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像无形的水飘浮在身周,重重包裹阵正律,令他不能出声,甚至不能呼吸。他觉得自己好像沉到幽暗冰冷的水底。他想挣扎,他想伸手抓到点什么,可四周只有虚无。
直到咖啡馆关门,他失魂落魄的回到住处。脱下了西装,从此后再也没有穿过。他买了整箱的白酒,一瓶接一瓶的喝。
这是他放纵自己应得的惩罚。叔叔早就告诉过他,他不应当追求那些幸福和看似美好的生活。男人应当承受苦难。别人可以有的,他不能有。别人可以要的,他不能要。而这几年,他全都拋到了脑后。
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他太贪心。这或许是叔叔和婶婶在天上的安排。在阵正孤没有得到幸福之前,他怎么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
他迷迷糊糊的到浴室冲洗自己,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胸前的纹身。
第一次结合,她流下眼泪,落在他手上,从此便在那里生了根,发了芽,结出罪的果。
她带着金色郁金香闯入他的生活,又带着金色郁金香离开他,同时也带走了他生命中所有的色彩。
他的世界只剩一片昏暗和寂静。所有声音都很朦胧。眼前的景色就像一张张黑白的电影胶片,遥远,没有真实感。
他默默回到屋子里,拿起一只空的酒瓶,回到浴室,在洗手台前摔碎。握着瓶口再捡起来,将摔破的玻璃尖刺在胸前,慢慢划开。
好疼。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身体流下的血。好像被野兽撕咬,露出狰狞的伤口。
他拔起瓶子,再来一次。一次,再一次。直到再也看不清纹身的内容。
如果再也不能拥有她,那也再不需要拥有回忆。
也许明嫣说的对。他真的是一株生长在寒地的郁金香,但他同样渴望阳光。她用双手捂着他,给他一点点温暖,令他发芽。当他终于小心开出瘦瘦的花朵,那个栽种他的人,却已经离开。
他烧光了她送给她的所有郁金香。
(╯·w·)╯
生活还要继续。
只是经常早上醒来,阵正律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了,还是仍然在做梦。
他时时觉得生活只是一场虚无,他的真身可能只呆在哪个医院里睡觉,浑身插满管子,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幻。只要他闭上眼睛,身周的一切都会消失。他的学生、他的同事、学校里的其它人、小卖部里的胖子,都是他幻想出来的人物。学校也根本不存在,只是他幻想有教室,有楼梯。疼痛、饥饿或困倦都是幻觉。
他越发沉迷网络小说。他喜欢那里的世界,有时觉得那才是他的真实的生活。他似乎能够看到,他指尖敲打出的黑色字体所描述鲜活的景象,那些故事里的角色都真实的活着。
六年的时间,他好像活在梦里。所有的记忆都是一片朦胧。唯一有点清晰的,是阵正孤的身影。
明嫣说的对,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挂心的,只有阵正孤。也只有阵正孤,是他封闭的内心和这个世界之间唯一的出入口。
十一放完假回学校,他偶尔发现一直酷爱小说的阵正孤居然捧着一本山海经在看,看一会,便若有所思的抬起头看着他。
阵正律皱眉。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尽量不开口。只要他皱眉,阵正孤便知道他在询问他。
“哥,有没有什么妖怪是不吃人的么?”他问。
阵正律一怔,随即压下眉冷冷道:“没有不吃人的妖。”
阵正孤轻轻摇头:“可是,她好像没……”
“你在学校里撞到妖?”阵正律冷冷打断他。
阵正孤犹豫半晌,点头。
“在哪里?”阵正律立即问。
阵正孤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看到她舍友的背包上有一个标记。”
阵正律紧皱双眉:“是一个舍友,还是所有人都有?”
