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年后杨倩重新回到这座县城,她已踏遍天山南北,荒漠戈壁,雪山峻岭,怎么也寻不到潘明鹏的踪影。
百无聊懒,她在喀什街头转了一些时日,看巴扎上形形色色的叫卖,听维族男女弹着冬不拉敲着手鼓在街头做着即兴表演,杨倩的胸腔里便塞上一团棉絮,说不出的茫然和惶惑。
死乞白赖拦一辆军车,硬让司机把她拉上岗底斯山,不拉不走。
上山?当兵的哥哥瞅瞅这靓丽的小妹:那里是男人的天下,女人的禁区。
山上没有女人?
没有。
不信。骗人。拉我上去看看。
几个兵哥哥把杨倩围在中间,逗她:唱支歌儿,唱完就带你走。
杨倩便唱。歌唱完了,兵哥哥说,不行,再唱一首。杨倩又唱一首。再唱一首。杨倩一首接一首唱,兵们一首接一首听,听完了,就是不带她上山,杨倩坐进驾驶室,赖着。
山上有情人?
就是。他把我甩了,找他算帐。
兵们一阵哄笑:天涯何处无芳草。嫁给我吧。
谁拉我上山,我就嫁谁。
兵们还是不拉,他们担心这个姑娘说的是真话,万一拉上山,麻烦就大咧。
兵们都去吃饭,杨倩从驾驶室出来,爬进车厢。车厢里有军大衣,杨倩穿一件铺一件盖一件,觉着挺舒服。兵们吃完饭来了,不见了闹着要上山的杨倩,骂着诨话开了几句玩笑,然后将车发动。杨倩躲在车厢里,偷着乐。
到兵站了,杨倩从车厢里跳下来,夹在兵们中间吃饭,把饭盒敲得叮铛响。
你怎么——比我们还快?兵们一脸疑惑。
就是,我会遁身术,你们看不见我,我能看见你们。杨倩一脸得意。
一个军官走过来,样子很凶:尽捣乱!有下山的车,拉你回去!
既然来了,就不打算回去,有本事把我捆起来。女同胞一旦较起真来,让人心怵。
你上山找谁?
找人。
告诉我姓名。
这是我的*,别想知道。
这几年上山的女同胞多了,尽些女兵,偶而也有部队家属上山。军官挠了挠头,妥协了。告诉那些汽车司机:拉上吧,路上小心。
把肠子都吐出来了,好不容易到了阿里。驻地官兵对杨倩很热情,给杨倩端来了洗脸水和热腾腾的饭菜,还拿来抗高山反应的药,告诉杨倩怎样服用。驻军首长专门接见了杨倩,问她:小姑娘上山找谁?
谁都不找,转转。
转转?首长笑得开心。这里不是公园不是商场,这里是生命禁区,找死呀你。
您不会死我就不会死。
首长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前些日子山上来了一位作家,也是个女的,说是来体验生活。回去后写了一篇小说,被《人民文学》刊用,你该不是跟她一样,也来体验生活?
一个老首长的女儿爱上了一个小兵,爱得死去活来,后来那女的死了,男的痛不欲生。杨倩诡秘地一眨眼,装得严肃。
你看过?
没有。
骗人。为什么知道内容?
猜的,写书人的套路。我可不想写书。
那你上山来干啥?
说过了,转转。
这姑娘,真逗。首长想。故意沉下脸:这里是军事禁区,我们可要把你当做美国派来的特务。
我倒想混个特务当当,没有那个资格。
有下山的车,送你回去。
甭想!
叫啥名字?有啥特长?
叫杨倩。会唱歌,跳舞。
唱一首我听。杨倩便唱。几十双眼,隔着玻璃向屋内张望,鼻子挤扁了,有兵在骂:“操蛋,有本事进去呀!”
首长说:你是歌舞团的演员,来这里体验生活,“充电”,对不对?
猜对了,加十分,杨倩攥起两只小拳头,做了个滑稽的动作。
十来天功夫,跟兵们混熟了。眼看大雪封山,首长们研究,还是送杨倩回去。杨倩可怜巴巴,苦苦哀求:别撵我,好不好?
首长也舍不得她走,对杨倩说:给军区打报告,特批你入伍,满足了吧?
别,我可不想受您的约束。
大雪封山了,半年不通汽车。
那我就唱半年歌,跳半年舞。
想妈妈了,哭鼻子,谁哄你?
野惯了,不要人哄。
首长严肃起来:留下可以,得讲条件。
您说,我听,杨倩变得很乖。
一切行动听指挥。不该问的话不问,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打听的事不去打听。
能行。
应该答:是!
是!杨倩重复一遍。
不准乱跑乱走。
还要加上不准乱说乱动。杨倩又调皮了。
严肃点!
是!
