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月后，这一夜正好是于长安和福明二人当值。
其实按宫里的规矩虽说是两人当值，实际上背地里却经常是夜里只有一个人的，如有人偶尔过来查验，就慌称说另一人上茅房什么的理由也就糊弄过去了。因这殿里的事本就不多，一个人也是足够了的，查验的道士深知底里，大多会轻易的放过去。只是因于长安新至自然不敢玩虚的，而福明也喜欢夜里有人作个伴当好打发时间，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两人老实的按规矩值守。
此外按宫规，值守的童子大概每隔一个时辰都要查检一回殿中的灯火的。殿中虽长年烛火，但也就是那么几盏，夜间照明的灯火倒没什么，只要不走水引起无妄之灾，就不打紧。内中真正最要紧的却是供奉在三处道像两侧的灯盏，这灯盏有个名头叫“祖明灯”，有着让祖师元魂不灭的意头，常年里灯火长明、千万年不熄，所以断断是不能灭掉的，否则就是对祖师的大不敬。当然六灯之中后殿中的两盏因祖师发了话，早不归众童子管，所以要小心的只是前殿和中殿的四盏“祖明灯”罢了。
说起这“祖明灯”，初初观其模样也未见有多少奇特之处，其实就是两支立于地面的柱形六耳古青铜灯盏，样式甚是古旧，约莫有六七尺高。因众童子每日都要擦拭一番的缘故，灯体的铜色早颓，不少地方都有些发黑，柱子上雕纹也已有些模糊，不过大体还能看清楚。
若说这灯盏有什么奇特的，那么灯柱上的雕饰算是其一。雕纹虽已模糊，但仍依稀可以看出上面所雕刻的乃是一只形貌异常猛恶的飞禽，因模糊了些，只看出此禽目凶面狭，有尖耳鼓凸而出，利嘴尖长似有獠牙，看上去甚是狰狞。此外还有一双广博之极翅翼，比身躯要大上三四倍。于长安当时见了心中甚是纳罕，寻常佛道的庙观里的雕饰多是些仙鹤、麒麟、凤凰等等瑞兽，或是繁花、青莲、祥云等瑞相，这里却是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形貌猛恶的飞禽，这就有些古怪了，似乎与道门的清净平和颇不相能。他也曾问过黑炭等人，那些人却不注意这个，所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灯盏颇高，象于长安这样年纪的童子需得垫上凳子才可以瞧清灯里头的情形。若细瞧去，灯油的颜色黄澄澄的，如水一般的稀淡，透着一股陈古的香气；而灯芯黑细，象是用无数黑丝扭结而成。众童子都说不出这灯油和灯芯是什么来路，只知道这灯芯似乎从未换过，而灯油所燃颇长，一到年终若装灯油的油瓶不足两成了，才要到掌事的道长那里去关领。那燃起的灯火也特别，如同在灯头聚集出的一道指头粗细的火焰，清亮亮的，且无半点的烟尘。这火焰看着虽然透亮，但微风吹不动，轻尘不能湮，端是有些奇妙之处在里头。不过这灯盏却没有防风罩，遇到大风的天气，若不留心该灭时还是要灭的。
既然这“祖明灯”有守祖敬师的要紧之意，于长安自然也是被叮嘱过的。那黑炭等人曾背地里说过，传说十余年前山顶上忽然刮过一场凌厉的阴风，由于众人的疏忽，这“祖明灯”就不小心灭过两盏，后来被察知后宗门震怒，结果当时的掌宫真人及侍殿道人都以不敬祖师之名被拘至内宗法司受刑，众童子则被驱逐出宫永不叙用，一严至斯。所以按理说万万是不能掉以轻心的。不过十数年过去了，长久无事后，众人难免懈怠，偷懒之事自然也变得寻常了。
却说于长安端坐在一把椅子上，将一本从别处借来的经书刚翻看了不过半个来时辰，不远处已是鼾声如雷。于长安只得无奈的望了呼呼大睡的福明一眼，口中不由的苦笑了一声。
于长安被福明大作的酣声所搅扰，心思哪里还静得下来？自然也就坐不住了，叹了一口气，只好将道经合上到殿外透透气。
出至外头，这一夜正是初一夜，天地一片漆黑，月晦而不明，只有寥寥可数的星辰闪烁流离。此时广坪上寂寥无人，八处防风灯塔里的灯火虽然燃得正旺，但在广大的场坪中显得何其微渺，只映照得其左近一片幽幽沉沉的，若在远处望去跟鬼火也似的。四个侧殿中此时自然也都燃着灯火，漫透出的昏昏光色，再加上在寂静里偶尔听闻一两处殿阙里传出的“嗡嗡”的诵经声，只觉得清寂之中隐隐透着一分的诡奇。
于长安见外头幽深似海，实在是没有什么看头，呼出了一口闷气后干脆就在殿前的石阶上闲坐了起来。
才坐得一会儿，于长安也不知怎的，心头莫名一跳，只徒然一惊，冥冥中竟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盯视住一般，如芒刺在背。于长安不知这点惊意来自何处，忙转头四顾，却见四处依旧幽深寂寂，并未见有什么不妥之处。于是又起身四周转了一回，却也未见周遭有什么异动。
于长安疑惑的看了一会，只那点惊意犹未尽然散去，可这会却又不知从何处忽然卷来一阵夜风。这风来得有些古怪，吹到身上寒浸浸的，令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同时身后半开的殿门也被推得吱呀作响。
