔。”雷杰尼这么说着,侧身让出前路,“去吧……去翱翔在只属于你自己的天空中吧。”
今昔略略福了福身,“多谢你。”
“不必谢我,你只安心去吧。”
言毕便转身离去甚至不再看她一眼。今昔愀然,微蹙的眉梢凝结成化不开的浓愁。
都说寂寞最伤人。可是寂寞如斯,冷酷如斯至今,却已然察觉,那最伤人的利刃,并不是所谓的寂寞。
——最是那一泓微笑的温柔。
她知道,死亡于她,是不被许可的。那是一种近乎禁忌的奢望——
这样的生命,其实是永恒的诅咒。
她只能活着。
无论多么痛苦悲伤,无论多么怨恨不堪,她都不能够死去。她的责任并没有实现,她所背负的人和事,也不允许她以死亡来逃避掉。他们强迫她活着,活下去,永永远远的。只有她活着,他们所精心织就的纷繁世界,才不会丧失了它的秩序;也只有她活着,他们所拥有的一切,才会安然无忧。
所以她是无比怨恨着的。
怨恨着勉强她的人,怨恨着离开她的人,尽管那些人也总有他们的无奈与悲伤,她仍然觉得那些人无法饶恕。他们的生命可以轻易走向终点,她却不可以。
……去见证。
代我去看遍这个世界吧——即使,这对你来说也是相当残忍的。
然而待到你真正释然的那一天,一定,会有不一样的风景。
我始终坚信。
并将我的心愿托付与你。
请你。
一定不要忘记。
末路非罪。
为何惹天嫌?
天阶夜色凉如水。
离今昔含笑坐看,看的却不是那闪烁虚无的牵牛织女星。轨道升降机,太阳能发电系统,伊奥利亚300年前便勾勒出的宏伟蓝图如今终于一一实现。
只是人类呢?作为计划中的主角,却没有丝毫的反省与改变。伊奥利亚泉下有知,又是该作何感想呢?
想必他也就早早预料到了吧……留下trans-am的秘密,甚至……
“倒是个守时之人。”
容不得她再继续细想下去,背后的花田中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然而转身的刹那却让她眉心微蹙,“竟会是你?”
“和提耶利亚。艾迪调换了任务。”
“……”
今昔的表情是罕有的异样。聪明如斯,揣摩如斯,细致如斯,她似乎总是能将人心仔仔细细全然看透,任凭你玩遍世间的把戏,也总能将计就计,筹谋千里。
然而无论怎么说,皇。李。诺列加都没有理由把这家伙派过来的吧……
刹那自是忽略了她的意外表情开门见山永远不拖泥带水,“什么情报。”
“我改变主意了,这件事情看来也并不能交给你们。”
刹那怔了怔,月色下的表情晦暗不明难一分辨。
今昔随即意识到自己都失态,“你切莫误会,我并非疑心于你,只是……你们,怎么还不上太空。”
“……”
“a-laws已经开始撒网了。”今昔愀然,“现在的事态已非我一人之力能够扭转,然而想必你们与我一样也是不能轻言放弃的。”
毕竟那是上千万条人命。
今昔在心里补充一句,转眸,却见刹那十分异样的眉头深锁。
这样语重心长的语气么?……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否则我应该在何处?”
“库尔吉斯……不,太阳能发电战争。你明明亲口说过,从此以后绝不会涉足任何一场战争之中。只当是为了……”
今昔只一笑,刹那望着那略显苍白的唇际,只觉得无比苦涩。然而她很快便背过身去,“怎么你以为,我还有其它的选择吗?”
月色缠绵。
刹那无言。曾经年少时需要他仰望的身影,如今却需要微微颔首才能看得清了。十余年的时光并没能给她带来多大的转变,岁月于她,似乎总是宽厚而仁慈的。
“又是这样美好的月色……”
今昔叹道,背后的刹那看不见她的表情,只颔首应到,“嗯。”
“又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呢……这样漫长的时光,毕竟也熬过来了。”
“……”
忽而回首与他对视,“你可曾回去过那里。”
摇头。今昔却半点也不觉得诧异,依旧是蜻蜓点水般的浅浅一笑。刹那却看的有些怔,恍然忆起当初,她也是这样始终微笑着,直到将那个人彻底埋葬。
“我却是每年都会回去的……负兮的忌日,总是要回去看一看的。你知道吗?那片土地上如今真的可以开花了,如他所言,是柔韧却又坚忍的金百合,那样执着生长绽放着的,来自生命的明丽。”
刹那保持沉默。今昔却径自伸出手来,替他将围巾的边角掖进衣领边,“夜寒露重,总是要仔细些,免得着凉伤风。”
那动作细致柔和,亦是如此的旖旎暧昧,仿佛是发生在相恋多年的爱侣之间一般,自然,妥帖。
刹那踌躇良久,“你……还恨我吗?”
