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已有几日未得杭州的消息,这略着急的反应实在再正常不过。
苏晔看她这紧张样,似能猜到她的心思,也只是对门外管事道:“进来罢。”
管事进屋将信呈过去,苏晔接过来,不急不忙打开,迅速扫内容唇角微动了动,随后抬头将孤零零的一张信纸递给了常台笙。常台笙忙接过,看信中写到有关端王世段意的一桩命案,便继续读了去。
信中说常台笙落水后失踪,尚不知是否已命丧西湖。而端王世段意则被软禁待查,杭州知府已将其过恶行径上报朝廷,动作非常之迅速。常台笙也算大致了解杭州知府的为人,如此雷厉风行,实在不像他平日里的懒怠作风,或许杭州知府背后有人在控制这一切?
信是围绕段意案所写,涉及到常台笙的部分少之又少,关于谢氏更是提也未提,想来这探想要报告的内容并非与她有关,他关心的,是段意的动向。
“再耐心等两日便会有其他消息,不用急。”苏晔说了这话,大约是让常台笙放心,他随后又同管事嘱咐了一些事,并将桌上一封简短的回信递了过去。
管事应声就离开了房。常台笙若有所思地重新坐,抬头问苏晔:“或许你一直在关注段意?”很明显的是,写这封信的探已盯着段意许久,信中行文内容及习惯暴露了这一点。而苏晔一介生意人,知道段意的行踪于他而言可能并没有太大意义,可能是为了别的目的前去打探?
苏晔微颔首,解释道:“若要扳倒端王,盯着段意自然是必要的。你大约不知道段意年少时以庶谋嫡抢夺世之位一事,这人极有手段,十来岁年纪便通晓人情场上的尔虞我诈,之后敛收锋芒却更是深不可测。”他说着略停顿,又道:“故而,我们所获知到的讯息动向,事实上真假难辨。有些消息与破绽,也许是他故意想要给人看到的。”
常台笙静静听着,不接话,似乎在等苏晔的文。
“比如宗室违制婚娶、行商贩营利之事都会引火上身,僭越更是大罪,但这些把柄我们都能如此容易得到,不得不令人起疑。”太顺利了,反而觉得这其中存有阴谋。
听苏晔此般解释,常台笙亦觉得有些纳闷,道:“段意若这样精明,想来不可能是任人宰割之辈,面对区区地方父母官竟如此乖顺地接受软禁处理也有些令人解。”
“你借落水一事故意给他找麻烦,他则将计就计,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做很是别有用心。”
“节骨眼?怎么了?”
“内库官银被盗一事,经查证其背后主使即是西南端王府。一介藩王,盗取大量官银,除了潜谋不轨外,似乎没有别的解释。朝廷眼虽未明查,但罪证恐怕已搜罗得差不多。双方一旦翻脸将这层皮撕破,朝廷面临的就是西南府大肆举兵谋反。如此敏感时期,段意这件事无异于火上浇油,或许,西南府会比预期中要早一些动手。”苏晔说的虽是藩王谋逆这等大事,言语中却没有半点为朝廷担忧的意味。
西南位置偏远,端王若这些年一直暗中蓄养亡命私建军队,实力自然不可小觑;而如今的朝廷却是积弱不堪,地方上的军饷可能都不能及时付给,要能应对好这场迫在眉睫的谋逆,也不是容易事。
战事似乎在所难,但从苏晔的神情来看,似乎并没有危急到令人担忧的地步。常台笙极少关心政治,许多事也只能看个表面,至于其中又有何阴谋手段,她没法了解,也没必要知道。
常台笙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倒是随口问了苏晔府中之事:“这次过来,府里似乎又冷清不少,怎么了?”
苏晔淡淡回道:“大宅内院争端,古往今来也只有那些事。我自生来,便面对这一整个府院的勾心斗角,二十几年早就看腻看透,故而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感到困惑难过。如今只是到了时候,愿意走的就走,懒得走的便安分留,各自都寻个清净合适的归处,没什么大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常台笙便没有再追问。眼见时辰不早,她便不再叨扰,起身打算回客房。将门打开,却见常遇安安静静站在外面,怀里抱了两册,仰起头看她:“姑姑要回去了吗?”
常台笙揉揉她脑袋:“是啊,打算回去休息了。”说着瞥一眼她怀里抱着的:“你这么晚还要读么?”
