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见到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任何人都会感到恐惧和不可思议吧。
澹台婉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那个多日前,还流露着凄苦悲伤与爱慕之态的人,现在却一脸戏谑的站在自己面前,那冰冷的、讥讽的、甚至有一丝幸灾乐祸的眼神,刺得她心脏阵阵抽疼。
终于还是发现了。
片刻的恐惧之后,这个想法便出现在了脑中。
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她不想,也没有必要继续假装下去。
她只是有些害怕,不知道奚成壁会用什么方式来惩罚她。
她怕死,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但奚成壁却什么都没说,继续持久独酌,倒是罗暮,大马金刀地在澹台婉玉对面坐下,脸上笑容不变,可比起从前,多了许多的冷漠与憎恶。
澹台婉玉尽可能保持冷静地看着他,虽然知道身份已经被揭穿,但长久以来养成的高傲与目中无人,让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求饶道歉的举动。
罗暮看着她,这是一张与那个女子相差无几的脸,即便已经亲耳听她承认,也难以相信,面前的人根本就不是江晚鱼这样一个事实。
“斟酒。”奚成壁将手中白玉杯搁在桌上,只说了两个字。
澹台婉玉看了眼罗暮,又将视线投向奚成壁,对方虽然没有看她,但那态度明显表明是在命令她。
她犹豫了一下,执起酒壶,蹙眉轻声道:“皇上,酒壶已经空了。”
奚成壁皱了皱眉,没有出声,罗暮这时抢过她手里的酒壶,露出招牌式的嬉笑表情,“怎么会是空的?你看——”仿佛还是从前,他依旧将她当做江晚鱼,只是那眼神当中的漠然,让一切变得泾渭分明。
澹台婉玉难以置信地看着罗暮轻拨酒壶一处不起眼凸起,将清冽酒液倒入杯中,“人们都明白耳听为虚,却不知道,有时候眼见也不为实。”他放下酒壶:“人人都道我罗暮愚蠢好欺,只有她不一样,如今我想告诉你的是,别拿我当软柿子捏,若是惹急了我,我也是会咬人的。”
澹台婉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只是看着那酒壶,看着那酒杯中散发着冷意的酒液,浑身似冰封。
自以为别人都入了戏,却发现到头来,入戏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深吸口气,脸上渗出一丝惨烈的笑意。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曾无数次的低声下气,但不知是不是经历过了荣耀与风光,心底的那份骄傲就深深扎根于身体中,她竟难以说出一句求饶的话。
正想开口,问问奚成壁打算如何处置自己,他却站起身,负手走到亭外,看着夜色下汤汤如墨的湖水:“还有三个时辰。”他仰望着星月疏朗的夜空,轻声开了口。
澹台婉玉不解其意,也不好随意借口,就那么沉默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桌面盛满酒液的白玉杯。
一时间,并不算宽敞的亭内,四人各怀心事。
冯安已经恭恭敬敬垂着头,看不到脸面,奚成壁背对三人而立,脸上冷漠一片,不辨喜怒,罗暮死死盯着澹台婉玉,眼中光泽变幻不定,一时温软一时犀利。
如果在此之前有人问他们,什么都不做,就那么干干坐上三个时辰,能不能受得了,也许这四人的回答都是否定的。
但现在,他们全都做到了。
夜晚似乎变得无限长,又无限短,当三个时辰过去,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时,一份战事急报,被马不停蹄地送入了皇宫,送到了奚成壁面前。
“报——前线战事大捷,我军已成功夺回潼关,歼灭叛军两万余人,俘虏三万余,其余叛军仓惶逃离,上将军请示,是否要继续追击。”
话落,在场之人,除了奚成壁以外,其余三人齐齐色变。
罗暮猛地从石椅上站起,脱口道,“罗熔胜了?”以两万兵力对抗敌军十万,他根本就不抱希望,甚至为被主公任命为上将军的罗熔担心了好几天。
奚成壁没有应答,依旧保持不变的神色,看着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不必了,让他守好潼关,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
“是。”传令兵得命,躬身退下。
罗暮欢喜得在原地打转:“罗熔真的胜了?简直不敢相信,我就知道这家伙厉害,果然没看错他!”说完,挠挠头,对站在亭边的奚成壁讪讪一笑:“当然,罗熔能取胜,跟主公的深谋远虑和运筹帷幄是分不开关系的。”
奚成壁没心思听他拍马屁,最关键的战事问题已经解决,剩下的,便是他最不想对面,却不得不面对的真相。
他转身,目光沉幽如凌冽湖水:“说说吧,如果朕败了,你们打算如何?”
