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烨三年和正烨四年过得都很平静。
正烨三年九月,三皇子被封为晋王,封地山东,并赐婚郑氏女,前往就藩。郑氏女之父因此得以被擢拔,任工部侍郎。
同年十月,皇后卧病,御医断其应静养,紫辰殿遂封宫。皇后之父前往西北任将军,听说兢兢业业,可为三军表率。
次年正月,孟太妃薨,念其生前服侍先帝有功,升其父为兵部尚书。
这两年风调雨顺,唯一令人不满的,就是后宫里嫔妃虽然多了不少,却没多出一个皇嗣来,倒是晋王那边,才成亲一年就生下一个皇子。这可是皇长孙,皇帝一高兴,就允了他将贤太妃接去藩地,以便“照顾皇嗣”。
“还是没动静?”太后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御医,只觉得头疼,“合宫这些嫔妃,一个有身孕的都没有?”
御医也发愁着呢。这两年合宫从皇上到嫔妃,乃至宫人们都没有什么大病,按说御医院该是轻松好过才是,可是太后整日里都问他们要什么补身生子的汤药,几乎每个月都要召他们来问问为何无嫔妃有孕,简直像一座大山压在众人头上,抬都抬不起来。可问题就在于:无论皇上还是嫔妃们身子都还康健,不管从哪一边看,都不该两年毫无动静才是。
“下去吧下去吧。”太后丧气得要死,连御医都不想多看一眼,冲着他的背影啐道,“一群无能之辈,只会吃饭!”
“太后——”一个小宫人从外头进来,一看太后脸色,到了嘴边的话顿时结巴起来,“山东,晋王、晋王送来奏疏……晋王妃,晋王妃又有孕了。”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太后刚把茶端起来,哗地一声全泼了。晋王就娶了个正妃,尚未纳侧妃,可瞧这架势,是准备三年抱俩。相形之下,齐峻的后宫简直都是一群不下蛋的母鸡!
“皇后——”太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晋王妃如此能生养,若不是当年皇后干的那蠢事,现在高兴的就是自己了!太后越想越气,大声道:“传话给贤妃,皇后今年夏日用冰减一半!”白白让自己丢了两个皇孙,她倒在紫辰殿里过得逍遥自在!
“太后,不能啊……”芍药如今也快到放出宫去的年纪了,说实在的,她还真有点担忧太后,年纪渐长,脾气也渐长了。虽说是后宫之中第一人,可就怕她一怒之下又做出什么违背了皇上心意的事。
“太后,陛下亲口说过,皇后封宫,份例不可缺,她还是皇后啊。”再说,国丈大人还在西北兢兢业业守卫边关呢,就是冲着有这么个爹,皇后做的事儿也不能大白于天下。
“哀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哟……”太后老泪纵横,“当初皇上怎么就看上她的!”
芍药不敢说话,心里却暗暗地想:皇上当初虽然挑中了赵家有个领兵之人,但也跟太后叮嘱过,让她好生观察一下赵月的人品,结果太后将这话当成耳旁风,如今闹到这样子,太后也有一份责任呢。皇上如今这样处置,不撕破两家的脸面,才是最好的。
太后擦着眼泪还想再抱怨几句,已经有小宫人进来传话:“承文伯夫人舒王氏来给太后问安。”
舒王氏就是贤妃的母亲。如今舒父因贤妃封了承文伯,其长子在荆州任知府,正就近盯着蜀地的平王,也算是得力之人了。太后听说舒夫人来了,便也揩干眼泪叫请进来。
舒夫人跟贤妃生得甚像,只是年纪长了些,瞧着更富态。进来先给太后行了大礼,又问过太后和皇上的安,之后三言两语的,就扯到了后宫无子的事上:“臣妾今日入宫,是有个生子的方儿想进献皇上。”
“生子方?”太后皱了皱眉。这两年来献什么生子求子的汤药丸药之人就没断过,都说是从什么隐世神医手里得的,或者是家传秘方,结果呢……经御医院的人看过,没人敢给皇上吃。当然了,这些嫔妃们私下有没有吃就很难讲,反正至今后宫里还是没人有孕。
“是。”舒夫人满脸笑容,“这个方子,臣妾家中亲戚亲自试用过,臣妾长子在任上也找人试用过,这两年间,用过此方的五家人家,皆生了孩儿,四男一女,年纪最大的一个,半月前过了周岁。”
太后登时来了精神:“果然如此?”这年头也不是说生了孩子就行的,还得能养得大,一般认为孩子能活过周岁,差不多就算站住了。这生子方五家用五家有孩儿,且是四男一女,简直就是灵验无比了。
“臣妾岂敢欺瞒太后?”舒夫人正色道,“臣妾家中早得了此方,只是恐其诳人,未敢遽然进献。如今这五家人家,皆是成亲多年未孕,由男子服食此方,多则一年,少则三月,家中妇人均有孕。直到如今孩儿都生了下来,且有一个过了周岁,臣妾才敢前来。”