“一个。”阵正孤道。
阵正律眉头略展:“它只能对一个人下手,不足为惧。”
阵正孤插口:“可是……”
阵正律就像没听到一样,自顾道:“把这只妖的身态体型特征都告诉我。”
六年来一直这样。阵正孤只觉得和大哥沟通似乎越来越困难。他只得道:“她总穿黑衣服,个子不高,蜜色的皮肤,红头发,有时戴副黑框眼镜,是火属性的妖……”
阵正律不等阵正孤说完便轻轻一挥手指,肩膀上的乌鸦腾空飞出,越出窗外。
他令乌鸦在以前经常出事的地方寻找,并画下阵图。这在湘大是很平常的事。他要守护阵正孤,也继承了叔叔的遗志,镇守这个阴穴。
很快他感应到乌鸦的反应。在旧校舍有妖气。
他先令乌鸦清场,接着直接使用传送术到达旧校舍。他看到一只女妖正把一个女生从地下室抱出来,放到一楼的地上。
他看得出来,那个女生还活着。
为什么抱出来,而不是抱进去。阵正律懒的去想。正想指挥乌鸦攻进去,那个妖却又做了一个令他无法理解的动作。
它帮那女生拉上衣领,起身翻出窗外。
为什么,它不打算吃她吗?或者它感知到了有除妖师的气息,打算逃跑吧。
它的妖气真弱,根本不值一提。若是在白天人多的地方,还真不易察觉。
阵正律点燃一支烟,声音令刚刚翻出窗的女妖吃了一惊。它回过头,一双清澈的瞳仁,带着些好奇、惊讶又戒备的神情,直视他的眼睛。
它有一把红色的长发。
(╯·w·)╯
妖都是狡猾、奸诈、阴险、残忍的生物。它们与人类接触唯一的目的,就是骗取人类的信任,然后吃掉他们。
父亲、叔叔、詹师傅都反复的告诉过阵正律。阵正律也一直如此坚信不移。
但这只妖也未免装的太像了一点。
它对别人的关心表现的很自然,一点破绽都找不到。而且不分对象,无论是路边的人,还是阵正律这个主人。
但就算它装的再像,阵正律也不会相信它。
这只妖还似乎有着无限的精力。
它打诸多份工,还不影响学习。阵正律到它所在的班上打听过,上课时它一直坐在靠前排,听的最认真的是它,它的成绩一直是全系最高。它高考成绩在湘大也可排到前十名,它用神经兮兮的外表隐藏了一个学霸的内在。
——它干嘛打工,又干嘛学习?它到底想要干什么?
阵正律头一次遇到这种他完全不能理解的妖。
不过,每天都能回到洁净整齐的房间,感觉很不错。
当它“啪”一声强行合上他正看的书,认真对他说“看书就看书,吃饭就吃饭”的时候,阵正律居然有一瞬间的恍惚,是婶婶在对自己说话。
只要它在房子里,似乎连房子的温度也会上升。它的照顾让他觉得有点舒适,还有一点点安全感。
哪怕明知道它的关心只是想骗取他的信任所做出来的样子。
反正它也翻不了天,毕竟已经签定了契约。只要它露出一点想吃人的意图,他就再封印它。
某天他路过一号教学数二层的某个教室,听到正在上课的班里忽然发出阵阵暴笑声。
阵正律无意识转过头从门缝往里看。一个红发的女孩坐在前排,只有她没有笑,正无奈的摆着手。其它同学、就连老师也在笑,而且都看着那女孩。看样子,这女孩是他们爆笑的原因。
正是那只妖。
有什么好笑?阵正律并不在意,举步离去。
之后又遇到它几次,它身边总是围着人,而且总是在笑。它似乎一块大磁铁。只要有它在,无论男女都喜欢聚在它身边,也总是笑的特别大声。无论它在哪里,笑声就跟到哪里。甚至它酒精中毒躺到医院,还能听到护士从它所在的病房里暴出笑声。
阵正律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这么好笑?这只妖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为什么它身边的人总是在笑?
——甚至,连阵正孤也笑了。
阵正律吃惊的看到他露出腼腆的笑容,突然惊觉,自己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阵正孤笑了,更甚者他已经很多年没看过阵正孤的脸了。不知什么时候,他长的这么大,个子差不多快赶上自己,长成一个英俊帅气的大小伙,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俯在他身上哭泣的小小男孩。
阵正律又转头看着这个能将阵正孤逗笑的女妖。它正毫无顾忌的盯着阵正孤看,一脸欣赏的表情。
它到底有什么魔法?又到底有什么企图?
