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凤那样问刘弗陵其实只是想给刘弗陵做下心理准备。不想刘弗陵居然真的认真地答道,“是真的，那也逃不了。只是……”
虽然刘弗陵没有接着说下去,但是上官凤还是明白的。只是会加速刘贺的灭亡罢了,霍光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
刘贺啊……其实上官凤自己也觉得，刘贺并不适合当皇帝。他的过去是有些残缺的，现在则更不应该待在未央宫这个永远不会有真情实感的地方。他是要去寻找的，要去寻找真正肯真心实意待自己的人的。
彼时刘贺刚在宣室殿里和霍光争执完关于南方水灾如何效用的问题。
霍光认为给南方水灾九级捐钱的政策虽然表面上给天下商贾如此说道，但是实权一定要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意思就是说,戏可以演，但是完事后一定得想办法把那些商贾给打发了，别真蹬鼻子上脸了。
刘贺就奇了,回，既然霍大将军不答允,当初何必唬朕说此法可行呢？这不是失信于天下人么？潜意思就是说——有些人做个官还不安分，还不如给了老百姓权利让自己人管管自己人来得方便，不然岂不白养了你们一群人？也让你们好好反省反省。
这一朝堂吵起架来，剩下的人全都战战兢兢——这……这该帮谁才好？
于是这么一来，早朝便不欢而散。
这就是刘贺和刘弗陵的区别。刘贺因为个性问题，整个人别扭、固执，不像刘弗陵那样圆滑、周到。如若是刘弗陵，即便当场想不出良好的对策，也定不会和霍光当场翻脸。其实翻脸也就翻脸了，刘贺最不该的就是在翻脸过后又去自顾自地胡混了。
这看在霍光眼里，不就是对他的挑衅么？
然而，这些在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面前都已经算不上什么了。也就是这件事，更加坚定了霍光要废除刘贺的决心。
那日刘贺又在宣室殿里和霍光吵了起来。霍光就不懂了，怎么什么事这刘贺都能和他辩论起来呢？连早上百姓吃的什么早饭这个话题闲聊着也能纠结起来，这绝对是八辈子不对头盘！
霍光和刘贺正在那边歇着准备再战呢，近侍的宦官便从外头进来了，“启禀皇上，外头皇后娘娘想要见您。”
刘贺一皱眉，“没见朕和大人们说政事么？让皇后待会儿再来！”
那边宦官刚去，不一会儿居然又返回了，“这个……皇上，皇后娘娘不肯回去，说是现在立刻马上要见您！不然……不然……”
刘贺狠狠一摔手里的竹简，“不然什么？”
“不然就把肚子里的皇子给打掉……”
说完，那宦官就给跪下了。
众大臣：“……”
刘贺想要掐死林氏的心都有了！当初自己怎么就会娶上这么一个泼妇！连当了皇后受了上官凤的一次教训后都不知收敛，这回居然变本加厉，让他在群臣面前都下不来台面！
当即刘贺就破罐子破摔了——“跟她说！有本事就正对着宣室殿的殿门口撞！要是真撞死了，朕就去见她！”
林氏是个什么样的人？从不知见好就收这四个字是如何写的，听了刘贺的回话，当场满脸气得通红，“好啊好啊……还真的是被那上官凤给迷住了心窍！”
“娘娘啊……这么直呼太后娘娘的名讳……不太好吧……”
身旁的婢女赶紧开口示意。
“本宫怕她啊？！本宫还比她虚长几岁呢？！一个寡妇居然还爬到本宫头上来了！鬼知道那天夜里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皇上才会答应她出宫的！这回她在外面闯祸，皇上居然还会为她辩解！本宫再也受不了了！”
“啊……不要啊！娘娘！”
在宣室殿里的霍光本来作为臣子是不应该过问天家的家务事的，但是想着刚才对着刘贺的口气估计不是很好，霍光也有心想要缓和气氛，于是开口道，“皇上，您要不还是出去瞧瞧吧，这皇后估计也是有什么要紧事。要是真伤了肚子里的皇子……”
霍光一边说着，一边心想：你什么时候有的皇子我居然都不知道？！
谁知刘贺心里想的也是：那个婆娘什么时候有的孩子我居然都不知道？！
刘贺还没说什么呢，只听门外一声婢女的尖叫，宫外立刻混乱了起来。然后刚才那个宦官就扑了过来，“皇上！皇后娘娘真的撞了！地上流了好多血！”
要是上官凤在这里，定要大翻白眼——这是有病吧这是！拿什么开玩笑不好拿孩子开玩笑是要遭天谴的！这林氏脑子装的是稻草，稻草还是稻草？
而就在大家都慌了神的时候，刘贺居然瞪大了眼睛一步一步地往宫外走去。
阳光下，皇后林氏真的躺倒在地上，一块块的地砖上沾染了很多蜿蜒而下的血迹。林氏是清醒的，她见了刘贺过来了，挣扎着想要说话。
