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好痛——”裴煜泽眉头紧皱着,脸色一阵死白,疲惫至极地苦笑。“明晚,我的麻醉已经退了,我不是木乃伊,没有感觉。”
她气急地瞪视他,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力气开玩笑!
“我没这么容易死。”他感觉的到,他轻轻松开了手,手心的温热,也渐渐远离了。他的嗓音放低,显然没什么精神。
“我也没想让你死。”明晚又急又气地说。
“那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裴煜泽闻言,情绪有了拨动,黑眸之中,像是温水,开始沸腾。
“我在想,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一条命,这辈子才跟你有这段孽缘。”明晚冷着脸,故意这么说,不想看他得意忘形。毕竟,他那双犀利的眼睛,总是能够看清她的心。
哪怕此刻,她是被他的举动动容,却也没这么快就要原谅他,急着对他投怀送抱,以身相许。
而她,在填写探望病人申请表的时候,就听说裴煜泽的伤势,他被打伤一根肋骨,身上的几处皮肉伤还是小的,关键是他脑后受了重击,到底有什么后遗症,医生都很难说。
他看起来神志清醒,情况并不太早,但没有人能打包票,断定他能够健康强壮,一如往昔。
裴煜泽还未来的及说什么,护士小姐以来敲门,温柔地提醒。“时间到了,让病人休息吧,你也该回自己的病房了。”
明晚应了一声,转身要走,现在说什么嘱咐交代,只会别扭和矫情。
“你明天还来吗?”裴煜泽有些着急,追问道。
“明天我要出院了。”明晚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去看他,她今天同样很累了,就快体力不支。
果然,人知道的越多,就会越不快乐。裴煜泽以前从不提起那些过往,其实,多多少少是不想让她活的跟自己一样累,是出于保护的目的。
裴煜泽没再挽留她,他深深凝视着她步伐缓慢地走出病房,直至那扇门被护士轻轻合上。
现在,不管她做什么决定,他都应该尊重。
他不想再成为她路上的障碍。
……
明晚坐在病床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刘阿姨收拾行李,明晨今天也来看望过自己,但显然明成钧没有说出真相,明晨当她只是发烧住院,待了半小时就去上班了。
原来有些东西,看似回到了原点,其实不然。
明成钧跟明晨,表面上还是父女,但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无话不谈,推心置腹了。
“走吧小姐,先生的车在楼下等。”刘阿姨见明晚若有所思,轻声说道。
明晚点了点头,走到电梯间,正要走进去的时候,她转身对着刘阿姨说。“我有一样东西忘了拿,你先去车里等我。”
她转身回到病房,见护士已经在整理床铺和消毒,她很快又去坐了另一班电梯,来到十二楼,门口依然没有任何人出入。
等了两分钟,门突然打开,一个身着消毒绿袍的男人走了出来,手上抱着几本文件,以及一个平板电脑。明晚认出来,这是裴煜泽的助理,想必是公司还有事务,必须经过总裁首肯,才能决定。
人都伤成这样子,还要为裴氏卖命,可见这个集团总裁,也不是好当的。
等助理走开,明晚才隔着门口的那块玻璃,望进去,裴煜泽侧身躺着,背对着她,她无法看清他的动作和神情。
“小姐?”一名陌生的护士在明晚身后唤了一声,眼神狐疑地望着她,“你要看望病人吗?首先要提交申请表,否则,是不让进去的。”
明晚微微一笑,收回目光。“我知道了,谢谢。”
护士困惑地眼看着她走到电梯,并未去柜台上填写探望病人的申请表,心中觉得有些古怪,但没有多想,端着点滴和药品进了房间。
“你怎么又在看电脑?”护士横眉冷对,从裴煜泽的面前,夺走了平板电脑。
“看会儿今日股价——”裴煜泽淡淡一笑,不以为然。
“股价重要,还是身体重要?”护士的脾气有些火爆,说话不太客气,她自如地换了点滴,眼看着裴煜泽吞下药丸。
“对了,我什么时候能够出院?”裴煜泽撑起身子,但牵扯到伤口,疼痛让他紧蹙眉心,却并不反应出来。
“保守估计要一个半月的时间,肋骨骨折还是小事,但你的伤在后脑,医生觉得住院观察和检查,才不至于留下后遗症。”
“一个半月?”裴煜泽的眼神一沉,面露不快。裴氏运转需要他,一个半月不见人,还不知闹成什么样?!