常遇点点头:“有些字不认得所以过来问一问。”
她说着歪过脑袋,视线绕过常台笙往里瞅。此时苏晔闻声已起身走了出来,常台笙偏头看他一眼,随后同常遇道:“姑姑回去教你罢。”
常遇声音清脆地应了一声,随后腾出一只手来,抓过常台笙的手,又很是有礼貌地同苏晔道了别,还稚声稚气地说了总是晚睡对身体不好,这才跟着常台笙离开。
小姑娘识人脸色,在哪儿都是贴心的存在。她自己也许意识不到,但她的心始终是向着别人。小心翼翼地,希望身边的亲人都高兴喜乐,自己的情绪则已懂得深藏。幼年时便是如此,长大后不知会怎样。这般冷暖悲喜都为别人的性,倒是,像极了苏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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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等了三日,杭州那边没什么值得知道的新消息,谢氏倒是过来了。陈苏二家素有来往,谢氏亦见过苏老夫人及苏晔,故而她的到来并没有让苏府的人感到唐突与陌生。
苏老夫人与她一番寒暄,让管事给安排了客房,留了饭一起用过,这才放她去休息。
谢氏自老夫人那里出来,便与常台笙一道去看了看常老太爷。老太爷身体比先前要好一些,但毕竟是脑糊涂且行动不便了,晚辈们看着也觉得心酸。谢氏清楚常台笙家境,如今看看,她这些年独自一人撑着整个家,也的确是不容易。
谢氏在一旁看着常台笙陪常老太爷棋,外头有昏昏日光照进来,气氛温馨却也有些寡凉的意味。她正惆怅时,门口忽有个小脑袋探进来,一双软绵绵的小手扒拉着门框,目光触及谢氏便连忙又将脑袋缩回去。
谢氏起初以为是苏家哪个小孩,转念一想,苏家哪里会有小孩?遂悄悄走出了门。常遇站在廊内还未走,她不认得谢氏,死活猜不出眼前这妇人同自家姑姑什么关系,于是没敢胡乱称呼,只低头象征性地行了个礼。
谢氏见她眉眼中与常台笙有那么几分相似,随即便猜到她是与常台笙相依为命的那个小侄女常遇。她正要上前与之说话,常遇却拎起之前放在地上的匣,低头又行一礼,说:“我要去学堂了,傍晚时才能回来,请帮我转告姑姑,谢谢您。”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又稚气未脱,模样也生得可爱,实在是讨人喜欢。谢氏看她原地转了个半个圈,拎着匣朝着走廊那头小步迈得飞快的模样,脸上竟不由多了几分暖意。
她重新折回屋内,常台笙的一局棋刚好。谢氏道:“方才常遇来过了,说是午要去学堂,傍晚才回来,要我转告你。”
常台笙点点头,见老太爷有些倦了,便服侍他睡,之后同谢氏一道出了门。
至此两人还未好好聊过。谢氏边走边同她讲了这几日杭州之事,说一行人在西湖附近寻了好几日都未得一丝消息,故而只得先将段意单独软禁起来待查。
常台笙遂问:“没有听到任何其他风声么?譬如有人说那晚上见过我之类?”她心里始终惦记着张怡青,想着也许张怡青会将见过她的消息走漏给杨友心。
但谢氏却摇摇头道:“据我所知并没有。对了——”她忽停步:“芥堂那位叫张怡青的女学徒,听说忽然消失了,这几日都没有在芥堂出现过。宋管事认为她恐是出了什么事,还特意到府上来知会了我一声,让我转告给你。我不是很清楚那姑娘的事,你可能会知道?”
张怡青失踪?常台笙还记得那晚她非同往常的举止言语——愧疚感强烈,许多事想说却又有些不敢说,好像是遭遇了什么事,又似乎想与之前的自己划清界限,欲让一切重头再来。但因为一些说不清的原因还是有些缩手缩脚,最后让常台笙保重身体的提示,都格外含蓄隐晦。
谢氏见常台笙不由蹙起的眉头,忙又道:“宋管事已是遣人去找了,心宽一些,也许很快便能找到的。”
常台笙对此却并不乐观。杨友心既然可以用张怡青的姐姐要挟利用她,那等利用价值殆尽,过河拆桥也并不是不可能。她深知杨友心的毒辣与狠心,这会儿竟有些担心张怡青的死活。
让无辜的人们卷入这场不怀好意的争斗,是常台笙最不愿看到的果。她素来爱憎分明,但两方战争,从来不想搭上无辜第三方。若争斗势必会波及到无关之人,那她宁愿往后退一步。
可眼局势,她却无法控制了。对方要的也许远远不止是芥堂,这斗争也不会因为一方愿意退让就束。他们是开启游戏之人,享受身在其中的乐趣,又如何会因为得到了一点点的成果就此罢手?慢慢看着对手作困兽斗,再看对手丧失抵抗意志,这是他们享受的事。
常台笙觉得指尖有些发凉,倘若这假设是真,那她之前所设想的一切退路在这假设之上将毫无意义。
脊背冒上来的阵阵寒意让常台笙不由倒抽一口气,身旁谢氏却小声咕哝:“这府里当真是没什么人了,许多年前各房之间你争我夺,热热闹闹,如今一派寂然,清净是清净了,但到底有些衰颓之感。”苏府中那些女孩儿们陆续出嫁后,这一辈便只剩了苏晔在这老宅之中,冷清一些是难的。
“还不是作出来的?”
