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戊驾着青铜轺车,四名甲士骑着马紧随其后。
轺车里,政坐着若有所思,欣然也默不作声,一心地盘算,莫名的哀伤。
马车辚辚地穿过街衢,向清芷园驶来,远远就望见清芷园赫赫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鎏金的兽面铺首,折射斜阳的余光,金灿灿的晃眼。
诏命从早上就下达了,父母亲是不是早已经离开了,越发靠近清芷园,欣然的心里就越焦虑而不安。一大家子的人,一园子的家当,事无巨细,庞杂而凌乱,或许他们还没来得及走。欣然心存侥幸道。
座驾前的王戊“御”地一声,车还没停稳,欣然就挑开帘子,翩然跳下,快步向大门奔去,拽起门钹,重重地叩门!干涩的叩门声,铛铛铛铛,单调又刺耳!
许久,没有回应,欣然忐忑地回头看看站立在身后的政,惶惑道:“诏命下,不能有半刻耽搁,是吗?”她希望政会说,有宽限期的。
迎着欣然急切的目光,政没有说话,回头冲王戊使了一个眼色。
王戊会意,上前用重拳“哐哐”地砸门,厚实的门板发生沉闷的轰鸣。
终于听见里面有门闩滑动的声音,吱呀呀,大门被艰难地扯开一道缝,一个裹着黑布巾帻的圆溜脑袋,警觉地探出来,张望。
“成叔,我爹娘呢?他们走了吗?”还有人,欣喜之余,欣然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
“世子,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回咸阳的?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你可知道,上卿大人一直惦念你呢?”成叔一脸诧异,说着,赶紧将大门往大了推开,欺身上前向欣然行礼,“老爷,夫人辰时就离开咸阳了。官兵们如狼似虎,不让有半刻耽搁。造孽呀!怎么就惹上官府了,好好的府邸都不让住了。老爷夫人走得匆忙,随身就带了几个使唤的丫头和护卫,一行不过十几人,几辆马车,轻便的行装,到这会子估计已经走远了。”成叔长吁短叹,满脸的褶子,津津地冒着汗。
“成叔,父亲他们走得匆忙,说了什么没有?”
“老爷临走时,交代我们。要是小姐回来,让你立即回野王。老爷说,月余前,白家在秦国的商号家宅,能转移的已经转移,不能带走的已经陆续变卖。各地的佣工,愿意继续为白家做事的,由执事另行安排,不愿意的已经发了钱帛解散,自寻出路了。清芷园,已经走的没几个人了,我们几个留下来处理完善后事宜,就离开咸阳。”成叔说着直摇头。
欣然记得父亲之前跟她提过,吕不韦卸政后,白家的商业势力可能将陆续撤出咸阳,看来父亲早已做了妥善安排。
欣然迈步进入清芷园,绿树芳草,花香缭绕,木犀花洁白的花瓣翩翩飘零。父亲精心修缮了清芷园,本来这地方是温馨的家,可是人去楼空,清芷园留下的终究只是寥落。
欣然不由内心凄惶,沿着雨花石铺就的鹅卵石夹道,快步奔向她的昧旦小苑。居室里箱柜案几都已经空荡荡,空洞地透着冷飕飕的凉风。
看来,父亲早做了离开的准备,不是仓促之间被驱逐时,慌乱的之下,到处一片狼藉。可是这样的境况,让欣然更加难过,父亲曾说过不想和秦国王室攀扯上关系,究竟是为什么,父亲一直还没告诉他,父亲究竟有什么隐衷?如果父亲坚决反对她和政在一起,她将如何抉择?欣然后悔应该早点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父亲,否则也不至于弄到现在这样骑虎难下的局面。
不及细想,当务之急先见到父亲再说。
憋住即将滑落的泪水,欣然赫然转身,掠过政熠熠的眼眸,大声吩咐道,“成叔,备马!”
“不要冲动!”政上前拽住欣然的胳膊,轻斥道。
“世道凶险,君万金之躯,还是先起驾回宫吧。欣然必须追上父母,君和欣然之间的事,我必须对他们有个交代。君一定能理解,是吗?”欣然搬出充足的理由说道。
“已经两三个时辰了!他们已经走远了。”政凝视着她,幽然道。
“父亲心里牵着线,不会走得太远的。我有这个预感!”
“你真的笃定?”
“父女之间心意相通。”
“那我们呢?有吗?”
“君心似海,欣然摸不到边!”欣然促狭一笑,柔和清婉道。
政恶狠狠地看了欣然一眼,做了一个要打她的手势,“讨打!”