不准哭鼻子,不准后悔,不准进战士的宿舍!
是!
不准……不准不准!
是!是!是……
不准谈恋爱!
办不到!首长您累不累呀,要不要我给您捶背?管得太宽了点,人家是来支前的,不是来蹲监狱的。杨倩一脸委屈。
那就送你下山!首长脸色铁青,首长凶起来挺怕人的。
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您那几个兵蛋子,宝贝似地,谁能看上。杨倩软下来。我早有对象了,不用您劳心费神。
不准不分场合乱开玩笑。
是!
……
下雪了。云压得很低,寒气挤呀挤,挤干了水,凝结成冰。早晨起来开门,哇!玉皇爷的灵霄殿塌了,玉砖玉瓦全碾成了粉。雪下得猛,也晴得快,阳光反射到雪上,刺痛了眼。首长拿一副遮光镜,凶狠狠地对杨倩说:戴上!自从杨倩留到山上,首长再没有给过她好脸,眼神里全是阶级斗争。
杨倩脸上却堆起巴结的笑:首长,下雪了,出不成操,跳舞吧,探戈、伦巴、迪斯科,我当教员,咋像?
用不着你指挥我,拔河!
兵们分成了红队蓝队,在雪地里较劲,杨倩手忙脚乱,气急败坏地喊;加油!蓝队胜出一点便为红队加油,红队胜出一点又给蓝队加油。喊急了,赤膊上阵,一会儿助蓝队一会儿又助红队。首长看得真切,便对杨倩凶:添乱,站一边去。
杨倩撅起嘴:偏不。
中午开饭时多了一道节目:酒。杨倩从这张桌子蹿到那张桌子,又从那张桌子蹿到这张桌子,声音尖尖的,吆五喝六,头大了,脚底在扭,摇摇晃晃,进了首长的屋。
首长,送——我去哨卡。
刺探军情呀你,不准!
没那么严重吧?军民一家。
那你想干啥?
唱歌、跳舞、劳军呗。
说过了,不准!
凶啥哩,杨倩在想。我爸当兵时,你还是个娃。嘴上却撒娇,摇起首长的胳膊,我爸凶我时,跟您一样,您把我的眼睛拦上,到哨卡光唱歌,绝不东张西望。
真拿你没法。首长妥协了。会骑马不?
会。杨倩撒起谎来从不脸红:县上开赛马会,我得了第一。
首长们又在开会研究,通知就近的哨卡轮流来接杨倩去表演节目,必须把人安全接走,安全送回,不得有任何差错。杨倩去过十几处哨卡,每一个哨卡都搞得很隆重,过节似地。渐渐地有兵给她写情书、写诗、写纸条,表达各种各样的信息。情书收了厚厚一叠,杨倩犯难了,怎样处理?便把那些书信分类、排队、折成许多纸鹤,拼成四个字:《我爱你们》。贴在食堂的报栏里。
确实轰动了一阵子。首长不再对她凶了,和颜悦色地说:“杨倩,你做得很对”。
有一次杨倩演出归来,兵营外的树下,有兵在哭,杨倩走过去,拍拍那兵的肩:喂,哥们,有啥伤心事?未婚妻叫人拐跑了?别哭,我嫁你。
那兵不理她,转身走开。杨倩热心肠,便给首长汇报,首长一脸凝重:他妈病了,需要住院开刀。
有没有他家的地址?
干啥?
明年下山后,代首长探望他妈。
首长感动了:谢谢,你真是个活雷锋。
别——,我可不想做雷锋,太累。
过几日,那兵的家里拍来电报:感谢部队首长,一万元现金收到。
兵们凑的钱,还没来得及汇出。首长把电报拍到杨倩面前:搞的啥名堂?
求您了,保密。
保密?保得住么?军营里炸开了锅。兵们学着杨倩的样子,叠了许多纸鹤,排成了队,贴到食堂的报栏里:
杨倩,我们爱你!
杨倩变老实了,低下头,躲着兵走,害怕看兵们燃烧的眼神。
首长找杨倩谈话,和蔼可亲:我给上级写报告,为你请功。还有,想留在部队的话,随时欢迎。
杨倩脸红了,心事重重:……三十年前,我爸来这里当兵,在五五零零高地,冻掉了双脚……
你爸——叫啥名字?
他叫……杨学武。
杨学武?……他现在可好?
他疯了。杨倩一脸平静。国家把他供着养着,给了他莫大的荣誉,他却没有机会展现自已的才能。他把自己关起来,天天读领袖的书……我啥都不想,只想到五五零零高地……走走。
首长的屋子里,亮了一夜的灯。
……
天气转暖了。杨倩该下山了。心存遗憾:没有寻到……潘叔。
排了几里长的队伍,齐刷刷敬礼注目,杨倩从队伍中间走过,她告诫自己: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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