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牢房。
北夷二十王子丹塔,在已经被饿得神志不清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
少年白衣,依旧如同记忆中描述得那般耀眼,那个名字,同眼前的人一样,同样令人难忘。
“予聆!”他双目精光暴涨,挣着铁链向前扑,却只挨得着冰冷的牢栏。
“我姓段,本是南禹段氏分支一脉的传人,予聆这个名字,是义父给我取的。”予聆静静地注视着他,将他一身狼狈都看在眼里,看了一会儿,少年嘴角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脸上尽是了然,“你这条命,是我夫人替你捡来的,你可知道?”
他将一页书笺丢在了丹塔脚下,颔了颔下巴,示意由丹塔自己去看。
丹塔却朝着栏杆怒吼起来:“士可杀不可辱,她就算不杀我又能怎么样?她不杀我,我就得谢她?她可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还有,我的脸,我的脸……”他的手在满是痂皮的破脸上抓挠,抓出几条血淋淋的伤口。他现在这副样子,便是指为北夷王族,也不会有人相信。
予聆沉默了一会儿,似在认真地打量他的脸,又像是在思考着要不要在那张破脸上再划上几刀,那样冰寒冷冽的眸子,似乎含着无形的压迫,丹塔居然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了,艰难地蹲下身子,拾起了那一页书笺。
予聆待他看了两行之后,突然开口:“与其说你被嫤儿害了。倒不如说她这一趟是救了你,你的父汗那么多儿子,若不是上面十几个都死了残了,这一趟也轮不到你。现在你的人与大梁皇帝的人相互猜疑,只要你的尸体一天没找到,他们就会一直内讧下去。”
“这不就是你们想看到的?不就是那个死女人想看到的?你不必一再提醒我!”
“我不是提醒你,只是好心地告诉你。玉煜不是个二百五,他能骗得你父汗出兵,肯定是下了大注的,你父汗为了常州那大片土地,死个儿子也算不得什么,他正当壮年,姬妾如云。你下面还有那么多个弟弟。你的几个哥哥死了那么久。也就只有你还念念不忘,他们呢?可有几分真心记挂?你想过没有?”
“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用这样拐弯抹角!你带着这封书笺来,我就得信你?”
“随你!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你好好考虑考虑,想通了再决定要怎么做,若是你父汗派了哪个弟弟来接替你的位子,我和你都不会好过。予人方便,自己方便,懂?还有,这书笺不是我给你的,是你自己花了钱买的。我只不过是帮你看了两眼。”
“段予聆!我就知道你们南人都不是好东西!”
“南人不是好东西,但还不至于扫荡北夷,淫人妻女,我给你个机会,不是让你占着便宜来骂我,你若是想活下去,就给我放恭敬点,管好你的嘴巴。”
予聆弯腰在烧红的火盆里执过一块铁烙,“滋”地一下印在牢柱上,一股浓烟伴着焦臭溢出来,将丹塔惊得心中一颤。等他回过神来,予聆的白衣拂动,已然是走远了。
书笺的后面有一处细细的压花印记,隐约透出雄鹰的轮廓,丹塔跌坐在干草堆上,咬紧了嘴唇。许多他从未想过的问题,浮出了水面。予聆没有伪造书信骗他的理由。
如果他能当场作出决定,这将是一着双赢的走棋。
对予聆而言,最好的结果是,丹塔回去,继续统领北夷铁骑,与玉煜撕毁盟约,带兵回到北夷部落里去复命。这也是留给他这个落魄王子的最后一条归路。
书笺里写得再明白不过,玉煜找不到他,很快便会用别的方法证明他的死亡,到时候,十数万大军会有由新的北夷将领接手,有他无他,从一开始就不重要。予聆说的都是实情,是他自己实心眼,从来没有想过。
若不是几个哥哥都死于非命,这次也轮不到他来带兵,当然,若是他死了,或者立不了功,又会有弟弟们顶上。北夷的老可汗没别的,就是喜欢和女人生孩子,这仿佛是北夷人的通病。
予聆走出大牢时,天还没有全黑,完完约牢着一匹奇形怪状的马,站在石阶旁,一动不动。反倒是那怪马看赤邪不顺眼,拼了命要凑上前去挑衅。赤邪被绑在门柱上,激怒之下,差点将门都踢塌了。
予聆认得那马,正是去年玉煜赏给左相的火龙驹。
他上前牵了缰绳,赤邪见主人到来,立时老实了,作出一副高傲矫矜的模样。都说物似主人形,总归有那么几分道理,予聆看看火龙驹拉长的宽脸,又看看完完约一如既往的黑脸,不知不觉便放松了几分,心情也不像来之前那么沉重。
