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汜水县时,洪水过后的小县城仍是一片狼藉。
洪水退去之后,汜水县的百姓们陆续从城外的山丘上搬回了城内,在小腿深的黄土和淤泥之中,重新拾起原来的生活。
走到汜水城外,远远便见着许多穿着短打的青壮汉子们,挥汗如雨地在修补起毁损的城墙。
统领陆离带着亲兵站在城墙上主持工程,时不时抬头一望远远东流的河水,忧心如焚地叹一口气。
再一次偏头东望时,陆离的视线凝结了。
接着,陆统领把手中的长枪随意一扔,从城头一路下到了城门。
红日正好,无边的金色光影里,衣衫褴褛的太子和太子妃相互扶持着,从初升的旭日那头一步步走来。
身边还跟着个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小小的一个,被两人牵在手间。
惊喜交加的陆统领看着那两人携手走到近前,无声地舒展了面容,沉声道:“殿下总算回来了。”
萧渥和苏辛对视一眼,两两一笑:“嗯,回来了。”
“回来就好。”陆离点了点头,面色有些许的凝重,“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说话间将眼睛看向苏辛手上牵着的孩子。
苏辛摇了摇头表示无碍,低头冲着手足无措的张鹿儿安抚地笑了笑,弯着眼睛看了陆统领一眼。
陆离很快读懂了她的眼神,反身面向城门负手而立,扬声吼道:“太子殿下率民抗洪,身先士卒,而今平安归来,于民同在!”
言语如山,掷地有声。
城墙上下,城门里外的百姓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在发自肺腑的欢呼声里,人群陆陆续续地、一片接一片地,排山倒海般地跪拜下来。
人们的声音里带着激动的嘈杂和热切的喧闹,无数双眼睛带着灾后重生的感激,把信任和敬佩的目光毫无保留地投给了太子殿下。
在张鹿儿震撼至极的眼神里,萧渥受宠若惊地连连请起。
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能让人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民心。
四人重新进了城门,苏辛环顾周遭发现不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问道:“苏铭人呢?”
“运来的米粮留了十车,汜水这边由末将来安顿,苏铭护送着剩下的物资去下一个重灾县陈留,沿途顺着河道一路去找你们。”陆离解释了一番,低头看了看太子妃身边双眼懵懂的小孩子,迟疑问道,“他是?”
“我爹娘是城外山上的猎户,下山进城好些天了没回来,我是来找他们的。”张鹿儿看了一眼陆离身上的戎装,挺直了背大声道,“你是大将军对吧,有你在,我爹娘一定没事的……对不对?”
陆离的眼中却漏出一两丝忧虑,听完之后弯身轻轻拍了拍孩子头,笑了笑不再回答。
一路走过来,街头巷尾总闻到些艾叶焚烧的气味,在空气中萦绕不散。
太子殿下嗅觉灵敏,不由问道:“你让人烧了艾草?”
陆离点了点头,没有多言:“殿下几人一路风尘仆仆归来,末将先带几位去下榻的地方,过后还有要事回禀。”
说到“要事”二字,他的眉梢不由自主地凝成了一个川字,素来端方的面容上,笼上了淡淡一层愁云。
两人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心下一紧,道:“好。”
城中多处房屋被冲垮毁损,客栈别院都还未重新修葺,陆离把人领到了县衙的后院。这两天稍稍进行了整理,半个亲兵队的人马都安顿在了这里,从后堂到柴房,每间屋子安排满了人头。
县衙之中,也处处都残留着艾叶焚烧过后的清苦味道。
太子妃心下一动,不由自主皱了眉。
“两位暂时住在这里吧。”陆离推开了一间房门,指着用几片门板临时搭成的矮榻,有些局促地道,“这原本是末将和苏都尉一起睡的,床是小了些,只能暂时委屈殿下和太子妃。末将和手下的人马挤一挤便是,至于这个孩子……”
话音未落,张鹿儿已是抢着拉住了苏辛的手。
“我还是跟着你们!”孩子急切地说道,“就像昨晚那样睡,不挤,我会很乖的。”
“嗯。”苏辛勉强冲他一笑,转头冲着陆统领点了点头,“他还是跟着我们吧。”
陆离松了一口气,抱拳而退:“那就请太子和太子妃安顿好之后来县衙前堂,有些事情,末将不敢擅自做主。”
陆离不是草率的人,看他神色便知事情不轻,而眼下能令人悬心的事情,除了刚刚过去不久的洪灾,似乎还真不出有什么别的了。
萧渥和苏辛都没什么心思安顿,哄着张鹿儿在屋子里休息,双双赶去了前堂。
陆离正站在县衙堂前的院子里,仰头看着灰白的天色,两人在他身后站住,萧渥轻咳一声道:“陆离,我们来了。”
陆离当即面色一凝,转身上前两步,屈了膝盖单膝跪下地去,凄然道:“末将有罪,请殿下责罚!”
萧渥大惊,连忙伸手去扶:“陆离你何出此言?”
