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清明了。复制本地址浏览%73%68%75%68%61%68%61%2e%63%6f%6d
1932年的清明,对于娘娘库的人实在是别有一番滋味。因为大清朝的儿皇帝溥仪做了新朝的执政,刚刚易帜的东北又换旗子了,‘花’钱做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民国旗还没用几回,有的人家甚至做旗帜的钱还没还上,又得烧了重做了。
人们的心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总是悬着,够不着底。出‘门’的人带回来的消息就是打仗,到处都在打仗,好像谁手里有个十条八条大枪就可以登高一呼拉起队伍打仗,队伍的名号五‘花’八‘门’,仗打得也是一锅粥,你也当司令,他也当军长,也不知道是谁封的,也不知道是谁管着,反正举了民国的旗子就算正规,报了绺子的名号就算义勇,仗打赢了要钱要捐,仗打输了也要钱要捐,老百姓成了锅里的苞米馇子,翻来覆去的在热锅里熬,把苞米脐子油都熬出来了,就剩一层皮。
好在娘娘库还算太平,大马鹿沟一仗过去半个来月了,欧阳县长带着保安团白天设卡、晚上巡逻,倒也没发生什么事,虽然夜里不许点灯,但早早睡下的人们从未被枪声惊醒。
欧阳得志实在是累了,仗是打赢了,可是他的神经绷得更紧,预先得到情报,选最好的地势埋伏,突然攻击,敌人速退,这样的仗有一次可谓侥幸,再想有第二次那得靠老天爷开眼。日本人绝不会善罢甘休,越是表面上没动静,越是显示背地里藏着大风险,日本人的报复一定是石头过刀、寸草过火、‘鸡’犬不留,可是短暂的太平已经让一些疏散的百姓返了回来,劝也劝不走,大家伙的话也对,外面也是‘乱’的不像话,哪里又有安身之地呢?过一天消停日子就算得一天,就多吃了一天饱饭,就多睡了一个好觉,就老婆汉子的又像模像样的过了一天正经日子。
欧阳得志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呢?他今天准备了两刀烧纸、两根小拇子粗的高香、二斤盛达源出的高粱酒、二斤朝鲜人做的米糕、一个大肘子、一只‘鸡’、一条鲤鱼、几个黑得发亮的秋梨、五个灰白‘色’的馒头和一碗掺了饭豆的高粱米饭。这些东西可不轻巧,但是他坚持自己拎着给杨爷夫‘妇’上坟,不让人陪着,就是想单独跟杨爷说说话。现在不是在神泉岗的时候了,那么多的人看着他、指望着他呢?他得说硬话,得啥时候都有刚,再难再累他得‘挺’住,得拿主意,他要一‘乱’了人们的心就散了,所以他得是铁打的、石头刻的,他得让每个人一见到他心里就踏实,他就是那个天塌下来第一个用脑袋顶住的大个儿!