“这匹马是她给我的,她那时候总是想着往外跑,天天想着要见你,阖府上下都觉得大小姐是个花痴,却没想到冥冥之中,早已经注定。难怪我在她面前,就算再惹火她,也不过是个讨厌的路人。”完完约难得露出几分温柔。
“这场战要打很久,你最好有准备。我不会帮你。”予聆扬了扬唇角,正视阔步,纵马游缰。
“这场战打赢了,我们就是敌人。”
“就算是没有这场战要打,我们也不是朋友。”
“哼。”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看着夜色一点点沉下来,宽敞的马路上,清静荒凉,烽烟未起,火光已经蔓延。小院的灯火,只有豆大的一点,温暖到不了心间的阴暗。
予聆与完完约之间,终不再言语。
完完约一勒马,火龙驹暴躁得刨了两蹶子才停下,若不是赤邪闪躲及时,少不得要挨得上一腿。予聆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却听完完约自嘲地笑了:“我喜欢它的野性,所以一直未舍得将其驯化,性子是很野,但难得这么聪明。”他说完,掉转辔头,竟未再进这扇门。
予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在夜色中沉没,良久,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们不会是朋友,完完约对卫嫤的执念也似想象中那样肤浅,火龙驹不经驯化,多半还是因为这马儿是她送的。想想,这竟是她送给小黑蛋的唯一礼物。
“臭小子,有想法了?”司徒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几片瓜子皮就着口水沫儿一同撒落。
“想什么?”予聆牵马进了院子。
司徒剑翻身从门顶跳下来,悄无声息在落在予聆身侧:“打战啊,小丫头也不是永远醒不来了,与其这样巴巴地守着,不如去做些令她开心的事,你说呢?”他将手里的零嘴扔掉,顺手拍了拍灰扑扑的巴掌,又道,“照小黑蛋这样的打法,捱个三五年,大梁就没人了。兵贵神速,不能拖。你自己也是行伍出身,应该知道小丫的头心思。”
“三五年……我连三五天都捱不下去。”予聆疲惫地塌下了肩膀,“如果丹塔愿意以王子的身份发令退兵,我就还有点机会。”
“什么样的机会?”
“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机会。”
予聆没来得及吃饭,随便洗了把脸就往卫嫤房里去了,可是司徒剑听了他的话还有些参不透,不厌其烦地跟在他身后叨叨。终于成功地将予聆惹毛了。
“小子你做了什么?你不是一直守着这丫头没有离开么?你不是连北营都不要了,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挟天子以令诸侯?”打从卫嫤昏迷,予聆也没有了斗志,昨天去见覃远明的时候,神情也是那样寡淡冷漠的,哪怕是提了人头在手里,也没觉得跟提个篮子有任何区别。
予聆亲手杀了覃远明,瞒着远在帝都的夏侯罡,甚至也瞒过了夏侯卓渊。
当然,他还瞒着所有人做了一件更卑鄙无耻的事。
趁着扶城守备薄弱,他暗中派了隐卫,劫走了皇帝盛宠的苏贵妃,苏子墨。
“砰!”予聆将房门甩上,顺手将聒噪的老头儿关在了门外,司徒剑碰了一鼻子的灰。
“嫤儿,我回来了。”他像个外出谋生的丈夫返家,进门便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床沿。床上是他久病未愈的妻子,也是他十年如一,想保护的人。他看着她平静的脸,品味着她唇边啜着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慢慢揉散了眉心的褶子。
“嫤儿,昔,你代我为战,扬公子之名,今天,我便替你出征,为你完成这个心愿,如何?”
他摸着卫嫤冰凉的长发,放在吻边轻轻一吻,转身放下了幔帐。屋内漫过一丝香风,熏得门外司徒剑的老脸一阵飚红,他暗骂了两句,终是跺脚离去。
那一夜很长,没人知道屋子里发生过什么。
第二天,乐青进来换药的时候才发现,予聆根本没有像司徒剑说的那样,留宿在屋里。
他不见了,连着卫嫤发上的钗饰,一并不见了踪影。
“该死!”也是在这同一天清晨,齐思南发现贴身放着的“凤点头”不见了。
一夜之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有些反倒不再那么重要……有人说,龙四哥抓到的那个“漠北重犯”越狱潜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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