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的“讲用先进分子表彰大会”结束以后,陈秀丽和马红学又被推选为出席旗“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了。
一时间,陈秀丽和马红学成了响当当的人物,尤其是陈秀丽。
她在各级“讲用会”上的发言成了广播站的主要内容,公社乃至旗里的旮旮旯旯,到处传播着那个“仨学生智擒反动老师”的事迹。
第二年春天,陈秀丽光荣地出席了盟里的“活学活用积代会”,会后又被选为出席自治区的代表了。
陈秀丽占有别的代表们无法竞争的优势:烈士家属,女的,年轻。
马红学到盟里就“到此为止”了,回村接茬儿当他的民兵排长了。
陈秀丽的大和娘见自己的闺女每天都是兴高采烈,忙忙碌碌,说不定自治区的“积代会”之后,还要上北京,还要见*,怕是也难说咧!
“唉,这闺女整天这样疯,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这对老实巴交的老夫妇也拿不准章程了。
不管父母如何的吃不准,当女儿的依然如故,依然高歌猛进。
她参加各级“活学活用讲用会”,从公社走到旗,又从旗政府所在地走到盟委所在的城市,后来又被盟委选入巡回“讲用团”成员,到处去现身说法。
到底去过多少城市,多少乡镇,多少工厂,多少学校,已经记不清楚了。
笼统的印象是,所到之处,锣鼓,鞭炮,红旗和大幅标语,一处比一处欢迎的场面更热烈,更隆重,像暗中比赛着似的。
所到之处,热烈的掌声,满台的笑脸,大段的欢迎词,热情而又激昂。
所到之处,七大碟八大碗,荤的素的,蒸的煮的,面的油的,肥的瘦的……一齐涌上餐桌,也像暗中比赛着似的。
“唉,以前真是白活了。”
陈秀丽感叹着,想想还在沙窝坑儿里猫着的的父母,想想自己以前的生活,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地下,没法比,再比就没法活了。
头二十来年只去过河北公社,白城一次都没去过,这回可是大开眼界,见到了没见过的大世面,受到许多有头有脸的领导人的欢迎和尊敬,尝腻了从来没尝过的美味佳肴……她的心胸也变得开阔了,没有必要和顽固脑袋的大和娘计较了,那些小沙窝坑儿里的人才见识过啥呀,这几天吃的饺子都比他们一辈子吃的多!
好一场风风光光的转悠,可还是要回家的。
走在四十八顷村的“长安街”上,街巷太脏了,怎么到处是粪坑和灰堆、柴垛呀。
“革命的新农村搞得这样脏,五类分子干什么去了呢?一定要像先进地区学习哟,要给他们制定每天早晨清扫街道的制度。不学习真的不行哟,不学习真的落后哟!一定要找干部和民兵排长们谈谈,到家马上就去找,必须马上展开学习才中啊!”
陈秀丽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想着,看到了不足,就要勇挑重担。
“回来啦,上屋吧,你娘正在做饭!“走到家门口时,正坐在灰堆旁那个老榆木疙瘩上抽烟的大跟她说了一句,没滋没味儿的。
“回来啦,上屋吧,饭马上就做中了!”
走到屋门口,正要到房后抱柴草烧火做饭的娘跟她说了一句,没滋没味儿的。
“唉,怎么会这样呢?怎么感觉这样不对劲儿呢?”
陈秀丽有些纳了闷儿了,像她这样高规格的“讲用团”成员回村,怎么没有人搞个欢迎仪式呢?最起码也得笑脸相迎吧!
“唉,真是个小地方,太没有政治觉悟与政治敏感性了!”
陈秀丽把这一切都归罪于四十八顷村的政治思想工作搞得不到位,更准备要勇挑重担了。
“要不要去见见村支部书记呢?要不要去见见生产队长呢?”
