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我不太关注这些问题……”
面对两位哲学家不约而同的注视,王琅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向来强势果断的气场难得地弱了下来。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什么的,还是饶了她吧。
庄周眉毛微挑,若有所思。倒是惠施对她全然陌生,满怀好奇地接话:
“哪些问题?”
王琅不好意思地别过头:“跟我无关的问题。”
“一旦被征询到,无论赞同、反对还是沉默,你的观点都将决定他人对你的看法,怎么能说与你无关呢?”
对于逻辑上有漏洞的话语,致力于“让名称与事实完全相符”的名家学派的代表人惠施必然是要纠正的。
庄周撇撇嘴,毫不留情地撕开虚伪面纱,直戳本质:
“你的看法影响不到她的生活,当然与她无关。”
“话不能这么说吧。”王琅眼角微抽,技巧纯熟地转移重点道:“准确地说,我对‘神灵是否存在’、‘日月如何运行’、‘万物怎样生成’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都不太感兴趣。”
惠施彻底被震惊了:“你怎么能对这些不好奇?”
王琅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我为什么要对这些好奇?”
庄周不想再听这种鸡同鸭讲的对白,直接了当地接过话题:“关于‘天空会不会垮塌’、‘大地会不会陷落’的困惑并非杞人独有,只不过一部分人忙于生计,遗忘了曾经的困惑;一部分人只想得到一个答案,旁人怎么说他就怎么信;一部分人一味困惑惶恐,从不思考原因;还有一部分人自己思考,直到找到让自己满足的答案。”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美丽深邃的黑眼睛看向王琅:“你好像哪种都不是。”
王琅大为惊叹:“这都被你发现了?”
见对面两人都满脸无语地看着她,王琅轻咳一声,试图挽救自己的形象:“我曾经好奇过‘太阳为什么会发光’。这和‘天空会不会垮塌’是差不多性质的问题,对吗?”
因两人没有异议,她继续道:“在我得到让我满意的答案之前,有人拿了一块石头放到我面前,问我她手上拿了什么。”
仿佛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她眼中空茫一会,随后回到现实,重复那人当年的动作,也从地上捡了枚小石子摊到两人面前:“我手上拿了什么?”
问题本身太过简单,问话语气又太过正式,怎么想都富含深意。
惠施思索片刻,谨慎答道:“如果你问的是名称,按照最通俗的定义——石头。如果你问的是本质,那就是这枚东西本身。”
而庄周只是悠然一笑:“我认为你拿了一块石头。”
王琅长长叹了一口气:“惠夫子的思路正是我当年的思路,逻辑上的严密程度更是远胜过我,但那人的思路却恰恰是子休理解得对。”
惠施也叹气:“问题本身不严密,答案哪能有什么严密可言呢。”
名家又称刑名家,为解决成文法典中的文字漏洞而生。战国中期社会剧烈变革,旧概念不能反映新事物的内容,新概念尚未得到社会的公认,各国迫切需要确立“名”与“实”之间的对应关系,维护律法效用。而名家学者也在研究过程中发展出逻辑学与诡辩学,惠施就是名家学派的代表人之一,逻辑与口才同样出色。
“大道不称。能用语言表达的道理只是无数道理中极小的一部分,何必像溺水的人抱紧浮木一样抱着不放。”庄周对惠施的观点是不以为然的,他认为能用语言传达的道理都是些适用范围狭窄的小道理,过几年就不再正确;真正的大道理顶多能用语言启发,最终由听者自己感悟到。
王琅不赞同地摇头:“我承认语言是有局限性。但你所说的大道其实并不是道理,而是智慧。就像物极必反的道理人人皆知,能够运用到生活中规避灾祸的人却寥寥无几,前者不过是事物规律的总结,后者却是本人大彻大悟后的智慧,有自身思维参与,怎么能一样。”
话音刚落,便见惠施无奈扶额,而庄周则一脸悠然:“你看,虽然我说的一点都不严谨,你不还是明白了我的意思?这可算不上智慧吧。”
王琅目瞪口呆,这才明白为什么说天才不一定都是哲学家,哲学家一定都是天才。
智商差距太欺负人了!
“石子的问题还没说完。”话锋一转,他问:“那人还提了什么?”
王琅收拾一下心中的挫败感,有条不紊地答:“她问我,我怎样确定她手里拿了一块石头。我说,石头可以被看到、摸到,根据以往生活的经验,可以知道她拿着石头。她又问,人在梦中也可以自以为看到、摸到石头,怎么确定这个方法有效。我说,梦里的石头对梦里的我来说是真实的,现实的石头对现实的我来说是真实的,两者互不影响。”
仿佛在斟酌言辞,她放慢语速,边回忆边道:“她接着问,醒后才知是梦,如何确认现在的她不是在一场大梦之中。我快被她绕晕了,只觉得原本清晰的思维被她弄得一团糟,于是回答,不管在不在做梦,一加一等于二总是不会变的,这是超越一切的规则,你人这么聪明,研究纯理性又完美的数学不好吗。她答,数学能解决的问题太少了,而且数学的根基是信仰,让她无法信任。这个答案违背了我所知的常识,因此我问,数学的根基为什么是信仰。她回答,数学的基础是逻辑,但逻辑无法解决悖论,只能采取限定体系的手段回避问题;定理可以被公理严格证明,但公理却是人为制定的,永远无法被证明。这和声称神存在的信徒没有区别,都是一种无条件的信仰。”
“悖论是什么?公理又是什么?”
