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流水样过去,苏辛第一次见到安王妃康氏，是在小年夜的宫中家宴上。
她坐在萧泊身后、苏辛下首的位置，是个文雅清秀，肤如凝脂的姑娘,从苏辛坐席的角度望过去，依稀能见着一段白皙修长，弧度美好的脖颈。
感觉到苏辛的目光，安王妃依依而起，行了一个妯娌间的半礼，端庄大方。
“久闻太子妃娘娘风华出众，你我妯娌今日初见,妾身便腆着脸叫你一声妹妹了。”
她的语声温婉,笑容得宜,浑身上下的姿容仪态看上去很是舒服，是大家闺秀自幼承庭训，养成的落落风范。
太子妃自问这辈子都做不到如此了，抱着欣赏与佩服的心态起身回礼，道一声：“康姐姐好。”
不多时熙和帝后联袂出席，舞乐起，笙歌奏，语笑嫣然之间，又是一个升平夜。
康氏不时回过头来和苏辛说上两句话，言辞温和，或谈瓜果或品评庭中歌舞杂耍，说到高兴处如数家珍，神情中一片心满意足的怡然自乐。
苏辛在桌底和萧渥十指相扣，一边摩挲着太子殿下的手背，一边听着美人笑语融融，倒也自得其乐。
侍女们陆续把夜宴的菜肴端上众人的桌席前，苏辛爱吃一道白玉蹄花，御厨调的酱汁汁味浓郁，色泽鲜亮，入口柔滑，十分筋道。
安王妃面前的是一道清清爽爽的冬瓜盅，配一道酸杏茶。
“这一道冬瓜盅两全其美，汤水清爽，瓜肉柔滑，山珍鲜美之余，风味甘淡芳香。”康氏热情地盛了一碗冬瓜过来给苏辛，“冬瓜仁性甘平，有清肺化痰、去毒排脓之功。炒熟久吃，令人悦泽好颜色，久服轻身耐老，很适合咱们女人吃。太子妃妹妹一起尝尝。”
苏辛于饮食上一向不挑，吃了一碗蹄花刚好觉得有些腻，便着实不客气吃了小半碗。末了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指着自己面前的蹄花道：“姐姐要不要也来一碗？”
康氏侧身过来看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道：“近来不知怎的，总吃不下油腻腻的东西，这冬瓜盅本也是夏季消暑所食，无奈总是想着。”
说着又看了一眼那蹄花，“辜负太子妃妹妹的一番好意了……”话没说完突然眉心一皱，急急忙忙从袖中掏出帕子，捂了嘴弯着腰一阵犯恶心。
苏辛一阵诧异，伸手轻轻给拍了拍背。
安王萧泊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身扶了一把自己的王妃，温声问道：“琬柔，你还好么？”
连皇后也注意到这边的异状，转眸看了过来。
康氏在大庭广众之下干呕了一阵，搭着苏辛的手重新抬头时，脸上有些微的红：“妾无恙，适才不知怎么有些犯恶心，现下已经好了。”
“身子不适可别强忍着。”皇后和颜悦色地关怀了一番，回头对着身后的大宫女道，“去请太医来给安王妃看看。”
“谢母后关心。”康氏殿前失仪，十分羞窘，端正了身子起身一福，低着头坐下，两手捏着手中的帕子翻来覆去。
苏辛正在一旁边吃边看，突然被身侧的侍女小明大力掐了一把，疼得几乎脑门一抽。
侍女小明无声地做了一个嘴型。
苏辛上辈子出身军营，唇语什么的不在话下，当即读懂。
有了？有什么了？
太子妃挑了挑眉。
小明的眼神从太子妃身上移开，看了一眼桌上的白玉蹄花，又看了一眼太子妃身侧的安王妃，视线重新回到太子妃身上，重新做了口型。
有了。
太子妃一头雾水。
到底有什么了……有奸情？
萧渥在身边好好的坐着啊。
侍女小明看不下去了，拉过太子妃的手在自己肚子上不着痕迹地揉了一揉，严肃地看着苏辛。
太子妃顿悟，想了想事关重大，悄然起身拉着小明离席，挑了回廊的僻静处站着，严肃地问：“有了？”
小明严肃地点头。
“是谁的？”
“还能是谁的？”小明理直气壮，“安王的啊！”
这倒是实在是事出意料。
苏辛不是很喜欢萧泊的个性，但木已成舟，再追究也是无益，于是深沉地看了小明一眼，道：“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我们？”小明愣了一愣，对着太子妃坚定不移的眼神，突然红着脸一跺脚，羞愤道，“您想什么呢！人家说的是安王妃！”
康氏？
小明看着一向英明神武的太子妃在这些事上如此呆蠢，简直累觉不爱。