隔天晚上他路过林荫路,忽然又听到一阵笑声。他下意识的抬头寻找,却只是几个不认识的学生说笑着路过。
一点淡淡的黄色的东西从眼前穿过,打断他的视线。阵正律收回目光四下打量,那淡黄色的东西是周围树上开出的美丽的小花,偶尔被风吹落,飘摇落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偶尔有小虫在草丛里发出凄凉的悲鸣。他抬起头,霜白色的上弦月像一件精制的银器,镶嵌在树枝之间。
他忽然惊觉,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月色,也很久没注意过树上开出的淡黄的花朵。世界如此清晰,不再是一张张黑白的电影胶片,它们开始立体。好像沉睡许久的五官突然开始重新运作,世界有了形状,有了颜色,有了声音,有了香气。
——那只妖现在在哪里,她在做什么?他忽然疯狂的想念她。他将她叫到家里,用力将她按在床上。他清楚的看到她表情痛苦,但她没有出声,只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他之前根本没注意过他会令她这么痛苦。他抚摸着她的脸,她深深吸气,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他,伸出双手将他紧紧抱住。在她的怀抱里,他觉得自己是被怜爱的。他喜欢她靠在他怀里,搂着他,抚摸他的感觉。
她的确有些地方很像明嫣:蜜色的肌肤,纤细的腰,手指上的烟味。
但她和明嫣完全是两种人。
如果她去做手术,她只会自己去,可能根本不告诉他。当他发现她身上有伤,她总是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只是擦伤”。假如和她约会时他要离开,她不会生气,反而会着急。她会想办法分担他的烦恼。她永远不会逼他在阵正孤和她之间做出选择。
只要看到她,他就觉得温暖。在她身边,他就觉得安全。不是基于武力,而是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她能呛得他说不出话,也能令他忍不住发笑。她虽然不认识颜色,却能在他眼前涂画出彩虹。她的红发,如一簇小小的火炎,将他与这世界之间的隔膜慢慢烧毁。她令他重新回到现实。
没有遇到她之前,阵正律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也会如此强烈的依赖一个人。
但当阵正律意识到她对他有多重要时,他也悲哀的发现一个事实,就是她的眼睛总在看阵正孤。那眼神是她在看自己或看别人时,看不到的那种痴迷和狂热。
阵正律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到嫉妒的痛苦。但很快他就强压下这种情绪,他不能原谅自己居然会对阵正孤产生嫉妒的心情。他活着的使命就是照顾和保护阵正孤。只要阵正孤能幸福,他应当毫不犹豫的放弃自己的幸福。
可他仍然害怕,不可克制的害怕。害怕她也有一天会从自己身边离开。他知道这一天恐怕无可避免。因为她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或许终有一天,她会和阵正孤一起离开自己。而他,则又变回孤单一个人。他的世界又将恢复寂静和昏暗,像沉没在水底。
他害怕那种窒息的无助感重新回来。
如果注定要失去,那就让他早点幻灭。阵正律等她告诉自己她恨他、讨厌他,再也不想他碰她的身体,她想离开他。他等着她说出口,等的要发疯。
他终于忍耐不了煎熬,发火砸伤她的头。而她捂着脑袋,用小狗一样可怜巴拉的眼神偷看他,小心的对他说:“可是我也一样喜欢你呀。”
她不会知道这一句话令他多么欣喜。明知道自己永远只是她次一等的选择,他还是那样满足。而他的表达方式,就只有将她压上床,进入她身体。只有当他如此用力的索要她,他才能真实的感觉到她在他怀里。
介于身份,也介于阵正孤,阵正律或者永不能开口直接说出他的感受。他有太多的顾虑。
而且他也知道,如果不直接说清楚,怀里这个笨蛋就是想不明白。
但这样就够了。
他仍然享受着她的宠爱,她的温暖,她给他的感情和身体的愉悦。这样就够了。
爱,不一定要纹在身上,一样可以刻骨。
<郁金香>完
2014-4-8
作者有话要说:小段子:(转)
读一本心理学书籍,说到女孩在选择对象时,潜意识会驱使她抛却功利,无条件爱上“为自己创造最多幸福感”的真心好男人。我正为这份人间真情动容之时,又扫到了下面一行字:“但是女孩只要和帅哥待在一起,就会天然地感到幸福。所以女孩最终还是不管不顾地爱上帅哥。”……我哭着把书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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