“刚才在门外看到一位小姐,她在门外站了好久,不过我让她去办相关手续,她却扭头就走。”护士轻描淡写地说,她是日班,昨晚没见过明晚,自然有些好奇。
“她走了多久?!”裴煜泽想要下床,语气急促,险些从床上翻下落地,却被护士拦住。
“你干什么!”护士对这位大有来头的病人,颇为头疼,低叱一声,但很快语气又柔软下来。“她已经乘电梯走了,你就算追出去,也只会把自己累得半死。”
裴煜泽回到病床上,俊长的身躯微微弓着,他沉默了半响,突然想到什么,走到北窗前面,往下面望去。
一辆黑色奔驰慢慢开了出去,他认出来,那似乎是明成钧开的车。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等他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的时候,医生已经在房间里等着他了。
“最多一周,我要办出院手续。”裴煜泽先声夺人,语气冷绝霸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煜泽,你是很年轻,不过……。也没有那么年轻。你懂我的意思吗?就算你把身体当成是一台机器,机器损耗了,也该得到修整。你现在也许感觉不到什么异样,伤在哪里都好说,可你头部受了两次伤,我不敢掉以轻心。”医生头发半百,神色凛然,看起来文质彬彬,很有精神。他这么说,脸上没什么笑意,显然是认真的。他跟裴立业相熟,是脑科的主任医生,这次临时接手裴煜泽的病例,他甚至推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研讨会。
裴煜泽眉心紧蹙,坚持己见。“冯叔,我自己的身体,不会那么没用。”
“有用没用,不是你说说就成,再过个十年,不,也许再过个五年,你要是还能这么说的话,算是你的运气好。”冯医生依旧摇头,语气强硬。“煜泽,如果不知道你在裴氏的责任和担当,我不会这么早就同意让你每天都在病房处理公务,这已经是操之过急了。”
“冯叔,在医院待那么久,会闷死人的。”裴煜泽的唇角上扬,他似笑非笑地说,眼底却没有半分柔和。
“在这周,我会安排你做几个检查,等检查出来再说吧——”冯医生板着脸,不再多言,站起身来。
裴煜泽移开视线,依靠在墙面,视线落在某一处,像是在想些什么。
“你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如果是身体和事业,他肯定也会想要保住前者。我很多年没见你了,你要想走,医院没办法强留你。不过,你记住,任何东西不珍惜,就会从你身边溜走。”冯医生感受到身后的异常沉默,他淡淡地丢下这么一番话,才走出门外。
珍惜。
裴煜泽垂睫,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这未免不是他曾有过的心境,就在他接到绑匪的电话的时候,就在他急速开往那个郊区仓库的时候,就在他一脚踢开那扇生锈的铁门的时候,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多么心急如焚。而在明晚愿意来看望他的时候,他死去的心,像是再度活了起来,再度跳动起来,他甚至很想看着她的眼睛问,能不能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能不能给他一次珍惜的机会?能不能不要让他发觉,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可他若要成功地隐瞒一切,一个半月这么久,肯定会被揭发。而他不想再让家人有指责明晚的任何理由,所以选择掩埋真实,粉饰太平。
他重新坐在病床上,眼神沉郁下来,清瘦的面孔上只有讳莫如深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的心,太过贪婪。明晚来看他,他在心里说,哪怕只是一刻钟,他也会知足。可是,她来了一次,他又想着要每天都能等到她……
他在是失望中,度过这一日。
明晚刚回到家里,裴珍珠的电话就来了。
“明晚,你知道煜泽去哪里了吗?我去裴氏找他,明明上周说好今天要一起吃晚饭,助理却说他临时去外地出差了。”裴珍珠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焦虑。
明晚沉默了半响,最终没有说出真相。“也许真的临时有安排吧。”
“是吗?”裴珍珠的言语之中,并不愉快。“身边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做事的,明明一周前就该排好上司的行程,害的我订好了餐厅,没人陪我吃晚饭。”
明晚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裴煜泽没空陪她还好,倒是这位大小姐订了餐厅还要取消预约,才让她真的生气吧。她弯唇一笑,柔声说道。“珍珠姐,我来陪你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裴珍珠回答的很快,显然果真是抱有希望。“那好,你来吧。”
明晚换了衣服,走到楼下,明成钧没有出去垂钓,而是在客厅看电视,他一见明晚要出门,心急的很。
“你要去哪里?”