陈秀丽坐在炕上盘算着,盘算的结果是不去,最起码是不必刚一回来就去找他们,主动找他们是一种没有身份的表示。再怎么说咱也是和盟委书记握过手,照过相,吃过饭的大代表,再怎么说盟委书记还给咱碟子里夹过菜咧!再怎么说旗委书记跟咱坐过同一辆小汽车咧!这两个村干部算什么大瓣蒜哟,本该在咱一进到村里时,就要敲锣打鼓地欢迎咱,再主动向咱汇报工作才对。虽然他们是支书和生产队长,可咱是自治区级的“积代会”代表哟,别说四十八顷村了,就是整个河北公社咱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吧。
“到村子里去转转去。”
决定刚刚浮现在脑海里,她就暗暗地为自己叫起好来,这绝对是一个聪明而又英明的决定哟。
村巷里的树木房舍、粪堆、灰堆和草垛,既熟识而又显得陌生。
村人们看见她,有的离得远远地就拐进了别的胡同,有的实在无路可躲了,就硬着头皮走过来,打声招呼,没精打采地走过去了。
陈秀丽对这并不太上心,都是一些小地方的人,没见过世面,他们懂啥呀,也许是见到领导干部就害臊吧。
陈秀丽走过地主分子费璋家门前的时候,看见那家院子里,拥着一堆一伙的女人和孩子,有人走出来,又有人走进去,热热闹闹的。
她有点儿走不动了,这么多社员围在阶级敌人家里想干什么?地主分子太猖狂了,竟然敢把这么多贫下中农拉拢到屋里,搞什么鬼名堂呢?
她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好像只是路过或者说是无意地走过吧,目光却是直射院子里的每一个人,耳朵也在一刹那变成了雷达,紧张地搜索着,不敢放过任何的只言片语。
“哎哟妈呀,那什么,那不是我们大……哎哟,你看我这脑袋哟,叫什么咧,对了,叫大代表。哎哟妈呀,我们的大代表回来了,是专程回来参加你同学的‘换盅’吗?”
陈秀丽瞅准一个机会,快步地走过院门门,准备躲在那个大大的柴垛后面时,没想到被嘴儿”三婶儿看了个正着。
“啊啊,三婶儿呀,我回来了,到生产队部去看看。”
“哎呀,我的大代表,这才离开几天呀,就找不到方向了,生产队在北边,你怎么往南边走呀,咯咯咯!”
三婶儿的笑声,让陈秀丽加快了脚步。
“在上级开会时,领导人反复强调,阶级斗争处处有,婚丧大事中更不会风平浪静,何况费璋本身就是地主分子!”
这样想着,她决定,回家去,好好想想办法。
“回来了。”
大从院门里走出来,急急忙忙的样子,和她招呼着。
“大呀,你急急忙忙做啥?”
她问。
“去费校长家。”
大说。
“去他家干啥呀?”
“随个礼,凑个份子呀,费凡跟胡芳结婚了。”
“大呀,别去呀,他们家可是地主呀,阶级敌人呀!”
“闺女呀,你咋跟中邪似的,什么敌人呀,都是乡里乡亲呀!”
“什么乡里乡亲呀,我们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呀,大呀。”
“我就知道他们不是敌人,都是好人!”
“一个贫农女子,怎能嫁给一个地主儿子呢?”
“人家那是两厢情愿嘛!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
陈秀丽重复着大的话,加重了语气。
“大呀,你不为别的想,你也得为你闺女的前途想想呀。”
“地主家也得娶媳妇嘛!总不能去当和尚!这样的老道理找*他老人家也能说得通!”
“我没说不准他们结婚!我是说等我审查完了再定吧!”
“好!好!真是我的好闺女,等你审查完了,人家的黄瓜菜都凉了呀!你不去,还管着别人去呀!你管得也太宽了吧,你以为你是谁呀!”
“我就是要审查!”
陈秀丽的心是一拧到底了,毫不动摇自己的阶级立场。
她太丧气了,太纳闷儿了,太为自己的亲人没有立场而伤心了,太为自己所在的这个小村子的落后而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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