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皑皑白雪仍然覆盖着曾家湾的山头和垅坑，天色是阴沉的，空气却非常冷。四五天以来，白天稍为融化了的积雪，晚上又被加厚了。
一大早，曾风云爬起来就出了门。他确实有事。到年底了，各个生产队的年终决算他都要到场。从另一个方面说，他不愿呆在家里，看着张金玉那张蜡黄毫无表情的苦瓜脸。现在，又加了一条原因，他不愿意在曾家湾里呆着。曾风云对曾秀鹃实在想不通。他无论如何没有料到曾秀娟会嫁到曾家湾来，嫁给高建文。他更没有想到高建文和曾秀鹃结婚竟然不到他这里来开具证明，难道他们直接去公社可以打到结婚证？他们可是特别身份的人哪！
他踩着积雪走着，脚下嘭格嘭格地响，脸和耳朵生痛生痛，连脚指头都是生痛生痛的。雪地返着光，有些刺眼。曾风云的胸腔里却窝着火，这一腔火烧得他口干舌燥，口腔里起了无数的泡，连牙龈都是痛的，满口牙子似乎都摇动了。这几天，人家餐桌上再有山珍海味，主家再殷勤地劝菜敬酒，都难以让曾风云提起食欲和酒兴。曾风云甚至心生了恨意。
快到枇杷塘了，曾风云在村口水塘的塘坝上看到曾果在挑水，曾果是面向着垅坑这边的，他正用担钩钩着木桶的提手把空桶往水里扎下去，盛满水，拉起，然后又如法炮制，把另一个桶装满。他正挑起桶，直起腰，一眼便看见了已经走上了塘坝的曾风云。
曾果道：“风云呀，咯样子早？”
曾风云停了一下脚步，算是答话。
曾果挑着一担水，在码头的石级上站住，又问道：“搞得吗样了？”显然，曾果关心着全大队各个生产队的年终决算。
曾风云这下子不能不说话了，他有气无力道：“还不到一半咧。”
说话的时候，曾风云答话的样子有些艰难。曾果马上觉察到了，关心道：“吗子了？感了冒？”
曾风云道：“不要紧。”说完，就准备往前面走。走了不到两步，曾风云又停住了，他对正转过身，准备跨上石级往村子里走的曾果道：“你晓得高建文结婚的事吗？”
曾果以为曾风云走了，他跨上最后一级石级，又听到曾风云在问话，干脆把一担水桶放到雪地里，转过身来问道：“吗了？出了吗子事么？”
曾风云干脆绕过塘坝，走到曾果站的地方。曾果见曾风云过来了，便从裤袋里掏出烟袋子，让曾风云抓烟丝。曾风云推回曾果递过来的烟袋子，道：“今日抽不得，口里上火了。”
曾果自己拿出一张小纸片，抓了一把烟丝三下两下卷了喇叭筒，用口水糊了，咬去喇叭筒嘴子，拿着喇叭筒在手心里顿着，细眯着眼睛，看着曾风云。
“地主崽子们结婚得先报告嘛，连大队的介绍信都不要了？难不成结婚登记都没有？不是公然与无产阶级革命政权对着干嘛！”曾风云终于大着声说出了话，不过，这样一来，他的口腔里还真有些痛了，他觉得自己的嘴巴好象被什么沾着，张开都有些困难。
“不会吧。大队公章在你家里，介绍信不是你开吗？”曾果有些奇怪道。
“我没开过呀！”曾风云道。
“那就奇了怪了！”曾果皱紧了眉头。
“出鬼了！”半晌，曾风云瘦脸上的肌肉一哆嗦，全身一抖，自言自语道。
“我打到回去一趟。”突然，曾风云撇下曾果，急急地踩着积雪，绕过塘坝，朝回曾家湾那边的山嘴走去，把个曾果弄糊涂了。
曾风云踏着积雪，急匆匆地转过茅公岭山嘴，从队里牛栏那排茅屋前穿过去，越过塘坝口，在条子田田埂上滑了一跤，差一点钻到村前的水塘里去了。等跨上西厢房的门槛，他顾不及换掉脚上不知是汗湿了还是进水了有如泥坑一样滑溜而又冰凉的旧解放鞋，一掌推开他家的房门。
曾风云眼前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他刚从雪地里进屋来，眼睛一下子没有适应过来。虽然他看不清张金玉在哪，却尖声道：“张金玉哪，你给我过来。”