“洪水停后,末将和汜水县令一起组织让民众分批迁移回城。大灾过后百姓俱都松了一口气,家家户户都开始打理”陆离顿首不肯起身,“不曾想暴风疾雨过后,城中疠气流行,竟……起了时疫。”
太子殿下只觉得心头咚地一响,有什么东西直直地沉了下去。
时疫,也就是瘟疫。
陆离悔愧交加的声音在耳边沉沉地低响。
“大水灌城而过,先前有民众罹难者,身上霉变生斑者有之,腐烂生蛆者有之。进城之时,是末将疏忽,没有先行令各家焚艾祛除疠气,导致疫毒蔓散。一日之后军中接触尸体者便有人染上,当时帮忙运送掩埋的民众,也随后感染,往往在尚未发觉时就已染上,待到爆发之时,已是难以回转……”
无知无觉地长到十六岁,“时疫”这两个字,萧渥从来只在泛黄的书页中见过。
曹植《说疫气》一篇,笔述了建安二十二年的那次瘟疫,道是“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淡淡几笔,千钧之言。
然而不是亲耳听到,永远不会那么的惊心。
太子殿下艰难开口,只觉得从舌根一直到齿关,都染上了庭院中的清苦气味:“你说难以回转,是什么意思?”
一语问出,陆统领素来沉着眼睛里生生被逼出一丝血红。
“仅仅三天,”陆离涩然道,“……已有数十人染病,死者十数余人。”
一旁听着的太子妃突然开口,直截了当地问:“这三天死的十几个人怎么处理的?”
“末将已命人在城外挖坑……必定好生安葬,以平民心。”
“不能埋,”太子妃断然道,“直接烧掉!”
陆离愕然一惊,急声道:“这不行!”说完也忘了再跪,起身看着萧渥急道,“这怎么能烧?”
太子妃欲言又止,也一起转眸看着太子。
萧渥一向信任苏辛,在太子妃静默的眼神里,细细回想起一路而来的雨水黄泥。电光火石一撞,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是得烧。”太子殿下看着陆统领道,“若赶着草草掩埋,万一天行不测又下起暴雨,尸毒疫气随土壤水泽蔓延散开,城中人只怕更容易感染瘟疫。陆离,求一民心不如争一民命,烧了吧。”
太子妃无声颔首,深以为然。
大灾之后,往往有大疫,最紧要的,就是水源和土壤不干净。
焚烧,是最快最有效的杀菌方式,也是为了挽救更多活着的人。
陆离默然无言,看着转瞬间心意相通的太子和太子妃,一时悔愧不已:“末将失职。”
萧渥想了一回三日内染上瘟疫的人数,禁不住语意萧索,沉痛道:“没错……你是失职。”
陆统领闻言又重新跪了下去,悲痛道:“末将甘愿领罚,请太子降罪!”
太子妃眉心一凝,转过头来,正看见太子殿下疾步上前,一把挽住了陆离的胳膊。
萧渥力气不大,没能拦住陆统领天生神力,到底还是让人跪了下去。
太子殿下于是蹲身在陆统领身前,言辞恳切。
“但是,即便我在城中,怕是也会犯和你同样的错误,以己度人,你我都失职有罪,我没有立场责罚你。”
萧渥拖着陆离的胳膊,用力想把人从地面上提起来,无奈却是岿然不动,只能憋着劲一气往下说,“况且当日父皇明言,此行我听你之命,以你为尊,眼下情势危急,不是追究对错的时候,该当是亡羊补牢,戴罪立功。”
萧渥说完,在陆离豁然抬眼的动容目光中,后退了一步,默默然挺胸收腹头抬高,提肩沉腰并小腿。
是太子妃当日训练出的标准军姿。
太子笔直地和太子妃并肩站着,站在陆统领的面前,沉静道:“陆离你站起来,太子萧渥在此,只等你的军令。”
陆离浑身一震,眼底有热意闪过,再跪不住,顺着太子手上的力道站起身来。
太子妃在旁看着,只觉得这一刻的萧渥,实在是帅气到爆。
太子殿下在此刻抬眼看着自己的太子妃,期待地问道:“苏辛,你似乎,对疫症颇有研究?”
“没有,我知道的只是常识。”太子妃如实回答,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疑惑地看向陆统领,“你是军人,救灾还好,处理时疫肯定没有经验,汜水县令人呢?”
说起来,黄河一带时有水患,汜水县令治理当地多年,应该很有经验才是。
怎么不见踪影。
“汜水县的县丞和县尉钧在第一波大洪时罹难,县令许多事情都要亲力亲为。我忙着带军灾后重建,县令走街访户安抚民心。”陆离一愣,旋即黯然低头,语带哽咽,“疫病初起之时,汜水县令率民焚艾,抚慰染病县民,身心劳累。入夜后高烧不止,头痛身疼……不幸身故。”
寥寥三两句,一县父母官。
一时间几人都是沉默。
水患凶猛,时疫暴虐,但人之所以能够胜天,就是因为洪水有尽,灾病有宁,而人心有志,不可转移。
而责任,重于泰山。
片刻之后,萧渥发问:“军中可有随行的军医在?”
陆离凝声道:“有。染上时疫者都隔绝在城西的一个四合院里,军医随行照料。末将虽是武夫,却也忧心时疫传染蔓延,军医只得一个……”
苏辛咬了咬牙,不等听完便已经打断,决意道:“不管怎么样,先带我去看看。”
话音才落,萧渥上前一步,再次与自己的太子妃并肩。
“不是‘我’,”太子殿下不假思索地握住了太子妃的手,“——是‘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欠了昨天的更新,于是,明天争取双更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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