太后喜得眉开眼笑:“好好好,这方子若真能奏效,哀家要重重赏你。”
“臣妾一家只是尽忠,不敢贪图太后赏赐。”舒夫人也高兴。贤妃如今在宫里地位虽尊,却没个一子半女,眼看着这年纪就渐长了,本来容貌也就平平,更比不得年轻小姑娘鲜亮,听说皇上的恩宠也淡了。新进宫的秀女们位份在逐日上升,若是贤妃一直没个孩子,将来可不是晚景凄凉么。
送走了舒夫人,太后乐得只差手舞足蹈,好容易盼着齐峻散了朝,立刻叫人请过来,得意扬扬将那方子说了一通:“从前那方子,只怕是假的,反伤了你的身子,都不敢用。如今这个,是实实的有用,这才能献上的,贤妃家里也算是忠心的了。”
齐峻拿着那方子看看,没接话。贤妃在当初郑秀女落水一事中扮演的角色,太后是不知道的,齐峻也不曾跟她说。因太后心眼儿太浅,贤妃这等推波助澜的手段太幽微,要向太后解释也极费力,何况连齐峻自己都没有实证,说也无益。
只是他是个诛心之人,既然知道了贤妃有这等落井下石的心思,又如何还会再亲近她?若不是后头选进来的秀女是为分化前朝势力,故而颇需一个东宫的老人儿压阵,只怕贤妃也早就被贬了。自然,这里头也有舒家在前朝忠心耿耿的功劳。
“这方子,朕看还是要问问国师。”
“怎么要问他?国师又不是御医。”太后有些不高兴了。这方子她已经宣御医来看过了,都说用药不致伤身的。
“不是哀家说你。皇帝去观星台的次数也太多了些,若是把在观星台留宿的日子分给嫔妃们,没准现在已然有人……”太后说到这里,瞅见齐峻脸色不悦,只得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她固然是已经认定齐峻与知白乃是那等关系了,然而知白于国委实有大功劳,又从不插手后宫或前朝之事,她也只得睁一眼闭一眼,只恨知白占据了齐峻太多时间,不能分给嫔妃们罢了。
“太后也劳动了,歇着罢,朕去问问国师。这求子之事,到底也还要看子女缘。”齐峻不想多说什么。这两年来他与知白的关系几乎已经是人人都知道的了,但无人敢在他面前谈论罢了。可是太后只看见这两年他令出政行,哪知道私下里他有多劳累?后宫找不出个能说说心里话的嫔妃来,他不去观星台,要去哪里?
观星台还是那么安静,虽然将至夏日,暑气已起,但一进观星台,不知怎么的就让人觉得一阵清凉。观星台园子里花木以松竹为多,但空隙之处也点缀芍药杜鹃梅花,墙角隙地且种些草花,以至于炎炎夏季则翠绿沁眼,皑皑冬日则幽香入鼻,真是四季皆宜。
齐峻一进园子,眼角眉梢就微微带上了些笑意。冯恩在旁边瞧着,心里暗叹,皇上大约也就是这时候才能轻松些了。别人不知道,他却晓得,这些年光是在福建与蜀地之间暗暗插进去的那支兵马,皇上就费了多少心思,更不必说一边要分化前朝旧势力,一边又要提拔自己人了。太后一心只想着抱孙子,哪知道江山不稳,有了孙子又有何用?
“这正午头的,怎么跑出来晒着?”齐峻才转过弯,就看见知白拿着把剪子在修花呢,“连帽子也不戴一顶,伺候的下人们都是干什么的!”
知白抬起被日光晒得微红的脸一笑:“没什么。午时阳气正盛,不过是来沐浴一下阳气罢了。倒是皇上,怎么今日这样早就来了?”说着,放下花剪跟齐峻进内殿了。
“太后得了这个。”齐峻捞起桌上温热的绿豆汤,先灌了几口,随即伸长了腿,没什么形象地坐倒在椅子上。知白这里的椅子是特制的竹椅,坐上去便四仰八叉的,全无仪态,却是舒服。
“又是生子方?”知白接过看了看,皱了皱眉没说话。
“听说是试过了果然有效的,总共生了五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已然过了周岁。”齐峻其实也有几分心动,毕竟他今年二十有六了,晋王都有了儿子,平王那里侧妃多也生了几个,唯独他一子半女都没有,如何不着急?
知白低头想了一会儿,还是道:“皇上别怪我直言,这几个孩子,怕是都养不大。”
“为何?”齐峻的绿豆汤停在嘴边,就连冯恩都在外头惊住了。要知道这里头最大的已经过了周岁了,知白如何能下这样的断言?
知白深深叹了口气:“一年前太后就曾问过我,可有种子之方,其实我也略知几个。”
“你有种子方?”齐峻猛地坐直了,“为何不说?”知白的方子,怎么也比别人的强啊。
知白摇了摇头:“求子之方确有,且有神效,食必生子。然而有效跟无效一样,有子也跟无子一样。”
齐峻狐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陛下知道小儿多爱出痘吧?”
