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脚甫一跨进养心殿内,外头混沌的天际便立时刹变了颜色,瓢泼大雨哗哗如注地兜砸下来,一个个小小的泥坑里溅起无数银白色炫目的水花。饶是这样,却也没有驱散苦夏久旱的燥意,倒是将地表的热浪一波一波地蒸腾而起。
养心殿内又是另一番情状,大殿的两侧设有两只硕大的冰鉴,将外面的滚滚热浪遮蔽了个严实,半点逼涉不进。步步行来,但觉凉意顿生,说不出的惬意舒畅。
我抬眸望去,只见黄子睿今日穿着一身明黄色日月同辉的龙纹朝服,龙纹间锦绣着五彩云,脖颈间饰缀着大粒大粒月白色的东珠朝串,腰间的朝带上坠挂着葫芦如意金圆版。此时,一身威严的王者之气的他正高踞于蟠龙华座上。
见我进来,便亟亟地从华座上笑迎了下来。
‘朕的爱妃回来了呀!‘
我的眸色淡漠地落在他脸上,脚下的步子是滞留不前。
‘如此,你可满意了吗?‘
黄子睿面色一怔,双眼微眯,眸色中带着探究,愁苦道。
‘此话如何说来?‘
‘得知爱妃遇险,朕真的是动用了一切势力,就连那国玺差一点便轻易易了主人。‘
我懒得同他无休止地纠缠猜忌下去,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将他对我腹中骨肉的不义,禁衣的归来,蝶儿的决绝出家,朱家村惨绝人寰的那次屠戮,我这一世的真实身世之谜……。一切的一切统统挑明开来。
黄子睿若眼底纠结着深沉的痛楚,惨然道。
‘朕从未想过,朕所做的一切,落在祺妃眼底竟是如此的不堪?‘
他随后若有所思地又想了一会儿。面色似乎再次萌动了一线光亮。
‘可你也不得不承认,当初你毕竟为了朕甘愿冒险进宫来着!‘
‘非也。‘我掷地有声的答到。
‘我顶着这个祺妃的头衔,一直活在你假设的情境下。至于冒险进宫,我首先考虑的是禁衣的安危。如若我不替他来刺杀你的仇家,他便会有性命之虞,此乃其一;其二,那是因为你与禁衣情同手足般的这层关系。若说在这件事上我帮了谁,我帮的也是当初那个虽邪魅却也善感,性子偶尔顽劣,却气韵清绝、侠义情长的黄子睿。‘
‘难道在你的初衷里,从来没有顾念过为朕的安危?‘黄子睿不甘地追问到。
我神色坚毅地摇了摇头。
他的眸光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冷眼指着描金凤盘里堆叠得整整齐齐的凤冠朝服。唇角冷冽地勾起一丝苦笑。
‘你看看。你看看。这正位中宫的皇后礼服朕一直为你准备着,要知道这个是多少女人终其一生梦寐以求的殊荣呵?‘
我认同地点点头。
‘是,我承认。那些都是对你的帝王之爱,对你手握天下的权势。有所期盼有所冀求的女子,只是我偏偏瞧不上这些……。‘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黄子睿羞愤得满面赤红,隐遁的怒气在经脉间四窜游走,他带着王者威仪的眸光突兀地逼仄上来。
我歪着脑袋,漠然平静地说道。
‘缘儿的心不大,装不下太多太宏伟的梦想,唯愿后半生与夫君过着朝夕与共游历四海的平实生活。‘
‘如此,朕也可以给你。‘黄子睿急不可耐地补充到。
‘朕可以为你舍下天潢贵胄、利禄功名、皇庭玉玺,荣华富贵……。只是,只是请你不要弃我而去,这,可以么?‘
我悲悯地盯着他的脸,轻叹一声。
‘你的爱实在太过沉重,我承受不起;而我要的,你终究也是给不起的。你自幼成长在这宫闱之中,历练多年,你的修为、你的气魄、你的权术、你的决断不都是为了有早一日继承大统后的江山社稷。江湖中多一个闲人不多,但一个国家少一位主事之人却会朝夕异变,缘儿希望皇上能尽快将那个在小镇上粥济贫民宅心仁厚的黄子睿给找回来,成就一世仁善的、爱民如子的明君。‘