杨爷坟茔的土已经风干,远处看显得矮小,像一个垄台高的土堆。‘春’天的土地表面化了薄薄的一层,其实下面是铁一样硬的冻土,圹子挖得又急,棺木上面覆的土又是冻的,阳光一晒,原来看着还高一些的坟茔就堆下来了。欧阳得志把供品摆好,看到坟茔的缝隙隐隐可以看到棺木,就想抓几把土把缝隙堵一堵,可是搂了几把只划拉着一把细面沙土,放进缝隙里,眼看着就没影了。欧阳得志苦笑一笑,对着坟茔说道:“杨爷呀,看来老哥还得住几天漏房子,兄弟想给你修修,没辙!你这老头到了天上肯定做了神仙,你这一辈子过得就是神仙的日子,活、活得痛快,死、死得痛快,就是到了天上也是和小嫂子一块痛痛快快的活着!兄弟羡慕你呀,无牵无挂,神仙眷属,你就保着杨平小侄儿和那些‘女’人孩子太太平平吧!不瞒老哥哥,兄弟这肩膀头上挑得太重啦,好像这心思天天分八瓣,夜里头不敢闭眼睛,白天不敢眨眼,累得脑袋昏浆浆的,可想睡又睡不着!真是走着走着就好像魂灵和身子分开了,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知道白天还是晚上,整个人就盼着痛痛快快的干点啥,出一身汗,打一场仗,是死是活有个着落,好歹赖歹见个真章,这见天心在嗓子眼提溜着太懊糟人了!要说我这心事呀,‘挺’闹得慌。想想百姓吧,盼着日本人别来,多一天太平就多享一天福,想想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懊糟劲儿,又盼着日本人快来算了,死活鸟朝上,轰轰烈烈干一场也就四脚落地。可是这小日本也真够‘尿’‘性’,他是耐着‘性’子玩我这只海东青,他就是让我见天提溜着难受,他把娘娘库四周都闹腾得‘鸡’飞狗跳,就是不搭理我,纯牌就是逗我闷子,让我想跟人掐架却找不着劲敌,有劲使不上。他是等着我一身的劲儿歇了,心也懒了,不知不觉疏忽大意了,他再给我致命一击!我知道日本人的道行,可是我等得累呀,这就跟脑袋瓜子上悬着一把刀一样,我这脑瓜皮老是凉飕飕的,落下来不过是脑袋开瓢,可是时时刻刻等着脑袋开瓢就太烦人了!”
欧阳得志说得心里头松快了一点,他起身点着了烧纸,‘插’上两炷香点燃,接着倒了三碗酒,自己端一碗喝了一口,然后倒在供品前面,再把另两碗酒一一端起来,洒在坟前。欧阳得志规规矩矩给杨爷夫‘妇’鞠了三个躬,凄然一笑道:“原想等七月十五再给哥哥嫂子把坟圆得好好的,现在看,真不知道兄弟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等大树一放叶,我就给哥哥嫂子修坟,尽早了了这份心事。要是七月十五兄弟没来上坟烧纸,麻烦大哥去阎王爷那儿查一查,看看生死簿上兄弟是咋回事。要是兄弟活着,那就保佑兄弟再跟小日本周旋几年,多杀几个日本兵给哥哥嫂子当祭品。要是兄弟死了,那就帮兄弟到你那儿去一块儿过日子。阳间不太平,咱兄弟过了十几年痛快日子,也算偏得,到了‘阴’间,咱再也不分开,就算投胎也是投到一个娘怀里,下辈子做亲兄弟!”
这时他注意到坟茔上长出一棵灰绿‘色’的蒿子,拇子大小,在料峭的‘春’寒中淡然的晒着太阳。蒿子紧紧贴着坟茔的干土,像小小的甲虫,仿佛没有扎根,正在用力的抓住土地以免被风儿吹飞。这是哥哥在告诉我他听懂了吗?欧阳得志的心头颤动了一下,五十岁的汉子也不免眼圈发红。他抬头望望坟茔背后的森林,有点起风了,每一棵大树都轻轻的摇晃着身子,是的,不管怎样,‘春’天已经来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暖和,会一天一个样!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长长的呼啸了一声,他看到在林海的深处闪过一道红影,他相信那是他的老朋友火狐在为他高兴,是的,一年之计在于‘春’,再怎么着也得干下去,老子等得起!
赵毅信起得比较晚。照实说老年人觉轻,一般天亮就醒了,可是叶喜‘春’照顾当家的特别上心,给赵毅信养成个睡回笼觉的习惯,这个回笼觉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赵毅信八十岁了,自从六十六岁做新郎娶了叶喜‘春’,这个老男人就忘了自己多大岁数,眼前的两个孩子,身边的心爱**,让他常常还以为自己正是壮年。大马鹿沟一战赵毅信没去,他是真的跑不动了。但是杨爷的死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老了,该考虑后事了。这半个来月他请‘阴’阳先生跑遍了娘娘库的大小山谷,测算方位、占卜凶吉,总算给自己的‘阴’宅选到了一处风水宝地。他的这块‘阴’宅老伴看过了,很满意,同意开‘春’就请工匠先把墓室修好,百年之后夫妻合葬。叶喜‘春’作为侧室,虽然不能一起合葬,但是老太太同意她在‘阴’宅旁边单独修一个小墓,待百年之后继续伺候赵毅信,三个人还一起过。
后事安排完毕,赵毅信觉得了无牵挂。两个孩子都走了,和欧阳得志的孙子儿媳在一块,他放心。欧阳得志在他心里即当兄弟也当儿子,这些年先当义父后当义兄,无非辅佐欧阳得志成就一番家业。现在欧阳得志当了县长,子孙成群,家财万贯,又有一帮侠肝义胆朋友,他可以放手了,就算不‘操’一份心欧阳得志也能担当决断干得风生水起。要说有点放不下的,也就是欧阳洪海这个干孙子,这头狼崽子太野,生逢‘乱’世也是欧阳洪海命里该着,不知道朴胜日这个‘毛’头小子能不能把这头狼王辅佐好喽。管他呢,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赵毅信想着自己八十岁了,蜡头不高了,狼在山林他再‘操’心也是没用!