“知道。”齐峻小时候也出过痘呢,幸好他出痘顺利,可晋王就大病了一场,险些没命,就连平王出痘也凶险。就这样,宫中还都说敬安帝福泽深厚,儿女们没有因痘而亡的,据说前朝死于出痘的皇子皇女们有好几个呢,民间就更不必说了。
“结胎,乃是精血化生,其中为欲火所驱,便成热毒。热毒发作,便是痘症,因此十个孩子之中,总要有一两个因出痘而折损。这种子方,乃是用药,是药便有三分之毒,何况用来催化精血欲火,其中所含热毒,较普通胎儿更为数倍,到了出痘的时候,百子之中,未必保全得了一个。”
齐峻听得倒吸了一口气:“你是说——”
知白认真地点点头:“凡用种子方的,都能得子,可是到了出痘的时候,又百不保一。人不知其中道理,徒然于夭折之时惋惜,却不知道结胎之始,便已种下了必死之因。皇上所说的那五个孩子,现在尚未出痘,待出过痘后,只怕一个也保不住。因此求子无益,子生而不养,与不生也无甚两样。”
齐峻怔怔地听着,半晌叹了口气:“罢了。或许真是朕命中无子吧。”他神色有些颓丧,随手将那种子方揉成一团扔了,靠倒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皇上弃用求子方的事儿,太后自然是第一个知道的,贤妃则是第二个知道的。
“娘娘,夫人这样苦心求来的方子,大爷又费力找人来试,如今都被国师一句话便轻轻抹煞了,这,这也欺人太甚了!”贤妃的宫女忍不住地抱怨。
“别说了……”贤妃如今真是后悔莫及,“当年我实在不该……”眼瞅着那年进宫的吴秀女,如今已升到昭容的位份了。吴秀女的父亲在户部任侍郎,前任户部尚书今年就要告老,皇上十之八-九就要将他提拔起来,到时候吴秀女说不准还会再升一步。
可再升一步,就要到妃位了。四妃贵德淑贤,自己这个贤妃乃是四妃之末,若是吴昭容往上一升,除非皇上把自己的封号换一换,否则吴昭容就要到自己前头去,到时候六宫之中,自己就不是皇后之下最尊者了。
吴侍郎从前并不是叶党中坚,但因他中进士的房师是叶党,故而也被划归其中。但自女儿入宫之后,他不但对新帝忠心耿耿,还很是拉拢了一批人,如今他儿子与皇帝新提拔上来的那些新进士一党又交好,可见前途无量。
父兄有前途,这女子在后宫前途也差不了,何况吴昭容自身还貌美多才,贤妃怎么能不担心?好不容易母亲献个求子方,若是能因此让后宫有子嗣,哪怕不是她生呢,至少也有她一份功劳。如今——全被国师搅了,也不知道他跟皇上说了些什么,皇上回头就把那方子驳了不让用。
“国师——”贤妃苦笑,“国师比皇后还要……”不,在这后宫之中,其实国师比太后还要得皇上看重呢。
宫女想了想,终于大胆地道:“其实依奴婢之见,皇上无子,钦天监该好生观一观天象,是不是有什么人作祟才是。”
“别胡说!”贤妃赶紧喝止,“你不要命了?”
“奴婢可是说的真心话。若是皇上有了子嗣,观星台那边,国师还能如此得宠吗?”
“钦天监……”贤妃苦笑,“国师自己就是神人哪……”
“奴婢也不是说让钦天监造谣,只是看一看。若是当真有碍,那也是娘娘一份功劳。”宫女也发愁呢,仆以主贵,若是贤妃失势,她们这些贴身宫人又有什么好处?
“那,那就试试。”
正烨五年六月,钦天监使进言,帝星旁有一星,其光由暗而亮,压迫帝星,后宫无子,只怕与其有关。
“早怎么不见你们上奏?”齐峻面沉似水,冷冷地问。
“回皇上,此星早隐在帝星之旁,只是其光晦暗,臣等观之不清,不敢妄言。”钦天监使奉上一迭记录,“臣等观此星已有七年之久,逐年记录皆在此处,绝非虚言。”
齐峻拿过来扫了一眼,其纸色墨色都可证明,这确实是七年间陆续的记录,当真不是临时造出来的:“你说已有七年之久?”
“是。”监使伏地,“臣等皆知妖道真明子屡以假天象欺君,臣等那时不得先帝信任,进言无力,可观测天象一事,却未尝有一日止。此星初时光晦暗,乃是佐星之象,故而臣等亦未进言。然而近年来其光渐亮,以至压迫帝星,阻其气运。如今至夏,其象更显,臣等,不敢不报。”
齐峻心情复杂地看着监使。这监使家世代相传皆以此为业,其忠心也是真的,当初真明子初入宫时,还因为驳斥其言论而遭敬安帝贬斥过,这记录也都是真的。可是如果说七年前便有星隐于旁,那——只有知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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