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寂静,夜幕无声。
城门外头,乱尸堆里,残破的旗帜在夜风的呼啸里苟延残喘,干涸了的血渍将城门外大片的土地变作土黄的颜色,血液腥膻的味儿经过了一夜的四散却依旧那样浓郁的漂浮在空气里,破烂的尸体寻不出原本的模样…
朝着城内望去,那高耸的城墙上头,插满的箭矢和一具具交错的尸体,一再的表现了这样一场战斗的惨烈。
可是这些只不过是外露的部分,受到战争戕害的人们,留在心底的恐惧是永不可磨灭的东西。
夜晚风,冰凉而带着让人疼痛的感觉,让人觉得活下来也是一种痛苦。
可是,这样的痛苦对于此刻躺在床上而连呼吸的起伏都是极缓,极淡,极微小的人来说,却根本不算什么。
“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为什么不让军医进去看看?!”
焦虑的男声在房间的大门口暴躁的吼叫着,极容易让人感觉他的心焦。
“殿下,殿下稍安勿躁,待我再去…”
待我,待我什么?
一袭儒生装的大夫话音戛然而止,只因那大门紧闭的房间里头忽然传来一声让四周生出地动山摇之感的怒吼,不似人,却若林间野兽,以声震其周遭小物,吓得它们哆嗦而不敢再多言。
而房门外头,大夫、前一刻焦躁男子与一干衣衫都还破烂渗着血的男人们都在同一时刻禁了音,更有人面面相觑身形发抖。
良久,那大夫哆嗦了身子颤巍巍:
“殿,殿下,房里那…”
在同一时刻,房门被人从里间打开,一个浑身上下透出血腥味道的苍白少年露了在人前,而他身旁,一只巨大的纯金色雄狮怒目圆睁,散发出的威慑力,吓得众人皆下意识向后退上了半步,却听得他说:
“巫姐呢?巫姐怎么样了?!”
少年的面孔,恍若被抽干了鲜血而存在的僵尸一般,白得摇摇欲坠,但那眼睛里惊慌和紧张,却让看得人不由得生出一些不知要如何告诉他实情的仓惶。
“阿妄你先别想那么多,把狮子让开,你得赶紧让大夫看看!”
说话的是那焦躁的年轻男子,他上前一步便试图扶上佟妄身体,却被那呆在一旁一直没啥动静的黄金色狮子一甩尾巴,啪的一声在身上抽开一条血淋淋的伤口!
“殿下!”
一群人惊慌叫道,
“别管我!巫姐,巫姐怎么样了?她到底怎么了?!”
少年周身泛出的血腥味,愈发的浓郁,而他身上那一袭月牙白色简装,也几乎被血红染满,无人知道他是如何还能站在这里的,流出这么多血…
少年的执拗一面从他面上透出,一面却从他身上越来越浓郁的味道里透出,那与他言语的年轻男子见状,沉默半晌,最后终于像是妥协了对他:
“她死了,被武成封重伤,被乱马踩踏而死,你忘了?”
男子的话,在少年苍白的面孔上制造出了死一样的效果。
“不,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巫姐不会的,她不会死,她不会死!”
少年晃动了自己脑袋,身体却像是猛然之间回光返照一样霎时冲上前一把拽起男子,双目充血,神色癫狂,似是要将人给生生吞下一样:
“阿妄!”
