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的二层小楼,眼下尚且完好。那写有“馥园”二字的额书,尚且挂在小院的上方,那字迹是纪燮手书,然后再寻了铺子做成的匾额。傅春儿一时见到,突然觉得很是安心。
可是走进院子里,却让人立刻觉得不对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倒也不是此处曾经失过火,而是大约有人在此处吸了许久的旱烟。傅春儿素*洁,家中女性又居多,因此本来无人在“馥园”里抽旱烟的。傅春儿一下子觉得紧张了起来。
再往里走,原先院子中间一块小小的绿地中间,傅家人自己手植的几棵桂花树也被人砍了,只怕给送下了厨去当柴烧。
堂屋里赫然放着几只箱笼,箱笼半敞着,里面都是些女人的衣物。易大夫和那伙计见了,便立刻站在原地不动了。他对傅春儿道:“这……这难道是您娘家的箱笼?”
傅春儿走上前,拎了一件女人的衣衫起来看看,只见那料子甚是花哨,可是质地却极粗劣。衣裳的式样大小,也绝不是杨氏或是戴悦的。拿近了细看的时候,傅春儿只觉得一股廉价的脂粉味道扑面而来。她连忙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娘家人的。”
易大夫沉吟了一下道:“看样子,这栋小楼,曾经被挪为他用。后来,后来大约城中‘天兵’整肃军纪的时候,住进来的人又撤走了吧!”
傅春儿觉得后脑勺有汗滚落下来,这当初住进来的,应该可不会是什么正经的女人。只是当下她也管不了这许多。她记得傅阳一直在堂屋正中供桌下面,一个暗扣里放着自家作坊的一串备用钥匙的。当下便去寻了出来,转身对易大夫说:“咱们走!”
其实对面傅家作坊大门敞着,里面也是一片狼藉,似乎有人在这里食宿的痕迹,但是傅家原先在作坊里堆放的一些货物被糟践的不像样子。“馥颜坊”那头,原先堆放整齐的锦盒竹盒纸盒。都被拖了出来,有些仍然成堆地堆放这,另一些却被撕开,碎片扔得到处都是。
易大夫见了这等情景。安慰傅春儿道:“这等时候,总是人没事才是第一要务。”
傅春儿郑重点头,肃容道:“先生说得是!”她觉得有些明白傅阳的心境了。若真是目睹自家的产业被如此糟践,而又偏偏束手无策,傅阳如此之沮丧,这等心情傅春儿可以理解,她一时低头想了想,便大致晓得该如何劝慰傅阳了。
“先生,请随我来。”傅春儿当先一步,往傅家装药材的小库房那里过去。
傅家有好几间库房。有装成品的,有装包装的,有装米粉高岭土这等用量极大的材料的,也有只装一些名贵药材和香花的小库房。
傅春儿用手中的备用钥匙打开了库门,看了看里面的情形。登时松了一口气。大约这间小库房位置比较隐秘,而外表看起来又不打眼,这库房里的药品看上去并不曾被人翻动过。
易大夫进来,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兴奋地将药名报出来,“丁香子、川贝子、大黄、冰片、末药……春儿,我听人说你家是药妆之家,以药入妆。果然名不虚传啊……”
傅春儿听易大夫这样一夸,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却听见易大夫接着往下说:“要是你家不做妆品,将这些药物都捐出来,怕是可以救不少人。”
傅春儿一时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连忙道:“先生。我家这就全捐出来,您只管捡合用的,往大德生堂搬去就是。眼下这时节,自然是要用来救人的。”
傅家在出城避难之前,便有一段时间没有进过药材了。所以此时库房里药材的存量,大约只有平时的四成不到,但是照样将易大夫和伙计的药箱装得满满的。傅春儿又寻了扁担和竹筐出来,令那伙计除了药箱之外,还能再挑上一担。她自己也寻了一个大竹篓,装了不少自己提着。
易大夫看看天色,道:“差不多了,咱们走吧!再晚就怕要赶上宵禁的时候了。”
傅春儿依言又将小库房的门给锁了,跟着易大夫与药铺伙计出门。这时候暮色已沉,东关街上却没有什么灯火,广陵城中这原本最是热闹的所在,此刻显得死气沉沉的。三个人一起加快了脚步,傅春儿连走了两三日,此时腰酸脚疼的,可是也丝毫不敢抱怨,生怕碰上“天军”,紧跟在易大夫后面,马不停蹄地往回走。
可是,人道是怕什么来什么。只听身后马蹄声的的,只怕是有“天军”的士兵过来。
易大夫伸手便从傅春儿手中将那竹篓接过来,低声对傅春儿道:“快装病!”