这声音出现得突然,常台笙与谢氏闻声都回头看,只见一妇人缓步走了过来。那妇人与谢氏差不多年纪,正是那日午常台笙与常遇在走廊散步时瞥见的那人。那时常遇说,众多姨娘中,也只有她留在了府里,其余人都离开了。
而苏晔又说,府中人来来去去,不过是到了时候,各自都寻个清净合适的归处,算不上大事。说得轻描淡写,其中却是满满的心灰意冷,倦得连虚与委蛇的相处也不愿应付。
身后这姨娘似乎有话要说,常台笙驻足等她文,旁边谢氏亦略是好奇地站着。
那姨娘不急不忙道:“卢氏年前将侄女接进府里,其心思实在是路人皆知。她想将侄女嫁进苏府,以为侄女年轻好看便一定能成事,可没料却碰了一鼻灰,且那侄女似乎也不大喜欢苏晔。
“这事很棘手,周围便一群人出主意,说不如将生米煮成熟饭,毕竟苏晔那重情义的性,不大可能碰了清白人家的姑娘还会甩开,届时定会将卢家这姑娘风风光光迎娶进门。而姑娘家则更好办,都成了别人的人,还会有二心不成?将来必定死心塌地跟着苏晔,就算当不喜欢,过不了多久也会察觉到苏晔的好。何况,老夫人亦是很喜欢这娴静乖巧的姑娘,似乎有意向想要留这孩在府中。
“卢氏大概觉着这主意极好,便不知从哪儿搞来一些欢场上的催情药。那时苏晔恰好去了南京,之后又去杭州待了一阵,从杭州回来不久,又整日忙得不着家,卢氏一直寻不到合适时机手。直到前阵,苏晔因生意场上的应酬多喝了一些酒,那日午后便提早回了府。大约是因为头痛的缘故,他回府就睡了。卢氏买通了苏晔身边一名小侍,给他睡前喝的醒酒汤里了药。”
妇人说到这里,事情原委常台笙已大概清楚,后面的话就算不说也能猜得□不离十。她请那妇人不要再讲了,可那妇人脸上却浮起寡淡笑意,道:“因卢四小姐如何也不肯从,卢氏便在侄女茶水里了**药,弄昏后扒了外裳悄悄送去苏晔房里,之后又将房门从外边锁上。那天——”
妇人顿了顿,接着道:“老夫人恰好出去拜佛,不在府里。”
常台笙听到这里心都一凉,想起常遇说卢四小姐是哭着离开苏府的,竟意识地紧了紧拳。
妇人已是说到了兴头上,冷笑道:“那天府里多数人都在等好戏,叽叽喳喳聊得高兴,也不知都在乐什么。卢氏毕竟是正房,手里还握着苏家的好些产业,这些跟着高兴的人中有附和她的,亦有在这府里待久了实在觉得日了无生趣想找点谈资的,想要出手阻止的也有,但毕竟势单力薄。逆着卢氏意愿行事,通常不会有什么好果吃。何况唯一的一把钥匙,就握在卢氏手里,旁人想碰也碰不得。”
一旁的谢氏听着,面色竟也有些凝重。
妇人的语气逐渐放缓,看着常台笙道:“后来是你那位小侄女从学堂回来,听门房说苏晔老早就回来了,便拿着先生圈点过的卷去找苏晔看,那些人却意味不明地笑着告诉她苏晔有要紧事不能被打扰,打发她去看。
“小丫头大约是太聪明了,一眼便看出这些人笑得不怀好意,随即就去找平日里处得很好的卢四小姐,可卢四小姐的贴身小侍却战战兢兢说自家小姐这会儿同苏晔在一块待着。
“毕竟是小孩,虽是起了疑,却毕竟不能理解男女之间这些事。可怜的小家伙一直守在门口,也许是看着落了锁的门怎么想都觉得奇怪,故而独自一人跑去铺将管事寻来。管事正打算砸门时,窗却忽被人从里头砸开了。”
“请不要再说了。”常台笙再一次地试图阻止她继续说去,可妇人却凉凉笑了笑:“这些人的可恨之处在于,为满足私欲去控制旁人的人生,妄图主宰旁人生死婚丧,一错再错,却毫无悔意。”
说起这话时,妇人唇角那抹略凄苦的淡笑中似有解恨之意。她为何会有恨意常台笙不得而知,也许当年受过卢氏欺负,抑或又有些旁的恩怨旧事,常台笙都不愿去探究。
她难以想象年幼的常遇在看到苏晔砸开窗时的解与惊讶。大人的世界到底是难懂的,当真觉得大人们都活得很累,于是自己也高兴不起来,笑也是为了让大人们放心。
这些往事,将来也许都会成为难忘的噩梦。
常台笙恨不得立刻前去学堂将她带回来,步甚至都已经迈了出去,谢氏却迅疾地抓住了她的小臂:“冷静一些。”
那妇人似也讲得累了,神情疲倦地看看常台笙与谢氏,随后绕过她们径自往前走了。
谢氏方才听这妇人叙述,想起刚刚在门口遇见的那个聪慧明亮的小姑娘,有些心疼,忽又有些慨然。父亲早逝,被打算改嫁的母亲舍弃,可她看起来却朝气蓬勃。这是在与她同龄的孩身上很难得会看到的状态,这般鲜亮的扑面而来的生机感,谢氏甚至未在陈俨身上见过。