佟妄被人一声巨大声响吼了,脑袋一震,猛然之间身体亦在同一刻犹若电击一样。
脑海中,他所记得的最后一幕陡然之间犹若再一次发生在眼前一般真实:
女子的身体被一柄长枪穿身而过,她那不能置信的样子,惊讶而又愤怒的样子,那血红色的长刀从她手中滑落的样子,她不甘心一把握住那穿过了自己身体的长枪使劲力气抢过的样子,她怒吼着朝着他说出什么的样子…
佟妄陡然像是被人自上而下泼了满身冰水,静了下来,手指,也逐渐逐渐的松开面前人的衣裳,他失神的跌坐到地面上,身旁那金色的狮子乖巧的度步到他身旁,支撑起他已用尽了力气的身体。
少年的泪水,无声无息的滑落。
明明,明明一开始,巫姐是占了上风的,为什么,为什么却…
记忆里,那个女子从未败过,而这场战一开始,她也是压着那该死的武成封在打,可为什么,为什么结果却…
少年的泪水,夹在他不断渗出的鲜血里,哭得全场一片寂静。
“阿妄,”
也不知道他是哭了多久,那先前与他对话的年轻男子缓缓在他身前蹲下,
“别哭了,先治下伤”
说话的人语调里也透着一股悲伤,但却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午间那一幕,莫说是这少年不曾想到过,便是他,也一直以为那个女人是不可能败的。
男子,略比佟妄大上一两岁年纪,正是当朝太子,华晨甘。
他一面试图安慰这满身鲜血的少年,一面脑海里却浮现出他那小皇叔听到这则消息时静默无声的模样——
原本,他还是想让小皇叔来帮阿妄治下伤的。可他恍若对一切事物皆失了所觉一般模样,却让人忽然觉得打扰他是一种极恶劣的行为。
他还记得那巫将军的血。
他从未见过女子那种模样。
穿身而过的长枪被她像无所觉一般猛烈抽出,染了血的整个身体爆出一股欲与人同归于尽的激狂,明明是重伤濒死的模样,却吓得那一枪刺穿了她的男人惊慌的连退数米,一径的可怕模样!
可最让他觉得可怕的,却是那武成封。
那个卑劣的可怕的强大的纳错大将,重伤巫将军之后便是一路无人可挡,若非,若非…华晨甘的视线落到自己面前这少年身上。
若非是阿妄眼见亲近之人重创在他手上,一时癫狂,拼了命的杀上去,又加之,无人知道他那黄金狮的存在,怕事今日,云海早已落到那武成封手上,由得他在天朝拉开一道缺口,一路朝上京攻去了,还还有得此刻模样?
可最后,哪怕是武成封死在了黄金狮与阿妄联手之下,但那巫将军尸体却早已被踩得完全辨不清模样!
他如何,能跟阿妄这样说?!
但这看似轻浮而总是一副笑嘻嘻面孔的风流少年,又哪里真是他所表现出的无知?
华晨甘的话,他所选择的言语,让少年最后一丝期望都变做尘烟,消失不见,于是所有人都在这一刻默默看着他流着眼泪,默默看着他流着血。
男儿流血不流泪,可此刻,少年的血泪交错,竟让在场的所有人对于男子眼泪的概念变得模糊。
佟妄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视线都变得模糊。
许久,他停下,摸索在身旁金色的大狮子身上缓慢站起身来,一面却抬首对上华晨甘,
“殿下,殿下请先进来。”
一袭月牙白色简装被血液浸染,少年勉强支撑的模样让人忍不住说出别的什么话,华晨甘便干脆的一步跨进屋里,却未料他一进去,佟妄便飞快的一把将门给合上,并对外让所有人都先退下。
华晨甘奇怪的看着自己面前少年摇晃了的样子,
“阿妄你要做什么?不,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先得把伤给治一下,在这样下去你非流血过多而亡不可!”
可回应他的,却是少年陡然一下沉下的面孔,
“敢问殿下,佟妄今日所为,可得一副免死金牌否?”
华晨甘不解,但想起之前那武成封眼见与阿妄对战时间拖得长了便乘人不注意一把抓了他,若非阿妄拼死护过来他此刻怕是已经死过无数此了,便道:
“可以。”
“保我全家?”
“…可以。”
华晨甘望着自己面前几乎像是鲜血都快流尽了的模样的少年,却看他眼角眉梢皆是一派的固执和坚定,便也知道接下来他即将说出的话,怕是惊人的。
但一方面自己与他交情颇好,二来他又救了他一命,便也应答上。
“佟妄先谢过殿下!”
少年闻言,忽然单膝跪下,继而便道出四个吓得华晨甘几乎回不过神来的大字:
“我是女子!”