他今天是带着叶喜‘春’去看自己的‘阴’宅,清明节是大日子,他想先烧点纸问候问候周边的邻居,给自己讨个鬼缘,以后埋下去就有‘阴’间朋友。关键的,是他让叶喜‘春’去看看‘阴’宅,看看旁边为她选好的坟地,给她讲讲为啥要选中这块地,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思。老伴不同意三人同‘穴’,赵毅信没奈何,这也是给叶喜‘春’一份安慰,让叶喜‘春’心里过得去,老夫少妻、赵毅信已经习惯了宠着这个孩儿他娘。
山道弯弯,傍晌午的天气明显升温,树林里蒸腾着不易察觉的缕缕暖气,赵毅信走得身上热了起来。他招呼叶喜‘春’坐下歇歇,‘抽’袋烟,眯着眼睛细细端详着绵延起伏的远山,亲切的看着山脚下升起袅袅炊烟的娘娘库,觉得自己这辈子来到长白山、埋在长白山实在是值了,家有了,业有了,寿有了,临了还能有一方满意的‘阴’宅,圆满。自己读那两年‘私’塾,要在老家,想给人家写个家书诉状都未必能行,别说跟在县长身边出谋划策、还在县里任职了。长白山养人,成全人,这是一方宝地,等到打完仗自己的孩子回来一定还能‘混’得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因为他占得是龙‘穴’,将来要出大富大贵之后,他这辈子和长白山的缘分,下辈子还得继续,那样才能享受到这方宝地的福荫和庇护。
咋说也是老了,‘抽’袋烟,喘口气,肚子不争气的疼了起来,赵毅信忍不住放了一个恶臭的哑巴屁,熏得上风头的叶喜‘春’一劲儿用手扇风。赵毅信坏笑着说道:“一天就两顿,早上这顿萝卜炖五‘花’‘肉’还‘挺’顺嘴,吃多了点,这事还得怪你,尽‘弄’好的给老头子,不好消化,所以该着闻哑巴屁,臭一臭你。”叶喜‘春’把赵毅信的烟袋接过来,从兜里掏出几张草纸,娇嗔道:“越老越没正形,放个屁也得瑟,快点去拉屎得了。”
赵毅信离开山道进了林子,刚刚蹲下来,就发现林子深处有些异样。那里蹲着几个黄乎乎的东西,老虎吗?不像,没有横纹,狍子吗?不像,坨有点太大,那是什么山猫野兽呢?我地妈呀,是人,是一片蹲在那儿的日本兵!赵毅信立马肚子不疼了,这些日本兵是绕过大马鹿沟从大沙河热闹街来偷袭娘娘库的,钻老林子把哨兵也让过去了,这是养养‘精’神、准备准备,就要趁着晌午头上痛下杀手了!