君子六艺之一是九数,战国人一般称之为术数或算数,被用来丈量土地、算账收税、计算天体、推演历法等等。两位博学多才的哲学家意会了“数学”的含义,有些名词却无法意会。
“悖论就是既不能被判定为真,也不能被判定为假。打个比方,我说:‘我是一个说谎者’。如果我所言为真,那就和假设的说谎矛盾,如果我所言为假,依然和假设的说谎矛盾,这就导致了真假不可知的悖论。同样的悖论还有‘万能的神能否创造出一块他自己也无法举起的石头’等等。”
“公理则是人们反复实践后共同承认的道理,不需要加以证明也被承认为真,类似‘经过两点有且仅有一条直线’、‘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云云。”
想想这些理论更适合与墨家学派的学者探讨,王琅心里决定下次亲自了解一下这个战国盛行、此后凋零的特殊学派。又想起《庄子·天下》篇中一句经常被初高中教材引用的话,便顺口提了一句:“‘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听说这也是现在流行的辩题之一?从数学的角度看,其中涉及到无穷小是否为零的悖论,历来也是学者们争论的焦点。”
“我当时不过才初……入门径,一心以为数学是纯粹理性、超越伦理的,听到这些理论,就像长久以来深信不疑的信仰被一瞬击溃,整个人都懵住了。”差点说出“初中”两个字,王琅及时改口,将沉浸在回忆中的神思抽回现实,平静客观地陈述,“自那日后,我在家里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月,某天晚上推开窗户,突然发现钟还在走,风还在吹,星还在亮,生活没有任何改变,从此再也不想思考任何经验范围以外的事。”
简单地说,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认为人们所能认识的只有经验,至于经验背后还有什么东西,那是不可知也不必问的。所谓真理,无非就是对于经验的一种解释,就是解释得通,就是对人有用。有用就是真理。客观的真理并不存在。
惠施等了等,忍不住问:“然后呢?”
王琅莫名其妙:“什么然后?”
惠施道:“一点也不再好奇,直接从思想中忽略?”
王琅“哦”了一声:“算是吧。好奇总还是有一点的,但没兴趣为思考这些事情花费时间。我对自己现在的生活还挺满意的。”
日轮渐渐没入地平线,绚丽的晚霞烧红半片天空,昭示着明天的好天气。
梧桐树下,无边的宁静笼罩着三个人。良久,王琅率先出声:
“晚间山路难走,不如先回去罢?”
两人皆无异议。
◇
寒来暑往,又是一冬。
这日晚间,天空中飘起小雪,王琅拍拍衣物,站起来打量新扎好的帐篷——三月前,因她突发奇想,怀念起当年露宿华山时被当地人招待的一顿炒鱼,向来物欲淡漠的庄周认为应当顺从心意,及时践行,两人便一同启程,从水网交织、湖泊密布的江淮前往俯瞰黄渭、奇险峻拔的华山。
十月里的华山冰寒刺骨,一张口就能呼出白气。庄周伸手触了触面前氤氲朦胧的气团,还没感觉到湿润,热度便已消散。他眨眨眼,又吹出一口,偏着头观察热气遇冷凝结出的水滴团,容色秋月般宁静。
“可以进来了。”
在帐篷外细细撒上一圈草木灰,进帐铺好皮褥,点燃火堆,王琅揭起帐门一角,招呼庄周进帐。
抱着山菌野菜在外观察的庄周应了一声,好一会儿才揭帘进帐,几片松散的小雪花顺着缝隙钻进帐内,转眼融化不见。
“幸好是把帐篷扎在山腰,若在山顶,还不知道要冷成什么样子。”
王琅起身替他解下系在手腕上的两只盛水竹筒,筒内冰凉,筒外温暖,竹壁很快蒙上一层水雾。
庄周的目光滑到竹筒上:“这是什么道理?”
“水在常温下会慢慢变成水蒸气散入空中,称为蒸发;如果遇到寒冷,这些水蒸气又会重新变回水滴,称为液化。”
王琅穿了几串野菌递给庄周,自己用树枝穿了一只收拾干净的雉鸡在火上烤。
庄周若有所思,问:“下雨也是吗?”
王琅眨眨眼:“不是风伯雨师吗?”
庄周无语看她,片刻方道:“中原以箕星为风师,南方以飞廉为风师,一星宿,一神禽,分地鼓风么?”
王琅忍俊不禁,随后奇道:“你不信这些,笔下怎么写了那么多神仙鬼怪?”
庄周神色自若:“就是不信才写的。”
王琅想起战国后期齐燕那群方士对着他书里瑰奇美丽的神祇仙人想入非非,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吐了口血,想当年,她也对着“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姑射神人幻想过,果然是年少无知吗……
作者有话要说:
附上上章bgm的歌词,超然凌越,飘逸出尘。
天地作合·宋祖英
莽莽苍苍兮群山巍峨
日月光照兮纷纭错落
丝竹共振兮执节者歌
行云流水兮用心无多
求大道以弭兵兮凌万物而超脱
觅知音固难得兮唯天地与作合
求大道以弭兵兮凌万物而超脱
与作合觅知音固难得兮唯天地明天恢复正常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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