——
却说另一边,自从数个时辰之前被告知巫瀛死了,佛缘便一直静坐在二人房间里,面前还是那副在得知这一讯息时他所下的棋,但却已早就没有变化了。
小捻子一直担忧的在一旁呆着,面上有些湿润,他想不到明明早上还那样鲜活的一个人,怎的一下就死了?还…他看过那被众人捡回的尸骨…那,那女人虽然不是很漂亮,可…
吧嗒…一滴泪落到自己手臂上,小捻子抽了抽鼻子,
可是也不该是那副模样!
视线,忍不住又放到王爷身上,小捻子心头又是一阵难过。
王爷,虽然王爷从来么没得太多的表示过,可是他知道,王爷心里头是有那女子的,若非如此,王爷不会让她近身,不会习惯那人日夜的陪伴,不会…
看着那静坐不语良久的男子,小捻子的眼泪又忍不住冒了出来。
他正苦着张脸,却忽然听得门边一阵吱嘎声,一个端着托盘的湖绿色衣裳的女子缓步走了进来,正是绿竹。
绿竹见他模样,也没得多言,只是面上也不甚好看。
她自然是一直不喜巫瀛的,可是倒也没坏心到诅咒她去死的地步,更何况——为了这云海,为了他们天朝而死的,都是义士。
可王爷便是伤心难过,也不能真让他自己伤了自己身体。
绿竹端着托盘走到佛缘边上,继而将托盘放到棋盘边上,又伸手将棋盘完整托起搁到一旁的桌子上头,继而:
“王爷,王爷不想见见将军最后一面么?”
闻言,一直沉默不响,几乎像是要让人将他遗忘的男子一下一下缓缓的抬起头来,眼睛里看起来与寻常没得什么不同,却眨了眨,继而低沉了声音应了一声,
“好。”
说完,便根本没将绿竹放在眼底的一下站起身来直直就朝着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小捻子与绿竹两人皆是一愣,下一刻便都是极快的跟了过去:
“王爷,王爷您先吃些东西再去吧,将军,将军那里…”
“王爷,您还是不要去了,将军此刻…”
被捡回来的尸体,被搁置在军营里的一间放空了的房间里,就在药房的隔壁,原本是等着上面送些新的军备物资的,没人料得到这会儿竟做了停尸房。
最开始来报信的人说了地方,也说了一些情况,却没料到得信的人根本没得反应。
佛缘这会儿却不知道为什么的忽然站起身就直直的朝着那地方而去,身后跟着的绿竹和小捻子竟根本追不上他的速度。
停尸房里到真的是完全的空荡,除了一个被白布盖着的平平架子上有些略微突起的‘东西’,便真的是什么也没有,至于门口守着的两个小兵,见来人是佛缘便也没有阻拦,反倒是绿竹与小捻子两人因为佛缘的命令而只得焦急的等在门口。
白色的布,此刻说是白色,其实有些并不太恰当。因为那无论是什么被盖着的东西显然是若浸在血水里的,让这白色不少地方都染了红。
而这白布底下,那突起的东西并不是个完整的人形,反倒是像什么一块一块的样子。
佛缘一开始踏进这停尸房便定在了那里。
屋子里极静——当然的极静,除非那一块一块儿的东西能呼吸,否则自然是极静!
佛缘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不免勾起了唇角,自嘲。
继而他走上前,不避可能会看到的可怕‘东西’,他想得到可能是什么——看那样一块一块的,怎么可能是什么好的东西?
可是!
那被他掀起的白布底下,几乎是血肉模糊而有些甚至凝结成块了的肉…块…却还是让他下一瞬几乎呕出来!
可是,那些肉块却没能抓住他的视线,他的视线落在了一颗圆滚滚的,似乎在死亡那一刻露出惊恐模样的脑袋上头!
那脑袋,脸面上有几处划痕,擦破了的表皮,但是那模样,那个,昨日还会对他笑的人的模样,却是那样完整的保留在了那里,不容错认!
佛缘忽然便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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