“您没看出来么？安王妃看见蹄花就恶心干呕，又爱喝酸杏茶……妥妥的有了啊！”
太子妃愣了一愣，开了系统翻查数据库，呆蠢地又问了一句：“是么？”
自从进宫前苏夫人告诉她怀胎需要十个月，苏女王就一直觉得在古地球生孩子实在是个麻烦事，这么多日子过去也从没想过要孩子。至于妊娠反应是什么，那就更是闻所未闻。
不能怪她神经粗。
在她的世界里，男人生子的技术早已开发成熟，两性自由妊娠，女人已经不生孩子好多年。即使要生孩子，一针胚胎发育剂下去，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儿。
两人重新进殿时，太医正在给康氏诊脉，花白的胡子轻轻抖啊抖，抖了一会儿终于抖出满脸的喜色，起身回禀道：“恭喜皇上皇后，安王妃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一切稳当。”
“果真？”皇后笑看向皇帝，“看样子，大皇子要给您添一位大皇孙了。”
皇帝也是一脸惊喜，怕了拍皇后的手，嘱咐自己的大儿子：“好好照顾自家王妃，你们能幸福美满，儿女绕膝，就是朕和皇后的安乐了。”
倒是即将身为人父的大皇子还算淡然，恭谨答应了一声之后，拉着满面乍喜还羞的康氏一起，向帝后二人敬酒。
皇帝含笑饮下杯中酒，目光一转就落到了太子身上。
“康王妃有孕是喜事，你们也要加紧才好。”
萧渥于是拉着苏辛并肩起身，诺诺应了。
这天之后，仿佛所有的人都从一夜间开始关注起太子妃的肚子来。
安王大婚不过三月，安王妃便被诊出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反观太子和太子妃大婚近半年，太子妃的肚子依旧了无动静。
皇后嘴上不说，心里一直很是忧心。
晨昏定省之时，也逐渐开始婉转关心起儿子的房事质量。
太子妃每每笑得真心实意，顺带着一低头的娇羞，答道：“太子他很好。”
皇后便不再多问什么，叹一口气，赐下许多益气养血的药材来，看着苏辛道：“你自己知道其中的轻重，还要再多努一把力才好。眼下东宫除了你便只有宋良娣一个，太子对你也十分爱宠，总也有几分是想尽早有嫡子的缘故。你要抓紧现在的机会，再过几年东宫人多了，就更说不准了。”
皇后的一番话简直是金玉良言，侍女小明站在太子妃身后，简直不能再赞同。
苏辛的桌上便陡然多出来许多药膳，什么当归童子鸡，紫参炖乳鸽，流水似的换着来，挨个吃上一遍。
太子妃在寝殿休息时，长日无聊，总能看见侍女小明和小白并头坐着，在西窗下一人绣着一只虎头小鞋。
原来配好的坐胎药方子又被翻了出来，每回苏辛到皇后宫中请安，临走时总是要被拦住喝上一碗。
那药直苦到舌根子里去，吃多少蜜饯都是一样口齿发麻，到最后太子妃每一想到要去请安，嗓子眼里就开始条件反射地泛着苦水。
终于到了有一天，芙蓉帐中萧渥紧紧地抱着她，潮水般的爱怜和律动之中，太子殿下轻轻地侧首过来，吻上她的耳垂。
在耳边低低地道：“苏辛，你想不想要个孩子？”
太子妃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突然在暗夜里静静笑开，一把推开了在自己身上辛勤劳作的太子，扯过被子翻身而眠。
她不是不能生，也不是不肯生，只是不想这么被逼着去生。
仿佛她的所有品行能力，所有的行为，所有的一切，都不如一个孩子更能够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而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孩子，只要她不想，就生不出来。
身后传来萧渥忐忑的语声，太子殿下隔着被子用力地拥抱上来，抱得很紧很紧。
“苏辛，你是不是不开心了？”
太子妃在余光中看见他年轻的焦灼的脸，突然有些不想回答。
如果连萧渥也是这么想的，那这个孩子，生与不生，都好没意思。
在隔跨遥远时空的暗夜里，苏辛突然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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