刘贺恍惚间就想起当初为何会选个性泼辣的林氏做王妃了。因为她也很孤单、很无助、很怕寂寞。她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歌女罢了，但是因为个性要强所以到处被人嘲笑欺负，自己有一回看见了，于是就要下了她。
“皇上，不要丢下我……”
林氏伸出手去，刘贺刚想去接，却听林氏一边流泪一边说，“你再也不要去想太后了好不好？她永远不可能是你的……她……她……我讨厌她！”
于是刘贺刚伸出一半的手僵硬在了半空中。
当众位大臣赶到殿外的时候，就见刘贺一身玄色深衣站在风口里，脸上没有表情。阳光照亮他的眼角眉梢，却照不亮他的眼眸。
他说：“朕喜欢谁不要任何人管。朕是人，太后也是人，即使朕喜欢她又有何错？”
当然，在杜城的上官凤和刘弗陵对于长安城发生的这一切全然不知，他们只是和无数的人一样看着刘病已的大娘拿出紧握在手中的一个小金锁，然后高高举起——“这就是当年武帝钦赐的吉祥如意金锁，刘病已正是多年前武帝流落在外的皇曾孙！若有一句不实，天打雷劈！”
不过老天爷来天打雷劈，在场很多人已经犹如遭雷劈了——这其中就包括当事人刘病已。他万万没有想到随口说出的谎言居然在一瞬间成了真！
“不……大娘，这个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
刘病已步步倒退，上官凤上前去扶住他，不至于让他摔倒。
“对不起，病已。我们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当初戾太子的巫蛊之案还未平反，所以……”刘家二娘比起刘家大娘来显得温顺了很多，此时有些不忍，只是轻声道，“你真的是武帝的曾孙，是大汉朝的皇亲国戚。”
那边的王翁须在疯狂抢过那枚金锁反复验看之后，早已经激动地抱着浑身僵硬的刘病已泣不成声了。
上官凤并没有看那样激动人心又极富戏剧化的一幕，而是将视线放在了刘弗陵身上。
刘弗陵眼睛没有眨过，样子平静无波澜，手心却有些微凉。
上官凤赶紧上前握紧了他的手，努力将自己的体温传到他的十指上。刘弗陵半响终于回头看了一眼上官凤，然后微微笑了起来，“不要担心。”
“嗯。”
“凤儿，这回你要配合我一下。”
刘弗陵低下眼眸说。
“好。我要怎么做？”
上官凤刚问完话，却见刘弗陵送开自己的手，然后站往一边，对着刘病已就直直跪拜了下去。他曾经是昔日的帝王，而刘病已曾经却只是一个市井小徒罢了。只是世事总是挥不开突如其来的变化。
人生或许充满无奈，但是要永远清楚，这才是自己选择的路。
“微臣……拜见殿下。殿下千岁。”
刘弗陵的声音清明，在一众人群里缓缓跪下。众人见太守魏大人亲自带头拜见了刘病已，便纷纷下跪——“殿下千岁！”
上官凤瞬时就明白了，刘弗陵要她做什么。
如果仅仅是这样，刘病已并不能坐实皇曾孙的名号。刘病已此时已是骑虎难下，如若不承认，到时候被奸人用来诬陷，捣毁一切证据，那么就会变成欺君之罪。那么如果要证实，单单刘弗陵一个区区太守承认根本不能够起效。
也就是说——
上官凤此刻，必须出面。
刘病已……已经注定了他逃离不了未央宫的命运了。
只见跪倒的一片中，只有上官凤仍然站立着，众人不禁疑惑。然而下一秒上官凤就缓缓上前，直至站在王翁须和刘病已的面前。
“皇孙娘娘可还记得哀家？”
一听上官凤的自称，王翁须就反应了过来，立刻拉着刘病已对着上官凤拜倒，“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上官凤不紧不慢地在众人面前询问了刘病已的奶娘一番，然后又拿起那金锁瞧了又瞧。可事实上她哪知道这些东西是真是假，在这里，每个人都必须是演技派。
上官凤站上高台，面对数千人的包围，缓缓扬声——“先帝在时就曾经多次询问过有关无敌皇曾孙的事情，他挂心已久。哀家每每想起都觉得痛惜。现在，终于被哀家寻得了皇曾孙！这一趟哀家出宫也算不虚此行！所以，哀家也就将皇帝钦赐的玉牌交予了他。”
说着，上官凤望了刘病已一眼，“皇曾孙，请让大家看看你手里的玉牌。”
刘病已到此时都还没缓过劲来，只是呆愣愣地看着上官凤，然后依言高高举起手里的玉牌。
那玉牌在阳光下发出清冷的光芒，照亮了所有人的眼，也照亮了未来未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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