冯安和澹台婉玉都注意到了,奚成壁说的是你们,而非你。
他自然不会是因为战事获胜而神经错乱,唯一的解释就是……
澹台婉玉下意识看向冯安,冯安却依旧垂着脑袋,就似一尊风化了的石雕,一动也不动。
澹台婉玉下意识捏紧了藏在袖口之下的手,直到指关节传来轻微的疼痛,才见冯安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朝前迈出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奚成壁目光沉然,似波澜不兴的古井,只有罗暮,被这一场面骇了一跳,带着惊疑和不解的目光,看向奚成壁。
“冯安,朕待你不好吗?”原以为皇帝会雷霆大怒,可出口的言语,却平淡的不带一丝一毫感情。
冯安飞快抬头砍了他一眼,再次垂下头:“很好。”
“那为什么要背叛朕?”
冯安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奴才没有背叛皇上。”
奚成壁似乎是笑了一下,却没有反驳他。
冯安继续道:“奴才原本就是老王爷安插在皇上身边的棋子,皇上对奴才的好,奴才心里都明白,但奴才没什么好说的,奴才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有负圣恩,也没脸再留在皇上身边伺候,奴才罪孽深重,这就向皇上赔罪。”最后一个字落下,冯安的脑袋就像是失去支撑般,疲软地垂了下去。
罗暮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探了探冯安的鼻息,摇头一叹,“死了。”
看着没有了气息的冯安,奚成壁眼中快速闪过一道悲哀,很短暂,几乎无人瞧见:“他也算是有自知之明,知道朕不会饶了他。”毕竟是在身边伺候过的人,就算养只阿猫阿狗,也是会有感情的。
对着冯安已经死去的尸体,还有散发着青灰色仿若石头的脸,罗暮觉得有些发怵:“主公,现在怎么办?”澹台婉玉的身份已经曝光,那么接下来便有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江晚鱼在哪?她此刻究竟是死是活?
罗暮不敢问,但凡遇到有关江晚鱼的事,一向沉稳理智的主公总会失控。
奚成壁这一回,倒是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至少表面看不出什么,“她在哪?”
澹台婉玉下意识就想说出真相,虽然那个男子面目沉静,眼神宁然,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冰寒之气,化成一把把看不见的利刃,在剜割着身体。
奚成壁再残暴再可怕,但也有温柔绵软的一面,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经找到了他的弱点,如非太过记挂江晚鱼,她这个假冒货,也不会活到今天。
她仰起头,强迫自己与他对视:“怎么?不再唤我小鱼了?”
戏演久了,难免会沉迷,那恬然一笑,仍旧有那个女子的影子,他不禁觉得烦躁:“再给你一次机会。”
害怕吗?当然,除去温和眼神的他,骨子里的残虐,此刻她可以清晰察觉到。
几乎怀疑,下一刻自己那纤细的脖颈就会被拧断,但她更明白,自己若是妥协,只怕会死得更快:“你杀了我吧。”
杀与不杀,全在他一念之间,不过她不害怕,因为她透过他澄润透亮的眸,看到了自己的容颜。
那是一张他深爱的容颜,他怎么可能狠得下心?