黄子睿似乎还想说什么,心有不甘地拉住我的手臂。
就在这时,一个七八岁光景,身着鹅黄色天香锦缎留仙裙,垂鬟分肖髻上简略缀着浅翠色的钗环璎珞,肤若凝脂,眸若星子,唇角藏着两个浅浅酒窝的总角之年的小女娃。怀里抱着一个有着肉肉的脸蛋、不安分地小脑袋、卷翘闪动的睫毛和粉嘟嘟的胖手的百日大的男婴,气喘吁吁,颤颠颠地一路跑进来。
黄子睿眉宇轻皱,惊诧道。
‘怀钰公主,你怎么来了?额娘呢?‘
‘皇阿玛!‘
小公主委屈地叫了一声,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要掉不掉的,说不出的可怜。
‘怀钰刚刚在门外都听见了,皇阿玛是不打算要怀钰和皇弟了么?‘
小公主的怀里的那一位哪里又是好相与的?乌亮的小眼睛在二人的面上溜察了一圈,仰起小脸,扁扁嘴,眼底借势得劲地蕴足了两汪水雾,转瞬间便可怜兮兮的嚎啕大哭起来。饶是这样还不算完,哭着哭着就挥舞着一双小胖手,牢牢地环上了他皇阿玛的颈脖,直哭得他皇阿玛的侧脸边一水儿的鼻涕泡。
眼见着皇弟被皇阿玛伸手抱了过去,小公主抽噎着一声紧似一声,稍不留神便哭岔了气,委顿地蹲下身子,紧紧地抱住了黄子睿的一条腿。
一个勾脖,一个抱腿,见这架势,我实在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和他们这骨肉情深的一家子虚耗下去的魄力。万般无语地苦笑着向黄子睿摇了摇头,便要转身抽手离去。
有了这份割舍不下的亲情在,黄子睿总算认清了现实,收起不该存的奢望,牵制我的那只手臂终绵软无力地耷垂下来。
养心殿的殿外雨势骤烈,仿似天地间浮动着阵阵白雾般的烟尘。
黄子睿在我身后,不放心道。
‘朕差人送你回去。‘
‘不必。‘
我决绝的回答使得他静默了片刻,方才说道。
‘天气见恶,你,要当心……。‘
这个男人,我终究不忍跟他有着这般沉重的告别。遂掉过脸来,故作轻松地展颜一笑。
‘我并不觉得啊!‘
我伸出食指又指了指外面。
‘这,是一个用于告别的好天气。‘
出了养心殿,禁衣已然持伞静侯在了殿外,白衣出尘的他,面色上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叫着看着说不出的安心。
见我出来,默默地将油布伞具递上。
‘缘儿,等我一会儿。‘
我冲他心照不宣地点点头,看着他再次大步地迈进了养心殿。
经历了这么多,在这两个男人之前,似乎有很多需要说的,似乎又什么都不必解释。
良久的缄默后,禁衣终于讷讷吐言。
‘无论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让我还能见到活着的她。‘
说完,不待他回答,便扶着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黄子睿敛眸凝立,脑海里不断回放着潇潇瀑雨中,那两抹相互扶持、风雨同舟远去的背影,终抵不过胸臆间长长的一声哀叹。
有谁又会懂得这帝王之苦?高处不胜寒。
他抖了抖酸麻的左腿,那里有着年少之时不幸落马的旧疾,一条费尽心思装了义肢的跛足。有多少个像眼前这般风急雨骤的日子,那里痛不可抑,可在朝臣外史、乌泱泱的子民面前他从未露怯分毫。他必须克服一切生理的不适,表现得跟正常人完全一样。
只因他们心目中的那个王,必得是强大而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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