“珍珠姐约我吃晚饭。”明晚据实以告。
“裴珍珠?你怎么跟她还有来往?”明成钧万分错愕,当年明晚从裴家出来,他笃定了裴家所有人都跟她交恶,就算是对裴立业,心中也有抱怨。人人都说大姑小姑最难缠,明晚早该跟裴珍珠断了联系才对。
“等我回来再说吧,不好让人久等。”明晚知道自己为画廊工作的事,说来话长,她静静地微笑,眼神清澈干净。
明成钧想了想,最终放了行,只是交代别走太多路,别喝酒之类的话。他还是一位较为开明的家长,知道应该让女儿有自己的交际圈子。
明晚没有开车,打的去了餐厅,现在她的精神不济,常常发呆,还是别开车的好。
裴珍珠已经在预留的位子上等她,看她过去,微微晃了晃手,她坐在裴珍珠的对面,两人一起翻看菜单。
“这臭小子,现在当了总裁,连老姐也爱理不理的,难得一个月能见一次面,临时放我鸽子也不跟我提前说一声,气死我了。”裴珍珠满腹怨言,脸色发青。“自从他搬到外面去住,家里连个吵架的对象都没有,死气沉沉,我都不想回家了。”
明晚留意到她的短发刚刚挑染过新的颜色,浅浅的绿色,非但不让人觉得廉价俗气,相反,总是保留着时尚的敏锐度,她一袭一字领纯白镂空花纹裙子,这样的女人……的确应该成为画家和设计师。她为了跟弟弟的约定而特意打扮,现在却一个人坐在餐厅,自然满心怒火和落寞。
明晚心不在焉地点菜,这家餐厅她从没来过,只听得裴珍珠推荐了几道菜。
“我对海鲜过敏,不过煜泽却很喜欢吃这里的海鲜粥,一转眼,我们好几年没来这里了——”裴珍珠盯着海鲜粥的照片,细长的手指点了点,感慨万千。“幸好,这家餐厅还在。”
明明是很平静的话,明晚却无声地红了眼眶,不想让裴珍珠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轻轻地问。“我想尝尝海鲜粥。”
如果裴煜泽为了救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她不知道对于裴家来说,那是种多大的冲击和绝望。
她真庆幸,裴煜泽还活着。
裴珍珠看着明晚的脸,眼神突然有一瞬间的温柔。“明晚,我小时候,虽然常常欺负煜泽,他小小一个,乖巧懂事,任由我捏这个软柿子,后来,长大后吵也吵不过他,打也打不赢他,觉得他真挺可气的。可是说真的,不管以前的他多讨厌,绯闻多也好,脾气坏也罢,我都更喜欢这样的他,而不是现在的裴氏总裁。他的改变,你我都心知肚明,他或许是做错了,但他也不见得开心……”
明晚咬了咬唇,垂着眼,盯着自己面前的这本菜单,但上面的字,却在她眼里张牙舞爪。
裴珍珠沉浸在回忆中,神情有些复杂。“我记忆中的那个弟弟,众人只看到他含着金汤匙出生,呼风唤雨,潇洒自由的表面,又有几个人能走到他心里去?两年前,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你爱他,才会劝你离开,对谁都好,不必浪费时间,可是如今,你们都清楚心里有对方,你真的不再考虑了?”