“我自然恨你入骨。”
“……是么。”
刹那对于这个回答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然而他还是微微有些失落的样子。察觉到他的黯然,今昔昂首,抚摸着他的侧脸,“竟长的这样高了。”
“嗯。”
“大人的世界,如今总算明白了罢。”
“不……我不明白,为什么他……”
“什么都不明白的人生其实是最幸福的。你且想想,若是你如今也一点都不明白,是不是也能够免去很多痛苦?”
“那样只是逃避而已。”
刹那增强了语气,然而却不含责备的意思。今昔点点头,“是啊……我总是在逃避着所有的一切而已。”
“不够坚强,不够勇敢……永远都不够。”
一瞬间的哀恸,然而真的只有一瞬间而已。刹那惊异于她这样瞬息万变的表情,方才展露出的柔肠缱绻仿佛只是他的错觉而已。忽而明了,这就是离今昔,这才是离今昔。
她的一生,都是不被允许拥有这样的脆弱,这样的沉沦的。
今昔正色,收回手沉思片刻。手心的温度并不火热,离去的也同样悄然,刹那颔首,只愿那样的温柔能够再多停留一秒。
“我……”
“我们都有着无数的身不由己无可奈何,惟愿百年之后的一抹游魂能够得以自由,能够徜徉于天地之间,再无拘束吧。”
刹那再度无言,只在月光下细细凝望她脸上恬然的安逸神色。
百年之后么?。。。。。。百年之后。
百年之后,你的心愿怕是也无从实现的。
因为,那个人……
那个人……
再也,无法归来。
沉默半晌,借着熹微的月光,今昔渐渐审视起眼前的少年来。
行色匆匆……犹记得托勒密中的相见,那不经意的一瞥间,少年的神色是肃穆的。他没有表情——不像离今昔,总是能及时变换出无数张不同的面具来应对不同的人,利冯兹面前的温婉乖巧,王尔玉面前的决绝狠戾,王留美面前的精明算计,甚至是雪儿面前的淡泊清静。
戴在这少年面前的又是哪一张面具呢?残忍的,阴狠的,心如蛇蝎,草菅人命,还是说……悲悯而无助,软弱而孤独的呢?
然而,面具总是面具。
“我很羡慕你。”今昔道。
刹那选择继续静静倾听。
“你虽则乖戾冷淡,却总是能够展露出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自己的生命的。”今昔的嘴角微微扬了一扬,然而很快便回到了她最为寻常的玩味表情,“你可知,这样狠给别人看,笑给别人看,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生命,会是怎样的滋味?”
“你自己说过,‘人生这场戏,本就苦不堪言,何必又勉强自己演来给别人看呢?’你这样勉强自己,谁能明白。”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呢……你们怎么可能知道呢?这样的人生,你们怎么可能体会得到呢?”今昔冷笑,“唯一一个知道的人,却也是再不能知道的了。这样的人生,你且满意了吧?”
刹那觉得很委屈。然而他只是低低叹道,“你其实可以不必这样的。”
“你说不必?……呵,那一位可是在看着呢!他捏着那么多人的性命威胁着我,他们也总是有办法挟制着我逼我就范,我不必继续这样的人生,那么你替我继续吗?”
言毕却又觉得不妥。
这并不是他的错,离今昔几时又学会了迁怒于人了呢?
“……对不起,今昔唐突了。”
刹那的眼神迷惘片刻。
这样激烈的语气,怕是她一生都没能经历过多少次吧?永远的淡泊如水宁静致远,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的控诉,于她而言,却是一种幸福?
“你不需要这样的……这才是真正的你。”
有血有肉有魂灵,为了自身的意识而存活于世。曾几何时,她也拥有过可以恣意欢笑,恣意流泪,恣意绽放的人生呢?
“……不必勉强自己,哭出来也没有关系的。”
今昔接着道,“你是不是还要再安慰我说,你是不会将这一切告诉任何人的?”
