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人马自远处辘辘而来,辗过小腿深的积雪。
纵目远眺,凡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冰冷的白色。天上犹在搓绵扯絮般地飘着雪片,前路虽有人清扫开路,仍旧积雪难行。
这队人马约有千余人,中间护着的是几十辆骡子拉拽的大车,车上满满装的都是粮米和棉袄。两边护卫之人都是荷枪佩刀,身穿牛皮轻甲,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神色都是僵硬冰冷的。
车队末尾有一辆看起来十分破旧的篷车,虽也是骡子拉拽的,却有车厢和顶棚,在这风雪之中尚可蔽身。
知白将窗帘掀起一点点缝隙往外看去,雪地中不时有些黑点,那是被雪掩盖了大半的饿殍。远处还有挤在一起的流民,有些人已然走不动了,有些人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跟着车队。他放下车帘不忍再看,低声念了一段往生经,仍旧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难受。
“饿不饿?”齐峻坐在他对面,从车座底下摸出一只口袋来,里头装的是素馒头和豆沙馅儿的点心。
车厢里也堆满了棉被,仅有两人容身之处,好处是暖和。马车从外头看起来仿佛随时会散架,里头却衬了皮革,挡住了无缝不钻的冷风,虽然没有脚炉,也比外头暖和得多。
知白摇了摇头,把头靠在旁边的棉被垛上,神色惨然。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从前在山中隐居,单是那些进山打猎采药却葬身兽吻的尸身就见过不少,若是能顺手一救的他也就救了,救不得的也只是掘个坑埋了,再念一段往生经便罢,纵然是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的尸首,他也不过是看一看,道声可怜,心里其实如同止水,从未生波。
只是这些饿殍却非命定如此,而是他将北方冰雪移于南方所致。知白按了按心口,那里扑通扑通地跳着,好似跟平常一样,又好似不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亲手导致这场大灾而惶恐,还是只因这些死者而悲伤,总之是很不舒服。
“怎么了?”齐峻把棉被搬到对面,硬挤到了知白身边,“是哪里不适?可是昨日吹了风?”粮队迤逦而来,每到晚间安营之时,便卸下几袋米粮来煮粥就地发放,知白回回都要亲自经手。虽说是站在火边,那也是寒风直吹的,齐峻总觉得他身子弱,每次都有些担忧。
“没事。”知白把头钻进他怀里,闷闷地说,“死了很多人……”
齐峻默然片刻,抱着他轻声道:“如今借押送粮米衣被药材之名进入福建的军士已有两万余人,加上叶氏麾下并未与他们一党谋逆的军士,已与叶氏之军足相颃颉,加上秘密组建的那两万人,此次只要切断叶氏与平王的联系,我便有把握将福建一举拿下。此后东南沿海无谋逆之忧,便无刀兵之祸了。”
知白两手抱着他的腰,觉得眼睛酸胀:“可是,这些人都是我——”
“是我!”齐峻迅速打断了他的话,“是我下的命令,这些人都是死于我手,若有罪孽,皆由我偿,你令东南半壁江山百姓免于战火连绵,乃是大德!”
知白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苦笑一下,在齐峻胸前蹭了蹭:“那,雪可以停了吧?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齐峻默了默,低声道:“再等两日。叶锡舍不得拿出军粮来放赈,再过几日,饥民忍无可忍,必然冲击粮仓,那时就是我动手的时候了。”倘若叶大将军动兵拒民,他就以残杀百姓为由将其拿下;倘若他开仓,那就让人假扮饥民将粮仓抢空,那时再起兵,叶氏必然无可支撑。不过,依着他对叶氏一门的了解,叶锡是必然不会开仓的。
“还要等多久?”知白小声问,“若是百姓们不敢抢粮呢?”规规矩矩的难道就真的饿死冻死不成?