他果然没有抬头,只将目光移到了桌面上的酒杯:“朕不知道,明明不一样的脸,为何你会与她这般相似。”他顿了顿:“不过朕知道,不管再怎么像,你也不是她。”
澹台婉玉大着胆子,小声说:“是不一样,我比她更适合你。”
“是吗?”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日出的第一缕霞光照射在他的侧面,让那冷硬的面庞,变得柔和了许多。
澹台婉玉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他这般冷静,反倒叫人害怕忧心。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一个完全与从前不同的人,我还能继续爱下去吗?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他语声很轻,有种在与她闲话家常的感觉:“我拼命告诉自己,我爱的是一个人,不是一件物品,只要是人,就会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意识,她的性格,她的感情,她的处事方式,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我不止一遍地暗骂自己自私虚伪,当初山盟海誓,说要爱她一辈子的人是我,现在因为她的改变而心生厌弃的也是我,我知道她是个坚强的女子,即便没有了我的爱,她也不会自怨自艾,一蹶不振,可我还是痛恨自己,觉得对不起她。”他脸上有悲伤痛苦的神情,不过很快就归于平淡,“一个人再怎么变,存在于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她就是她,不是别人,不会因为换了个皮囊,或者一张与她相似的容颜,就忽视了曾经在一起的感受。直觉告诉我,你不是她,不是那个我深爱的人,我有过彷徨,有过失落,也想过逃避,可最终我想明白了,如果我爱她,就该证实自己心底的怀疑,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她的好她的坏,我一并接受,同样,她若爱我,也不会在乎我的这点怀疑。”
澹台婉玉有些心不在焉,但奚成壁这番听似温和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话,却让她明明白白感觉到了危险。
她猛地抬头:“所以你要杀我?”
他不置可否:“朕没必要怜惜你。”因为她不是她,相同的容颜又如何?她以为他下不去手吗?
澹台婉玉有些激动:“你怎么可以杀我?”她努力让自己进入他的视线:“即便我不是她,可这张脸,你难道不在乎?”
可笑?就凭一张脸?太异想天开了!
“你已经没有机会了。”他端起石桌上的酒杯,清晨血色的霞光投射在杯中清冽的酒酿中,那酒的颜色,忽然幻化为艳丽的血红。
澹台婉玉瞪大的双目,惊恐的神色,完全破坏了那张脸容的美感:“不,不,不……”
见血封喉的鸩毒,她不止一次见过,却是由她端给别人。
“朕说了,你已经没有机会。”
毋庸置疑的口吻,澹台婉玉从他冰冷得看不出一丝一毫情绪的俊颜上,看出了他的决心。
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只怕她的死法会更凄惨,奚成壁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仇恨虽然已经被消弭了大半,但对于澹台婉玉假扮江晚鱼欺骗自己的这种行为,他恨之入骨。
没有人会真的不怕死,虽然已经走到了陌路,但澹台婉玉依旧不肯投降,“杀了我,你就再也别想得知她的下落!”
江晚鱼,算是奚成壁最大的软肋,他持杯的手颤了颤,“朕相信,只要杀了你,她的下落自会有人告知。”
心知奚成壁不是在吓唬自己,澹台婉玉真的慌了,她死死盯着面前的酒液,整张脸毫无血色。
罗暮在一旁催促:“还不快喝了它!主公向来说一不二,他让你死,你就绝活不到明天,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罗暮承认,自己压根不是什么好人,看着澹台婉玉此刻惊恐失措的样子,他打心眼里觉得畅快。
这也江晚鱼说的,对于伤害自己的人,为什么要心怀善意?自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对方有为自己考虑过吗?与其惺惺作态,自己不好受,仇人也不好受,倒不如彻底展露自己的本心。
恨,不狠得彻底,那还叫恨吗?
如果不是碍于主公在场,他怕是要拍手称赞,在送一句下地狱去吧!
终于,当澹台婉玉的视线,被一片血红完全覆盖后,她猛地挥打开那盛满了酒液的玉杯。
对此,奚成壁只挑了挑眉,这才像是江晚鱼会做的事,只不过,在此之前,她一直在模仿江晚鱼,本性差了太多。
正欲转身去拿桌上的酒壶,澹台婉玉却突然跪了下来,用力揪住他衣袍的下摆:“皇上要杀我,是不是也要听我说完一个秘密后再杀我?”
“没有什么秘密是朕关心的。”
“不,这个秘密,您一定喜欢。”澹台婉玉决定豁出去了,虽然这么做的风险很大:“这个秘密,有关您的身世。”
奚成壁完全可以把澹台婉玉此刻的话当成在胡言乱语,可他的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僵硬,口中也说出了违背意志的话语:“什么秘密?”
澹台婉玉在心底长长舒了口气,只要奚成壁愿意听下去,她就有活下去的把握。
“皇上一直恨着我的母妃,因为她害得您国破家亡,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此话一出,奚成壁便狠狠拽出自己的衣袍下摆,可澹台婉玉接下来的话,却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可我母妃这么做,全是为了您!”
胡说八道!