人一生所遇之事,并非件件都可控。就算是做了精细安排的人生,也一样会出现措手不及的岔路与困难。迫不得已要面对的事,总要面对,而事情发生,接去的路要如何,却并非人人都能继续往前。谢氏从心底里希望这个小姑娘可以坚定从容地走自己要走的路,她有那个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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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遇从学堂回来后见常台笙眼眶微红,不知发生了何事,放匣便凑上去揪着她衣角问道:“姑姑难道有伤心事?我也有呢,今日我不小心把带去学堂的糕点盒弄翻了,那糕点特别好吃,我觉得很心疼呢。”
常台笙听着更心疼,蹲来抱了抱她,一时间没有说话。这府中一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一个人一定觉得害怕极了。如此多的恶意,你也一定觉得难过罢。姨娘们那般嚣张,平日里恐怕也给过你冷脸,你不要往心里去好吗?
常遇想了想,可能是感受到了姑姑的心意,便贴着她耳朵低低说道:“姑姑,这个府里,有些人不喜欢我,但是也有许多人对我很好,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了。先生说人各有喜恶,这是最强求不来的事。我不会因为那些人不喜欢我就难过的。”
软软的知心意的声音就在耳畔,常台笙鼻一酸,差点落泪来。旁边谢氏见状,微笑着蹲来,看着常遇道:“你去过京城吗?”
常遇望了她一会儿,说:“没有。”
谢氏又道:“我们明日去京城,你想一道去吗?”
常遇思忖一番,没有回答。谢氏又补充道:“许久未见你姑父了罢?不打算赢他几盘棋,杀杀他的威风么?”
“恩……”常遇拖长了尾音,忽地抬眸一笑,眼尾弯弯,认真回道:“虽然我有一点点想念他,但是我学堂的功课才刚刚跟上,不想落。我还养了好多花,它们见不到我会伤心的。”
谢氏唇角浮起淡淡笑意,她伸手轻揉了揉常遇脑袋,半晌才道:“天不早了,去后边吃饭罢。”
常遇点点头,牵过常台笙的手便往后边老夫人那儿去了。
末了,常遇到底没有跟她们一起去京城。离开苏州那日,天气放晴,常遇站在门口送她们离开,常台笙坐在马车里,撩开车窗帘,见她身影越来越小,轻轻抿起了唇角。
谢氏知她心中此时五味杂陈,待她放车窗帘,这才缓缓说了一句:“你想让她从出生到死都不经受风雨几乎是不可能的,她不是你养在手心里的花。”
常台笙若有所思轻叹出声。她再次拉开车窗帘,有清冽微光照进来。与其说她看着常遇成长,常遇的存在又何尝不是在帮她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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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接连大晴了十几日,温度陡升,大有一步迈过春日直接进入夏天的架势。虽然最终温度还会降一些去,可这连续的大晴天还是让人感到异常美好。
陈俨这日起得很迟,他闭着眼翻了个身,安安稳稳接着睡,但他似乎察觉到有些不对,忽然就伸出了手,一把抓向床外,竟精准握住一只小臂。因太疲劳,他连眼也懒得睁,拽过那人胳膊就拖向自己,愉快地说道——
“啊,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正文写到一百章呢~
常遇:我其实一点都不想你哦,说有一点点想你是因为看在你麻麻的份上。陈俨
另感谢地雷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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