明晚蹙着眉头,她心中实在是百转千回,只能寥寥一笑,说道。“裴煜泽对我的伤害,没这么快抚平,也许我还需要点时间,更不知道最后的决定是什么。”
“我明白了。强扭的瓜不甜。”裴珍珠淡淡一笑,不再多言,但至少,明晚没把话说死。她已经尽力,没办法代替明晚做出抉择,事情到这里,也该告一段落了。
海鲜粥糯软鲜美,在明晚的口中化开多层美味,那一口口的暖意,温暖了她的口舌,暖化了她的胃,柔软了她的心。心中的那一根刺还在,她却可以暂时忽略无视。
两人的心情并未因为开始的那段谈话而改变,裴珍珠对艺术很挑剔,对菜肴也很挑剔,所以她点上桌的菜肴,道道美味。
“明晚,我跟你讲个故事吧。”裴珍珠摇晃着水晶杯中的红酒,眼神有些涣散,耳根微红,她才喝了两杯,便有微醺神态,显然酒量跟裴煜泽没法比。
她微微一笑,原来,不是拥有酒庄,就能各个千杯不醉。
明晚做好了当倾听者的打算,她跟裴珍珠也做过大半年的家人,两人关系不差,却也没有到交心的地步,就算彼此在工作上还有联系,依旧不算深交。
而自从裴煜泽回国之后,她们两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
“你也该听说,我在国外的那几年,交了不少老外男朋友吧。”裴珍珠把头依靠在椅背上,仿佛酒上了头,没什么力气。
明晚点了点头。
“我这人喜欢干脆的感情,爱就爱了,不爱就不爱。我跟几任男友哪怕分了手,也能当朋友,彼此从不过界。但其中有一个,却让我发现,有的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他是中法混血,母亲是中国人,我们很谈得来,交往了一年,他母亲突然出现在他的出租房里,而我们却没有任何准备。后来,我们在半年里分分合合十几次,只因为他母亲对我有意见,不赞成我们交往。”裴珍珠半阖着眼,喝了一口红酒,却再无优雅姿态,更像是急着把自己灌醉。
明晚心中狐疑至极,就算裴珍珠不是大美人,但她的才气为她加分,更别提她的身价那么高,怎么会有人看轻她?
“在国外,他们都不知道我的家境,当时我还在学画,常常在街头为人画肖像,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名牌,跟到处可见追求自由爱慕艺术的穷学生没两样。”裴珍珠瞥了明晚一眼,苦笑着说。“我永远都记得,他母亲冷淡的目光,留在我的身上,从我的头发,看到我的脚尖,打量我到底是从什么样的家庭出来的。那种感受,有些难堪。”
明晚藏在桌角之下的双手,紧紧交握着,她已经从裴珍珠的描述中,猜到了结果。
“我们最后分了手。”裴珍珠的笑容惨淡:“说无所谓,没关系,但到现在,我还是有些后悔。”
“珍珠姐为什么不跟他说出真相?”明晚不假思索地问。
“当时太年轻,心里都是傲气,我觉得坦诚,更像是一种交换。如果他足够爱我,那么,不该计较我的出身,无论我是一文不值,还是拥有万贯家财。”裴珍珠的眼底隐约可见泪光,哪怕再坚强的女强人,还是有自己的弱点。
“如果他现在站在你面前,你愿意告诉他,裴珍珠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明晚一针见血,脸色依旧平静。
“现在,他已经结婚了。”裴珍珠笑着摇头,手里的红酒杯,像是都快握不动。
明晚急忙站起来,把红酒杯夺过来,放到中央。
她看出三分明白,裴珍珠之所以这么念念不忘,还是没放下那个男人,而对方早已成婚,可见这场感情里面,裴珍珠才是当断不断的那个人,她至今还在后悔,至今还在怀念——
“有时候,真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为什么这么幼稚可笑……”裴珍珠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如此寂寥软弱的模样,也是明晚头一回见到。
明晚在裴珍珠喝的酩酊大醉之前,买了单,拿她的手机,拨通了司机的电话,把她送回画廊。她这幅样子回到裴家,还不知道赵敏芝又会跟她闹的多不愉快。
她站在路边,低头,左手拎着一个保温盒,刚才桌上的一大锅海鲜粥,她吃了一小半而已,剩下来的她让服务员打包了。
半小时后,她站在医院十二楼的电梯口,摸了摸保温盒,粥有些凉了。
值晚班的护士远远就看到明晚,她的眼里,尽是“怎么又是你”的神情。明晚抿唇一笑,缓步迎上去。
“申请表填过了就不用再填了,直接取消毒室消毒换衣服吧。”护士看她走过来,应付了一句。
明晚微微怔了怔,她本是想让护士把粥送进去就好,护士走在前头,领着她去了消毒室,她没再说什么,跟了过去。
既然来都来了,也没有什么天塌下来的理由非要避而不见。
裴煜泽正在吃饭,坐在窗前的圆桌旁,吃了两口,很是费力,咀嚼的很慢,一手突然扶着腰,像是有些不舒服。
“蒋护士,你们这医院最贵的套餐,就是这种水准?吃了两天,病不好都不行了,谁愿意待这儿啊?”他听到开门的声音,头也不抬,低声抱怨,笃定了这么晚来的人只会是值晚班的护士。
“这不,有人给你送宵夜来了吗?”蒋护士笑着说。
裴煜泽全然没有料到,不经意抬起脸来,看到蒋护士身边站了一人,竟然是明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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