心底积聚起勃然怒火,可嘴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胸腔中发出擂鼓般的震动,他突然有些害怕,是的,这种感觉,一生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面对熊熊战火,等待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亲人时,一次是江晚鱼遭到狙杀,以为要失去她时,而这一回,是第三次。
“皇上,您根本就不是奚国人,您的母亲,是淳羌的前王后,您是淳羌失踪多年的大王子啊!”
奚成壁的思维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出言斥责:“澹台婉玉,这就是你所说的秘密?你想活命可以,不过要编一个合适的理由,如此妖言惑众,你以为朕会相信?”
“我没有!”澹台婉玉大叫:“我澹台婉玉再不济,也不会自找死路。”她快速将偷换婴儿的前尘过往说了一遍,末了,道:“我的母妃正是前王后的贴身侍女,若不是因为静贵妃的自私与贪婪,偷走了王后的孩子,王后也不会死!母妃只是为了报仇,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根本就是死有余辜!”
奚成壁完全可以命人将澹台婉玉拉下去,再灌以毒酒,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你说的这些,朕一个字也不信。”他的母妃,是那样善良温婉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那等卑鄙无耻之事!
澹台婉玉看着他,一字一句问:“皇上,除却母妃暗通敌国,出卖皇室,她可有半点对不起您的地方?在她还是一个小小才人的时候,她就对您呵护有加,甚至有一次,冒着严寒满皇宫地寻找走失的您,这些您都忘了吗?”
澹台婉玉说的都是事实,那个女人固有她可恨的地方,可自打她进宫后,偏偏对他这个三皇子与众不同,当时大家都以为他年纪小,比较讨人喜欢而已,从未往深处想过。
可即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悬崖边挣扎的人,明知会跌入深渊,却始终不肯放弃:“如此秘辛,你如何得知?难保你不是在为你的母妃开脱。”
澹台婉玉目光一沉,声音小了下去,隐约带了些微苦涩:“因为我的母妃,是我亲手杀死的。”
震惊只在奚成壁脸上出现了一瞬,天生不喜欢刨根究底的他,这一回却没忍住:“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瞒着父皇,给我们最大的敌人,也就是你递送情报,我一怒之下,就杀了她。”
当初,那些不解的迷雾,终于被拨开,看到了真实,可他却一点也不感到轻松,如果澹台婉玉说的是真的……
思绪从未像现在这样混乱过,他不是静妃的孩子,不是父皇的骨血,他是淳羌人,是淳羌前王后的子嗣……这简直就是这辈子听到的最可笑的笑话!
“皇上若是不信,大可以派人去当初那座尼姑庵查探。”澹台婉玉适时补充一句。
终究抵不过心里的疑惑,问清楚了澹台婉玉尼姑庵的位置,奚成壁对一旁比自己还震惊的罗暮道:“你现在就带人秘密前去,不管查到什么消息,都务必第一时间告诉朕。”
罗暮想劝奚成壁不要在乎那个疯女人的想法,但见他一脸凝重,以及那副不将事实弄清楚就无法安生的模样,他只好领命。
罗暮离开后,澹台婉玉对着他的背影说:“其实你心里明白,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是不信,而是不愿接受。”
或许吧,他也想自欺欺人一回,可只能欺人,却欺不了自己。
曾经那些被忽略的过往,一下子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出现。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总之是很多年前,有一次武宣王进京,带上了他的四个儿子和养子,静妃出身名门,自然有些心高气傲,不屑和武宣王那些小妾来往,可不知她听到了什么话,竟急切地将武宣王一个妾室迎入卧房。
当时他还小,没有那个心眼去偷听两人的对话,只记得母妃出来时,眼眶红红的。
接着,这位高高在上的贵妃,竟用一颗难得宽大博爱的心,去亲近武宣王的养子,不但对其爱护非常,甚至提出要收他为义子。
慕容怀卿能在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得到老武宣王的重视,想必也有静贵妃的一份功劳。
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即将淹没在记忆的洪流中,可此刻,却清晰无比的再现于眼前。
“这些是你母妃告诉你的?”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软,但听在澹台婉玉耳中,却不可思议得骇人。
“我……”澹台婉玉谨慎地组织措辞。
没等她说完,奚成壁就转过身,“是慕容怀卿。”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语毕,他再次转过身,仰望破云而出的红日:“她在那,她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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