这种时候却还能玩笑的出么?刹那顿时无语,今昔巧笑倩兮,“我竟忘了,你本就是一个闷葫芦,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种安慰人话来。10年前是这般,15年前亦是这般,如今仍然是这般的……不解风情。”
说这话的时候她亦是笑着的,别样的戏谑又伴随着一丝狡猾的表情,衬着这月光下的素净容颜,愈发动人心魄起来。
刹那只不语。
今昔的心情看似业已缓转过来,反身径自走到断崖边凝望着夜幕下深沉的大海和更远处更加朦胧的轨道升降机,侧身拍了拍身旁柔软的草地,“坐吧,难得这样相聚小叙片刻,我与你说一说你所感兴趣的。”
只是片刻……么……刹那黯然些许,很快便依言坐在她身侧。“什么。”
“阿扎迪斯坦的皇女……”
“玛丽娜。伊斯迈尔。”
“你很中意是么?”
“不……”
“她倒是个苦命的人儿,只可惜,这世间苦命之人太多太多,她着实算不上什么。”今昔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那老头子倒真是细密如斯,负兮也左不过只漏过一丝嘴风,倒真叫他猜出来了。然而,即使他本人现在站在我面前质问,我也是丝毫不会退步屈服的。”
刹那眉心微蹙,“战争已经过去了快要十年……”
“是啊,十年了,那个国家却还没有覆亡呢。”
少女的眸光森然,糅合着无尽的杀意,直叫刹那莫名的踌躇起来。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紧张,今昔的眉梢挑了挑,“你不也是如此盼望着吗?”
刹那轻轻叹息一声,“库尔吉斯,已经灭亡了。”
“然而你骨子里铭刻的,仍然是库尔吉斯人的血脉……即使你如此憎恨着,我也是。”
“阿扎迪斯坦如今的境况你比我清楚,联邦介入下的中东解体与重组,一切都没能改变。”刹那微一踌躇,终是开口,“他也不会想这样的……”
身旁之人意料之中的浑身一怔。
离香草的清香久久弥漫,虽则被清风掠去大半,却总有缕缕余香萦绕在他的唇际。
这样的味道其实一直都在,刹那苦笑,只是自己再忆不起那夜星光下笛声幽幽了。
于是淡淡道,“那支紫玉笛……”
“是啊,你也曾见过的。那支笛子,原是负兮亲手选材雕琢赠予我的,你也知道,他是那样温润如玉的人;那一日义父留给我的笛子遗落了,我一时戏言说只想要一支紫玉的,他便记下,到底为我做了来……”
刹那蹙眉不语,今昔恍然醒悟,“抱歉……都是些陈年往事了。这么些年过来,我却还总以为那个人还在……”
刹那当然是不知道的,他与沈负兮只能说成是并不相识,即使有交集,也左不过生死之间的匆匆一瞥罢了。
想着想着,思绪仿佛回到了15年前。
硝烟,战火,死亡……以及那人温热的鲜血。
他微薄的笑意。
她绝望的眼神。
“龙生九子各不同,早知负兮离今昔……”
一语成谶。
那个时候他还懵懂,什么也不明白。国仇,家恨,交织的命运螺旋。真主所在何处?他依然不知道。虽则活了下来,然而人生,却总是悲苦的。
永远都是。
耳畔传来夜莺的阵阵哀啼,他知道,此刻少女的眼泪却只能被她默默的吞咽在心底。这样的人生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吗?
不及他细想下去,今昔忽而撸下腕上的银玉环递予刹那,“你且收好。”
这是她从不离身的东西……刹那惶然,这样珍贵的东西,于她而言应该不只是一个小小的饰物那么简单了。
踌躇之际,今昔仿佛看出了他的忧郁,恬然一笑道,“这的确是负兮所赠的东西,你俩也算是有缘,留着做个纪念吧。”
言毕,径自将玉环塞进刹那掌心。记忆中这是两人手心的第三次相触了。第一次的茫然,第二次的迷惘,这第三次,却让他弥留良久,驻足不前。
刹那微微张口,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今昔了然,只默默行一平礼,转身离去。
“你……”那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发音。
“此物你且收好,可别丢了。”今昔忽而扬声打断他,微微扭头回首的动作却让刹那不知如何是好起来。
那声音悠悠的,似伴随着夜风款款而来,又冷冷离去,“有朝一日,说不定它会是救你一命的东西。”
或许她依旧是如往日一般,清冷的回首,清冷的垂眸,清冷的开口,清冷的寂寞。
亦或也不是。 神墓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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