不过，这一道夜风掠过之后，原本如芒刺在背般的被盯视的感觉顷刻荡然无存，于长安心头顿时觉得略宽松了一些。
于长安本来要出来透气，还想找一偏僻处偷偷练习一回那“抱元三百二十四式”的，可如今见这风来得有些古怪，心中又惦记着殿里的灯火，自然也不愿在外头呆了，就返身回了殿中。
入到殿里，福明依旧睡得正酣，除了靠近殿门处的一支蜡烛被风吹熄之外，其余的灯火倒也无恙。于长安舒了一口气，先是干脆将大殿的正门关上，然后再把那支熄灭的蜡烛重新点起。
就在于长安忙活时，殿中却赫然多了一个极淡的影子，淡得几不可察，这影子不紧不慢的移至一边角的椅子上，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于长安既看不进书又无事可做，只坐了一会干脆又将前殿的灯盏查检了一回。因不放心中殿，就又端起一支烛台去往中殿查看。本已消失的影子此时忽又显现了出来，并转眼间落在于长安身后半丈处尾随而去。
这中殿比前殿小上许多，因前殿和中殿有一个天井和数间闲置的厢房隔着，所以离前殿偏远。这一年多来，因数次发生了死人的事情，所以平素众童子都不甚愿意到中殿来。特别是夜晚，若不是因为身上的差使能不来则最好不来，就算是大白天也是粗粗的打扫、擦拭一回就赶紧离去，弄得众人一去到那里都有些鬼鬼祟祟的，半点也不象是道门圣地的人。
于长安到中殿后，见道像前的两盏“祖明灯”里的灯火依旧燃得笔直，顿时放下心来，正要返回前殿。可刚回走几步，忽然回想起今日黑炭交班前曾叮嘱过的，这中殿“祖明灯”的灯油已有近一个月未查看了，让于长安留心查看一下。当时于长安心中自然多有腹诽，但自己新来乍到的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应了下来。后来他跟福明说了这事，这福明只是当时悄声骂了黑炭一句，就不言语了，如今他正呼呼大睡，自然指望不上，这件事情看来最后还是得落到了自己身上。
于长安犹豫了一下，又心想：只查看一下也费不了什么时间，也罢，还是自己来吧。于长安搬过一张凳子，踏上往灯里瞧去，却不由得神情一呆。只见盏里的灯油只剩下浅浅的一层，似乎随时都会燃尽一般。他不由的暗暗大骂起来，这些人竟懒怕成这般模样，着实有些可恨。
没奈何，于长安只好跑到边角的一处柜子旁，打开后从里头捧出一个不大但样式精美的白玉瓶子来。这白玉瓶子是专门装灯油的，盖口碧翠透亮，听说是用琉璃玉做成，盖口里头隐约镶嵌着一枚碧翠的叶片。白玉瓶子的盖口甚紧，须得用七旋八转之法才能打开。好在福明曾教过他，不过于长安第一次使这东西，结果折腾了好一会才将的盖口启开。一启口后顿时一股古怪的油香扑鼻而来。待他端着白玉瓶子小心翼翼的将两处灯盏加满，并将瓶子放回，竟已是用了近半个时辰。
于长安初次做这等事，虽不怎么费力，却也算是个精细活，弄完后也微微出了身汗。他又看了一回，见未再有什么不妥的，就要返回。尚未走出两步，忽然通往后殿的廊道里又吹出一道幽幽的冷风来，靠近廊道的“祖明灯”便朝一边倒去，于长安骇了一跳，忙抢上一步用手将灯盏护住，所幸这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加之他护得及时，所以灯火歪了一回，转又立得笔直。于长安长吁了一口气，腿脚犹有些发软，心道今夜这怪风何其多也？
不过这道幽风起过之后，殿里凭空多出了几缕微渺的阴寒之气，若有若无的四处流转起来，中殿的空气也不知不觉的冷上了两分。
于长安心神还未大定，耳中忽然传来一丝古怪的声响，这声音极细，缕缕渺渺，可却又是清晰入耳。于长安听着奇怪，不自觉的就凝神听去，但听这细屑的声音可谓低沉之极，还时不时的微微有点如鱼泡破裂之音揉杂其中，这声音其实有些难听，可于长安竟一时间里就听住了。 过了一会儿，于长安听得一时也忘了其它，不过当听得这细声里渐渐有一缕“噼里啪啦”的钝音搀杂其中后，他这才猛然想起点什么，脸色骤然大变起来。
他慌忙正要收神急走，一道更为清晰的咒念之声又已是传入耳中。这咒念之声同样是声音细长，幽幽渺渺的，但内中的音调蕴含着一道奋昂高亢之声，而且隐隐还揉杂有几分生死悲烈之意，在耳中重重叠叠的不停不歇，直唤得他的心血也随着这咒念之声几乎要沸腾翻滚起来。血气一上涌，那怪声更是铺天盖地般的占据了他的大半心神。于长安此时想要急念“慈心咒”已是不及，双目渐次变得迷茫若失，口中也不知不觉的跟着诵念起来，脚下不听使唤的向后殿走去。
那道极淡的影子原本跟随于长安进入中殿后又隐了起来，见于长安向后殿行去就又显现了出来，落在他的身后不远处，缓缓的跟了过去。
当于长安和那道淡影向通往后殿的廊道行去之时，中殿供奉着的那尊道像的头颅却蓦然一转，无声无息的极是诡异，然后右目又是微微一动，似乎已是活转过来一般，凝视着二者的背影。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