傅春儿见机极快,一听见易大夫那三个字,立刻抚着胸大咳起来。
易大夫却差一点没笑出声来。
果然那“天军”骑兵过来,见到傅春儿一行人,放慢了脚步,道:“易大夫,又救了个妇人那!”
“是啊,是女人家的痨病,再止不住,就要不成啦!”傅春儿在旁边听得眉毛眼睛直抖,跟着又大咳一阵,似乎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那马上之人听了也很是紧张,道:“这女人家的痨病,过不过人的啊?”
易大夫听了道:“轻易不会过给男的,但是要接触久了只怕也不行。我回头得赶紧给这妇人开方治病,否则要是不见好的话,连男人也能传了,那边不好收拾了。”
“天军”将士听了,纷纷对易大夫的“义举”表示赞赏,跟着都不敢停留,忙不迭地骑着马便走。身后还响着傅春儿那略显夸张的咳嗽声。
一时到了大德生堂,傅春儿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而易大夫却肃容转身,对傅春儿深深一躬,道:“春儿,今日多亏了你家义举,这些药物,着实够大德生堂再维持上一段时日的了。”他说着,望着傅春儿的笑容,一时又颇为不好意思,对傅春儿道:“刚刚实在是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要怪,您就怪老夫口无遮拦,心口胡说,言不由衷,唧唧歪歪……”
他啰啰嗦嗦地尚且没说完,傅春儿已经拦住了他的话头,道:“先生千万莫要若此,您在这么见外下去,我才真是要着急呢!”
她想了想,又郑重与易大夫裣衽行礼,道:“先生高义,为我家夫君守住这爿店铺,又收治我兄长,小女子这里真正是感激不尽的。”
易大夫经她这样一提醒,登时一拍脑袋,道:“药材已得,我赶紧带了伙计去给令兄煎药。你先去看看令兄,劝劝他。便是他没有反应,也要与他说说话,有些时候病人只怕是封闭了自己的行识,不想听,或是不想说,然而他实则听得见,也说得出。你慢慢地说,只消他听得进去,便终会一点一点地好起来的。”
傅春儿郑重谢过了易大夫,自去看傅阳,只觉得傅阳果真好似易大夫说的那样,心病一时重于身上的创伤。若是心结未解,只怕即便是能勉强服得下药物,也很难见好。
她独自一人想了想,有些不知该如何劝起才好。可是,当她悄悄地立在这院中的时候,突然勾起了无限回忆。
当初傅家几乎一无所有,一文不名的时候,因纪小七出手相助,他们一家才来到了这里,而她与父兄们,便从一个小小的馄饨摊子开始,白手创下了傅家的这么一大爿家业。可是家业创下之后,哥哥却越来越执着,越来越辛苦,傅家在越来越荣耀与富贵的同时,日子过得似乎并不比当初傅家穷得响叮当的时候更快活。
这似乎便是后世里常说的,口袋里的银子多了,而不知不觉之间,幸福感却少了。如果真是这样,当初那么执着地挣下这份家业来,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傅春儿想了想,便去将傅阳所在房间的窗子打开,让屋里的空气流通起来。正巧这晚逢了十六,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月光格外地明亮。
她搬了一张小爬爬坐在傅阳身边,轻轻地说:“哥哥,你还记得么?”
“哥哥,你还记得这个小院么?”
“我们曾经在这里,一家人分食一大碗阳春面,也曾经在这里,我们两个,争抢着想睡院儿里的竹床。”
“那时候天气热,然而将大竹床搬到院儿里,往上头横七竖八地一趟,登时便神清气爽,暑气全消。”
“院儿里可以看月华,月华就如同今天晚上这样一样,好看得很,五色晶莹的。哥哥便给春儿讲些故事,一直到外头打下露水来,将竹床都打湿了,哥哥才送春儿回房,我们两个就在娘脚边挤着睡睡,一着床,便就睡着了。”
“哥哥,其实那样简单快活的日子,并没有离得太远。眼下爹娘和嫂子住在山中,虽然没有此前住在广陵城中的时候有这等富贵与名声,可是,一家人在一起,日子过得总还算是踏实。”
“哥哥,我们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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