“三日!”齐峻听他的声音都有些沙哑,心里不忍,“三日之后,无论如何朕都叫人将粮米立刻运来。”其实四边募集的物资已然备好,只是如今送进福建的不过五分之一,反倒是押运的军士极多。
知白恹恹地应了一声,把头靠在齐峻胸前不说话了。他的手在袖子里搓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球,倘若有人仔细看,便能看见那透明的琉璃球之内有无数细小的东西正纷纷下落,与外面天上飘飞的密雪极其相似。
齐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心里多少有些歉疚。他刚才说的话是在糊弄知白呢。募集的物资虽然备好,但这样雪地难行,从仓库里运送入福建也不是三天五天的事儿,也就是说,倘若三日之后饥民不敢冲击福建驻军的大仓,那么至少再过五六日他们才能得到赈灾之粮米衣被。
即使大雪停了,雪化之时的寒冷也不是这些缺衣少食的百姓能抵得住的。也就是说,他是必定要逼得这些百姓去冲击军仓了。
“若有罪孽,皆由朕一身承任。”齐峻微微蠕动嘴唇,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收紧双臂将怀里人搂得更紧了一些。
应该说,一切皆在齐峻掌握之中。赈灾的米粮衣被虽送来了一些,却是杯水车薪,两日之后,在大雪中挣扎了一月之久的饥民们,终于忍耐不住饥饿,开始冲击叶家军的粮仓。叶锡也正如齐峻所料,不肯开放粮仓,反而派出军士,将为首的饥民抓了数十人,当众斩首。
这一下引发了哗变。饥民们进亦死退亦死,再加上齐峻派出的人在其中号召,一夜之间,数万饥民团团包围了三处粮仓。叶锡不得不派出兵士驱民护粮。正在此时,一支兵马直冲他的中军大帐,以残杀百姓为名立免他大将军之职,且要将其当堂拿下。
叶锡到了此时才知道中计,当机立断召集自己心腹,反出军中,想要直奔平王封地求援。然而冲到半路,才发现此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支驻军,将福建与蜀地从中截断,不可相连。十日之后,叶锡的八千人叛军,被重重包围于海边。
大雪在叶锡反出的当日就停了,雪水稍化,地上泥泞难行,马匹走起来都有些吃力,冰冷的泥水飞溅,连马腹下都弄得脏乎乎的,骑在马上的人自然也难免双腿自膝而下都溅满了泥水。
齐峻却是意气飞扬。他身穿火红绣金龙的战袍,外披黑色牛皮甲,头戴烂银盔,一条盔缨也殷红如跳动的火苗,骑的虽是匹被泥水溅脏的马,仍不掩帝王之威。他身前身后,君王仪仗两边排开,一面绣着金龙的大旗猎猎飞扬,标志着天子亲征。
齐峻身后是二万大军。这二万人,有一万是悄悄训练的那批军队,另一万却是以送粮赈灾为名从各处汇入福建的。此刻众人都是腰刀背弓,数万人马井然有序,除了偶尔有马儿喷气跺蹄之外,全无一丝多余动静。
相形之下,对面小山包上的八千人就显得十分狼狈,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都负了伤,还有一半的人没有马,就是那些马,也差不多都带了点儿伤,更不必说众人都是两三日不曾进食,再怎么骁勇也摆不出精神饱满的模样,有几个甚至发起热来,只得从地上抓了雪往嘴里填。
齐峻遥望对面,向身边人点了点头:“喊话。”
立时便有十余人排众而出,朝对面齐声高喊,不过是说罪止叶氏,不及从犯,此刻投降之人,皇帝宽宏大量不予追究之类。
对面阵地之上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几个人想过来,到底却又没动。齐峻唇角弯起一丝冷笑:“埋灶做饭。”
片刻之后,行军灶便筑起,大锅煮起白粥,还在火上烧烤大块的猪肉羊肉及冻好的馒头,一阵阵米香肉香顺着风向对面飘去。这次,对面阵地上的骚动明显了许多。
两三日不曾进食,这些军士的肚子如今跟他们的干粮袋一样瘪,热腾腾的米香肉香能让人的胃都绞在一起叫唤着要进食。叶锡眼看着最边缘的军士们已然有人站起来往对面张望,脸色黑得如同煮饭的铁锅:“凡有意欲投敌者,杀无赦!”
他的心腹立刻提刀策马过去,连斩了十人才算稳住了阵脚。叶锡放开喉咙:“弟兄们,你们不要相信狗皇帝的话!我们为何落到今日这地步?不就是被他们无故逼反的吗?无事他们尚且要给我们扣上谋反的罪名,若是落入他们手中,哪里还有活路?他们此刻说什么既往不咎,不过是为了将你们骗过去罢了,到时候羊入虎口,还不是任人宰割?倒不如大家同心协力,才有冲出去的可能。只要我们冲到海边夺了船只出海,他们便追赶不上。这海上是我们的地盘,到时候我们逍遥自在,谁管得到?”
他这样喊了一番,骚动的场面渐渐安定了下来。的确,只要冲到海边夺了船,他们都相信皇帝的军队根本追不上。这海可不是陆地,不是久与大海打交道的,想在海上用兵?那是笑话!
