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皇家寺院,慈恩寺自有特别为皇室或是达官贵人们提供的住所。
那是个幽静的小院落,分着东西两厢,厢房内陈设甚简,远没有宫中的奢华,却也干净整洁。华成引着阿瑶到东厢一间房里,吩咐随行的两个宫人小心伺候之后,便告退下去。
阿瑶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却并不敢立刻就睡着,一来是为着唐连之事,再者皇帝也住这院中,他不先睡着,她若出去与唐连见面总是不那么放心。只是,等到一更天时也未见皇帝从主持那边回来,也不知他与那位慧能大师说些什么,竟说到这个时辰也没回来。
难道说是在坐禅论佛?说不准论的太过投机,今晚上也就不回来了。
想着不觉便有了些睡意,正在半梦半醒时,却忽听窗外有啾啾地鸟鸣声。阿瑶蓦地睁开眼,那鸟鸣声却又消失了。她慢慢坐起身,过了些时候,方听鸟鸣声再度响起,确是唐连以往与她接头时的熟识暗号。
两个宫人被她打发在外间,这时节一点动静也没,想来已是睡了。她轻手轻脚起身,将枕头塞入被中,做成个人形,又将帐帷全都放下来。走到门边将门帘挑开道缝,见那两个宫人伏在火瓮旁的矮墩上一动不动,却是在酣睡。
她这才放了心,退回来推开后窗悄无声息溜了出去。
她出去时特意朝皇帝住的那套房中看了一眼,屋里漆黑一片,也不知皇帝回来不曾?还是回来已睡着了?
鸟鸣声似在西边。
一路循声而去,脚下虽不曾停留,但心里却并不是没有徘徊过,越往那边走越觉得双腿沉重如铅,一时忐忑一时愧疚,也不知稍后该以何面目去见唐连。尽管知道此去与唐连相见,必会十分难堪尴尬,她还是不得不去,总得给唐连一个交代,这是她早晚都要面对的事情,容不得她逃避。走过一片幽篁,再往前走了一阵,她到底还是见到了唐连。
唐连在藏经阁后碑廊外的松林中。
林中有雪。阿瑶踩着积雪进去,便看到唐连一袭黑衣静静立在前方并排立着的三棵松树下。
“十二姐终于肯来见我了?”
“我……”黑暗里,阿瑶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仍从他短短的一句问话里听出了些许责难讥讽之意。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记忆里,阿连从不会以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她不由哑声,心里闷闷地像有什么堵着,说不出的难受。想要解释一二,却不知从何开口,只道了个“我”字,便再说不下去。
唐连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我昨日在聚燕台等了十二姐半晌,却不知十二姐被什么绊住了脚,竟一直未来?”
他这是明显质问的口气了,这样的唐连让阿瑶觉得陌生,经此一事,只怕以后他们再难亲近了。她不觉咬住唇,心头空茫而无力,什么都抓不住。她喃喃地道:“阿连,我……你听我说,我实在是忍不下心那样对他……”
唐连冷笑道:“你忍不下心那样对他,便忍得下心看相爷受牢狱之苦?相爷就快命不保了,你还在这里瞻前顾后……”
阿瑶道:“不,不是这样的,他已答应明日便放过相爷……阿连,就再等一日好不好?”
唐连急道:“再等一日,十二姐,那皇帝是什么人?你怎么能信他的话?”
阿瑶道:“阿连,他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上次在御史台不还是放我们走了?他对我很……并不坏,我真不能,阿连,你明白的,我再不想去做郴州那样的负义之事……”
唐连道:“你还为秦放歌那件事对相爷耿耿在怀?”
阿瑶埋下头,没有回答,背信弃义违背良心之事,一次便够,她这辈子也不想再受那样的折磨和煎熬。
唐连又道:“你为什么总记着这些事呢?他对你不坏……难道相爷对你就很坏?在相府时,他总是好好待过你,便是后来送你走,也还是为你好,是怕太后对你不利才……”
阿瑶怔了怔,抬起头看向他,问道:“这是相爷亲口对你说的?”
这自不是唐初楼亲口说的话,唐连张张嘴,心头不免有些苍凉,道:“十二姐,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瑶说不出话,只是望着他,是她变了么?
唐连忽呵呵笑了两声,冷声问她:“十二姐,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真喜欢上了那乳臭未干的小皇帝?”
阿瑶一愣,面上微热,下意识地便矢口否认:“不是,我没有……”
“是么?”唐连淡淡地问,唇角边却有嘲讽无奈的笑意浮现,暗暗在心里想,真没有么?十二姐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他没有将此话说出口,尽管心头已失望到了极点。
阿瑶却不知他心里想什么,又道:“阿连,你信我,就再等一日,等到了明日,皇上自会给我个准信,到那时,我再与你联络可好?”
唐连冷笑道:“他的话你也能信?十二姐未免也太天真了!”
阿瑶道:“他答应过我的……”
“可惜,我等不了那么久。”唐连道,“十二姐,总之,相爷的事情我会另想办法,就不劳你费心了。”
“阿连……你这是何意?”阿瑶未想他竟会如此说,一时失措。
唐连道:“我们就此别过吧!日后,只怕再难相见了,十二姐,你自己保重。”
他说着话,脚下移动,竟自转身要走。阿瑶心里发凉,叫了声“阿连”,冲上前欲拉住他,他却往后一退便闪开,跟着便头也不回地朝松林那一头走了。
阿瑶眼看着他走远,只觉脚下积雪的寒意一点点漫上来,直至没顶,终于是这么一个结果?她最担忧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阿连虽未当面与她撕破脸,实际上两人已是陌路了,日后……日后再难相见?他其实是想说,日后再相见,他便再不认她这个十二姐是吧?
她只觉浑身发冷,心头似有什么东西悄然滑走。
父母早逝,颠沛流离。这些年唯有唐连与她相互扶持,一起度过那些艰难的日子,她在心里早把他看做是自己至亲之人。可眼下,他竟也要离她而去了。心里隐隐生疼,她捂住胸口,只觉呼吸为之一窒,踉跄着朝唐连离开的方向追去。
唐连已不见了人影,她跌跌撞撞追到松林那一头,凄然唤道:“阿连——”
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她四下里张望,遍寻也不得唐连踪迹,只见前面那幢钟楼孤零零立于冷浸浸的月下,也不知唐连是不是去了那里?正自心神不宁,惆怅不知所为,却忽见火光闪动,有嘈杂纷乱的声音朝着前面的钟楼那边而去。
一转眼,便见两队禁卫军分从前面的两条岔道正朝那里赶去,脚步声、呼喝声响成一片,有人在大喝:“拦住他,别让刺客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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