怎么办?自己八十老翁,手无寸铁,要回去报信肯定是连滚带爬也晚三秋了,再说自己一动就得让日本兵发现,恐怕连滚带爬的机会都没有,一枪就瘪鼓了!怎么办?赵毅信急得浑身颤抖,一时牙齿嘚嘚‘乱’响,眼前是一片恐怖的血‘色’火光。啊,火、火、火!赵毅信惨然一笑,看来龙‘穴’是没命进了,自己得火葬!他取出火柴,点燃了身边的一块松树明子,然后拿着明子把眼前的杂草和榛柴点得着了起来。
长白山人有四怕:‘春’怕荒火、夏怕山洪、秋怕毒虫、冬怕穿山风。清明正是刮风干地皮的时候,虽说眼前的风不大,可是林子正是干干的没一点湿气,遇上火呼啦一下子就都烧了起来。赵毅信眼见火势变大,一边点火一边背着风向林子外面后退,翻卷的热‘浪’烤得他面颊火辣辣的,好像眉‘毛’都焦了,这时他的脚下被倒木绊了一下,仰面摔倒了,手中的明子扔在了身后,随着身后也着了起来。
叶喜‘春’坐在山道边打盹,因为赵毅信岁数大了,拉屎得有一会功夫,他不大敢使劲。在叶喜‘春’的眼里,自己的男人就像个老小孩,咋哄咋稀罕,她觉着这个男人多活一天她就多得一天好。俩儿子上珲‘春’去苏联,赵毅信‘逼’着她跟着去,她死活没答应,扔下两个八十来岁的老人自己逃生,那是忘恩负义、不如畜生,那她就丧尽天良!她已经习惯了和两位老人厮守的日子,这是她的家呀!所以,哪怕日本人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她也要和两位老人在一起,大不了死一块儿。
这时她的身后掠过一股热‘浪’,把她熏醒了,她心道不好,起身往后看,正看见赵毅信在林子里翻滚挣扎,周围已经到处是火。叶喜‘春’想也没想,疯了似的就闯进了林子,当她扑到赵毅信身边,扑打赵毅信身上的火苗,赵毅信的衣服已经烧光了,满身是透亮的燎泡,她一拍打,燎泡破了,发出砰砰的响声。她不敢拍打了,蹲下身想把赵毅信扛起来,大树上咔吧掉下来一根带火的树杈,砸在她的背上,她眼前一黑,倒了下去,衣服和头发都着了起来。
欧阳得志在杨爷的坟地看见大沙河方向起了山火,撒‘腿’就往山下跑,娘娘库到处是木头和草,要让火进了街道那可就了不得了!他遇上一个保安团的哨兵,连忙让哨兵快跑去县政fu报信,通知保安团集合到月亮河边上,严防大火过河,通知留在娘娘库的人赶紧撤离,千万别让大火烧着人和大牲口。他自己则直奔月亮河边。
人们守了三四个时辰,入夜时分,山上的明火渐渐烧尽了,黑‘色’的山影在漫天的星光里像沉默的老人,盘‘腿’打坐着看着这些一脸侥幸的人们。实在是太幸运了,风向一直没变,火往山上走,没往山下来,真是老天眷顾娘娘库又躲过一劫。
欧阳得志回到家里,哨兵报告:赵毅信的老伴来找过他好几趟,说有急事,让他回来务必去赵家一趟。欧阳得志这才知道赵毅信和叶喜‘春’去了大沙河方向的龙‘穴’,已经一天没有音讯。这时已是深夜,没办法找了,欧阳得志只好安慰赵毅信的老伴,说些宽心话,连夜安排好人手,就等天亮进山找人。欧阳得志和衣在炕上打个盹,‘蒙’‘蒙’登登之间梦见赵毅信叼着烟袋得意的坐在一处老林子里,旁边坐着叶喜‘春’,跟前是十几条烧得少皮没‘毛’的死狗。赵毅信拿下烟袋,仰天吐出一口青烟,笑一笑说:“老哥哥做了一顿火燎东洋狗,你尝一尝,滋味比那朝鲜人做得特殊,‘骚’气拉烘的。”这时那些少皮没‘毛’的死狗突然活了,赵毅信翻身把叶喜‘春’护在身下,嚷嚷道:“兄弟救我!”
欧阳得志醒了,他一身的冷汗。这老哥托梦是啥意思?难道是——欧阳得志不敢想了!窗外已经有了一抹亮‘色’,‘鸡’叫了,赶紧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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