齐峻听不清对面在喊什么,但却看得清楚一些已经动摇的军士是如何被斩杀的,冷冷笑了一笑,沉声道:“轮番用饭,两个时辰之后,进攻!”看来,想兵不血刃拿下这些人是不成了,那就要斩草除根,绝不能再留后患!叶锡够狠,连自己的家人都抛下了,这样的人倘若今日不杀,就是放虎归山。
这一场厮杀断断续续打了一天一夜,天色将明之时,叶锡只剩三千多人,却当真被他冲到了海边。只可惜,那里只剩两只船,顶多也就载上一千人。若是生路不在眼前,这些人还能齐心协力,然而此刻事情明摆着,谁能上船谁就可能活,挤不上去的必死无疑,场面顿时就乱了。三千多人争着往船上挤,单是被自己人挤落水中的就不在少数。
齐峻这边也是人困马乏,但总归比叶锡强得多,眼看对方阵脚已乱,顿时箭如雨下,将那些未及挤得上船的统统射成了刺猬,己方倒是无甚伤亡。
叶锡在几十个心腹的拼死救护下好歹挤上了船,这时根本顾不得别人,立刻下令扬帆。只是等他们驶出海口,便见后头的船追了上来。
“将帆扯足!”叶锡大声喝斥军士,“只要逃出海口,茫茫大海,他们不敢深入!”
“大将军,船舱下头,船舱下头被浇了火油!”一名军士连滚带爬地从舱里跑上来报告。
叶锡脸色变了变:“火油?”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八千人能冲出两万人的包围到达海边,海边还有两艘船。这是齐峻有意留给他们的。困兽犹斗,倘若齐峻真将他们团团包围,那他们只能拼死反抗,齐峻要想全歼他们,至少自己也要折损个万八千人。
网开一面,却撵着他们打,直到看见这两艘船,自己的人马顿时斗志全消。瞧瞧,三千多人只剩下不到一千人,而齐峻那边除了耗费箭矢,几乎没死几个人。
“快行!”叶锡感觉到海风迎面吹来,陡然精神一振,“天不绝我!这样疾风,我们只要迎风而行,他们的火箭就射不过来。论海上逆风行驶,你们难道还逊于他们不成?”
满船的军士也都精神一振。不错啊,逆风行船的技术,他们这些在海边操练了十余年的人,岂不比那些外来户强?
果然片刻之后,后船并未追及。叶锡松了口气,走到船尾向后看去,只见后船高挂金龙大旗,旗下之人赫然正是齐峻。叶锡冷笑着举手冲齐峻比了个手势,皇帝又怎样,这海上,皇帝可不能金口玉言。
齐峻看见了他那个手势,却笑了。叶锡目力极好,看见他抬手自颈中扯了个东西出来,紧接着红光一闪,仿佛一道飞箭般射中了船腹。叶锡有些莫名地低头看下去,还没等他看清楚船侧是否受到伤损,耳中便听见一声闷雷般的巨响,船身剧震,将他直抛到半空,又重重摔在甲板上。
喀啦一声,甲板开裂,叶锡就这么落了下去。四周全是火红色,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他刚张嘴要喊,就被呛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头发迅速枯焦打卷,脸上手上的皮肤都吱吱地响起来,叶锡伸手想抓,所触之处全都如同火炭。他的嘶喊之声被四处的炸响盖了过去,没有人顾得上来救他,因此他也就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他的兵将了。
齐峻将射日镞收入怀中,冷眼看着前面两艘被炸得四分五裂的船。几个没被炸死的人带着火往水里跳,但随即被箭矢射死,直到这一片海面,再没一个活人。
“收兵吧。”齐峻轻轻吐出一口气,“国师在城里忙着施粥,也不知累成什么样了。”终于灭掉了一个心腹大患,之后只要查抄叶锡的宅子,就不怕抄不出平王谋反的证据。当然了,即使真的没有查到,证据也总会有的……
跟在他身边的侍卫陪笑道:“留了人伺候国师,不会让国师太劳累的。”
“嗯。”齐峻微微一笑,归心似箭。有人伺候,也拦不住知白的,这几天没见,他想必是累瘦了。
海岸已然在望,一阵风吹来,齐峻打了个冷战。身边的侍卫看看他:“皇上,您脸色有些红,是不是有些着了风寒?”
齐峻也觉得头沉目眩,自己摸了摸额头,果然是热烫的:“大约是。上岸之后喝几碗姜汤——”他话没说完,就向后仰天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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