张金玉正在帮孩子们起床，不在意道：“又吗事嘛，大清早，冷死人了。”
听到张金玉的声音，曾风云气不打一处来，嘶哑了嗓子，质问道：“是不是你帮高建文曾秀鹃出了结婚介绍信？”
张金玉白了曾风云一眼，见怪不怪道：“人家建文来了几回，你都不在，吗了？三十好几的人讨个半路婆还不准许呀？”
“你！”曾风云气得七窍生烟，他看清了张金玉，三步并做两步跨上去，一把抓起张金玉就势掀了她一巴掌。张金玉正给老十穿鞋子，没有准备，结结实实挨了曾风云一巴掌。男人的手重，这一巴掌立刻把张金玉的脸打肿了。张金玉被打楞了一会，然后，就是响彻整个曾家湾的一声尖嚎，张金玉毫不示弱地跟曾风云扭打在一起。
见他们的父亲和母亲打了起来，孩子们哭的哭，叫的叫，老十吓得尿湿了一身。正在灶房里烧火焖红薯的曾娇凤急忙叫唤着她大妹妹二凤进灶房来烧火，叫她二妹妹三凤去叫她娭几高氏。她自己则跑出来，高声叫着她母亲，把她母亲用力从她父亲身边扯开。
高氏一边咳嗽一边恨着声进屋来的时候，曾风云和张金玉已经罢了手。张金玉蓬松着头发，一只手捧着被曾风云打肿了的脸，趴在床边上，另一只手拍着床板，在那里喊天叫地，又哭又闹。曾娇凤站在她母亲和她父亲之间，这会儿，她自己倒是抹起了眼泪。
曾风云煞白着脸，骂道：“蠢猪样的东西！又不懂个卵，哪样事都瞎掺和，啊！吗事弄得，吗事弄不得都不晓得了？坏事就坏在你手里！”他边骂边调转了身子，准备朝门外走。
高氏年纪大了，脸上的皮肤耸拉着，她的眼睛本来见风就流泪，近年以来，到了秋后，眼睛总是红的。她颤抖着身子，说道：“啊呀，风云呀，吗个事嘛，就不能安生着过日子呀！细格几都和你们一样高了，四十好几的人了呀，曾治咯根脉哪代祖宗造了孽呀！”
曾风云说他母亲道：“不管你老人的事咧！咯个蠢猪做事越来越没得合数了，不让她长点记性，等哪天捅出个通天塌地的大祸事，把全家都给害了就迟了！”他边骂边出了门，下了街沿，踩着土坪里的积雪，重新去要去的生产队搞年终决算去了。
张金玉一口怨气没得地方出，她突然爬起来，扑到房子里的旧式立柜前，一把打开柜子门，扯开抽屉，从里面掏出曾风云的一个扁平的小木匝子。
曾娇凤见她母亲怒气冲冲地拿出了她父亲用的东西，知道没有好事，忙叫一声：“妈！你干吗哪？”急忙上前阻拦。
张金玉避开曾娇凤，又一把扒得高氏踉跄着差一点摔倒。她提着匝子，猛地拉开门，哭骂道：“我让你打！”就势把木匝子用力摔向铺着一层厚厚积雪的土坪里，木匝子猛地砸在雪地里，吧嗒砸开了，大队的公章印泥盒和一小本一小本票据，一本红胶壳子的小本子语录本，还有曾风云用的一条小尺子摔在雪地上。
听到他家吵闹声出来站在正屋街沿上的人们和东头横屋的人们都发出一声惊叫。
曾娇凤吓得脸色都白了，那可是曾风云的命根子，要是砸坏了，不知道还会惹出吗子事来。她不要命似的跑出来，窜到雪地里替他爸拣起散落在积雪上各处的东西。所幸，匝子因为没有上锁，只是被打开了，上面沾满了雪粒，有一角扎到了泥巴。其它东西也没有损坏，包括那条小尺子，它是飘着出去的。票据和红胶壳语录本只是弄上了雪粒，沾湿了一点点。曾娇凤拣完东西，勾着头上了西厢房的台阶，她知道全村子里的人都在盯着她和她家，一个大姑娘的自尊让她觉得羞愧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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