正在此时,成叔牵了一匹杏黄色高头大马,“世子,我从马厩里挑了一匹骕骦,奔行追风闪电。你快马加鞭,指不定天黑之前就会追上老爷夫人。”
“成叔,麻烦你了!”欣然上前从成叔手中接过缰绳,客气道。
成叔看了看政,犹豫了一下,把欣然拽到一边,悄声道:“世子,有件事我寻思了很久,本来不想说,可是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成叔,什么事?”成叔的神色神神秘秘,欣然陡然不安起来。
“就是云裳姑娘,你记得不,老爷说是你们去赵国的半道上收留她的。那姑娘激灵倒是激灵,就是太有心机,她,哎呀!······”成叔说了一半,打住,直摇头。
“她怎么啦?”欣然急切地追问。
“老爷沾惹上她了,她跟老爷说她已经怀孕了,夫人知道后,气急了,跟老爷一顿闹,吵得沸反盈天。老爷情急之下竟然说要休了夫人,明媒正娶云裳。夫人一听寻死觅活,哀嚎恸哭说自己没有生个儿子,到老了,没个为她做主的人,你看这事闹的。”成叔边说边叹气,整张脸沟沟壑壑,忧愁着挤成了一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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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这事。父亲糊涂了不成,他怎么能这样对待母亲。云裳这人,打的竟是这个心思。当真是白白糟践了我当初收留她的好心了。”欣然听了很是气恼,悔不当初。
“怪只怪云裳那丫头,太有心机,她没事就向老爷套近乎,献殷勤。梅姨死后,老爷身边也没有一个可心的人侍候,云裳就趁虚而入。”
怪道,父亲这两年在咸阳流连忘返,连卫国野王也懒得回,回去一趟也是急匆匆的,母亲一个人落单不说,每次母亲说来咸阳,他都推三阻四。原来,他竟然跟云裳,老夫少妻,过得惬意!
“世子,我说得还不止这事,云裳听说老爷触犯天威被驱逐出境,前天竟然携带老爷厚赐的金帛,独自走了。老爷还一心念着她肚里的孩子,希望它是个男丁,可以传宗接代。云裳走后,老爷怨愤夫人,硬是说夫人逼走云裳,夫妻俩就这么一直龌龊。老爷临走时千叮万嘱,让我找到云裳,可是咸阳这么大,我上哪儿找去?”
成叔说起话来呶呶不休,总归是家丑,欣然实在不愿意再多渲染,这些话,听着也实在闹心,就制止道:“成叔,这事交给我就是了!你别管了,父亲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替他操心着!”
“这?”成叔有些愣忡,“这妥当吗?”
“你交给我就是了!”欣然烦闷,急着去追父母亲,不想再磨蹭了。
“那也成!”成叔无奈点头,说完就快步冲小路穿过去,洞开北侧门,那门不设门槛,专门让马车出入。
欣然过来拉起马的缰绳。
政习惯性蹙眉,表情有些不耐,冷不丁道:“嘀咕半天,阴谋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家长里短。”欣然讪笑,轻描淡写道。说着,就欲飞身上马,政一把拽住她的衣袖,白了她一眼,“你单枪匹马想干嘛?寡人改天应该也给你套个笼头!省得你动不动就像野马一样蹿腾。”
“是吗?做一匹千里驹多好,长空飞扬,自由!”欣然噙着笑道。
“你这匹千里驹,还没驯服,君要拉回去好好料理料理。”政的嘴角突然牵拉起魅惑的弧线,目光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将倾泻而出,但转瞬间,就被夕阳的流光遮蔽。
“该说的欣然已经说了,君何苦为难?”欣然不敢触碰政的眼眸,低低地嘟囔道。
“真的非去不可。”政肃色,轻嘘道。
“非去不可!”欣然的回答郑重其事。
“若寡人不允呢?”
“君于心何忍?”欣然轻噬樱唇,泪在眼帘里汹涌。
“你又于心何忍?”政低哑的嗓音反问道。
“君有大秦天下,有一统六国的宏图大业,有佳丽万千。欣然只有父母。”
“你?”政气恼,徘徊几步,低吼道:“你得寸进尺。”
“是君没有成人之美。”欣然秋水般的眼眸,迎向他灼灼的目光。
风吹过,木犀花飘零,浓香漫溢。一道斜阳穿过楸树的树缝,洒在欣然的脸上,她绝美的面容流光溢彩,眸光里的泪,悄然滑落脸颊,如梨花带雨,海棠凝露。
政感到莫名心痛,如松涛阵阵,如纨扇轻抚,向周身漫溢,上前轻柔为她拭去泪水,果决吐出一个字:“走!”,他飞身上马,伸手冲欣然。
“君这又何苦?”
“陪你一道策马扬鞭!”
“君何等金贵,欣然不能让你犯险。”
“君猎杀过兽王,莫非你父亲,比大虫还凶猛。”
“一边是君,一边是父亲,君何苦让欣然陷于如羝羊触藩,进退两难的境地。”
“你这话何解,说好只是送别,莫非你别有居心?”
“哪有?”欣然无力地辩解道。
“上来。”政一把把欣然拽上马背,回头调侃道:“君不知道,哪一天你一时兴起,要撕缯裂帛①,点烽火戏诸侯②,君会不会也一口应承了。”
“哼!君大可放心,君有大胸怀,大韬略,大气度,大智慧,唯独没有娇纵女人的温柔迤逦的小情怀?”欣然忍不住噗嗤笑道。
政扬起右手,曲起手指,狠狠地敲了欣然脑门一下,“你呀!没心没肺!”
哼,明明就是霸道,强横,总是动不动喷火,撒气,一张臭脸,一放,就跟铁块一样。现在倒好,惹不起,还躲不起!欣然在心里暗愤道。
作者有话要说:
①撕缯裂帛:夏桀宠爱妹喜。妹喜喜欢听缯(丝帛)裂的声音。夏桀就强抢民间的细缯,让妹喜撕裂。有一句俗语叫:美人一笑千缯裂。
②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大家肯定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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