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受人驱使一般，他轻轻踏上左侧的第二块地板，脚下立刻发出咯吱的声音。这块地板下面是空的，一定是蒋啸川在这里藏了什么东西。叶沛然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他偷偷回头，确认老管家正和室友聊天，没有往这边看之后，便迅速地弯下腰，抬起那块地板。地板下满是灰尘，一本古老的笔记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毫不犹豫地拿起笔记，用老管家给他的手帕包住，塞进了自己的包里。做了一个深呼吸，他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室友和老管家还在聊天，只听他一口一个少爷，语气中充满怜爱。
结束了参观，他们一起回到蒋凌的房间。蒋凌正往自己杯里倒进最后一滴红酒，他脸颊绯红，眼睛里已经有了醉意。只见他亲密地搂着岑熙的肩膀，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叶沛然感到身旁的室友顿时化作了人形打火机，头顶上都冒出了青黄色的火苗。
“你跟大叔彻底断了我才说的，其实我觉得那个时候唯皓可能喜欢你。”
“少来，绝对不可能。”岑熙玩笑似地推了蒋凌一下，蒋凌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是说真的。”蒋凌口齿不清地说，“你刚转学过来的时候我们都看你不顺眼，准备好好收拾收拾你……”
“喂，你们几个围攻我的时候还少吗？”岑熙玩笑似地推了蒋凌一下，“每天中午我吃完饭想一个人呆会儿的时候，你们几个就立刻马上出现在我面前。刚吃完饭就非得跟你们打一架，害得我下午都没心情上课了，我养成逃学的习惯全怪你们。”
“好玩嘛！你整天那么拽，好像谁都瞧不起似的，我们当然想跟你玩玩了。其实那个时候，我们打算把你剃成光头，剪刀和剃须刀都准备好了。结果唯皓看了，二话不说就把剪刀和剃须刀都给扔了，当天晚上，你就成了我们乐队的主唱。我到现在还没法想象我们那个只是作为出去混的借口组的乐队，居然正儿八经地表演了好一阵。”蒋凌仰着脖子笑了起来，将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不过说起来，那时候真的很开心。”
“你小子现在不也挺乐呵的吗？”
蒋凌眼睛盯着空空的酒杯摇了摇头，“不一样了，现在不管怎么玩都觉得没意思。如果唯皓没有走，你也没有被老男人拐跑，也许现在咱们五个人还是整天在一起，肯定比现在开心得多。”
岑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一时间，两个人似乎都沉浸在回忆中，回到了那个叶沛然和室友都不知道的世界。室友发出一声干咳，就好像拍摄电影时导演的一声“cut”，把两个人都拉回了现实中。
“参观完了？”岑熙问。
叶沛然点了点头。原本想说些赞叹的话，但是想到蒋凌对这房子的憎恨，他就没能说出口。
“那我们走吧。”岑熙说完，转过身拍了拍蒋凌的肩膀，“你啊，少喝点，保重身体，别总想些有的没的。”
蒋凌疲惫地垂下肩膀，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摇了摇头。“我不想了，再也不想了。想了也没用，不是吗？像你和唯皓这样的朋友不会再有了，我在那边真的没意思。”他抓着岑熙的手臂说。
“就剩两年，很快就过去了。无聊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反正你也不在乎电话费。”
蒋凌闭着眼睛不住地点头，松开了手。“我可能喝多了。”他挤出一个微笑说，“一大早上就喝醉果然不行，我还是去养精蓄锐，今天晚上玩个通宵。”
岑熙没有再说什么，给了蒋凌跟见面时同样的拥抱，便跟他们一起回到了车上。跟来的时候一样，室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而叶沛然坐在后排。直到车子开出蒋家的大门之前，他们三个人都没说过一句话，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封上了嘴巴。随着他们距离那个清冷压抑的大院越来越远，气氛才渐渐恢复往日的轻松。
“没想到你还玩过乐队。”叶沛然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岑熙轻轻笑了一声说：“什么乐队啊，都没怎么练习过。表演的地方是朋友家里开的酒吧，反正生意也不好，就随我们胡闹了。”
“那……”室友吞吞吐吐地说，“那个唯皓是谁啊？”小声问完，室友就不着痕迹地挪了一下往车门那边挪了挪。
原来他一直不说话就是想问这个，大概是听到有人喜欢岑熙，有了危机感吧？叶沛然在心里偷偷地笑了起来。岑熙瞟了已经噤若寒蝉的室友一眼，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陆唯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转学到西格玛学园的时候认识的，他当时总是带着蒋凌他们一起欺负我。也算不打不相识吧，成了朋友以后就几乎每天都混在一起，喝酒、抽大麻、打架。十六岁那年夏天他去世了，因为吸毒过量。”岑熙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方向盘，戏谑地对室友说，“怎么，害怕了？”
不知道室友的心意会不会因此改变。毕竟知道你身边的某个人曾经吸过毒的话，对他的态度与评价很难不改变。
“当然了，那种东西对身体伤害很大的。说不定你现在总生病就是那玩意儿害的。”室友说话的口气就像个爱操心的老妈子。
“什么叫总生病？我这么多年来就得过一次阑尾炎，别揪住不放好不好？”
“还发过一次高烧。”室友不甘心地举起一根手指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那还不是因为你……”岑熙的话就好像突然踩了急刹车一样停住了。他尴尬地干咳一声，降低了音量说：“那次不算。”
“怎么能不算？你不是烧到晕过去了吗？”
“说了不算就不算！”岑熙趁着等红灯的空当，伸手打了室友一拳，“再说这事小心我给你扔下去。”
室友这次终于乖乖地闭上了嘴，看来他还算是有点长进。叶沛然在后面听得晕晕乎乎，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发高烧不算生病，也不知道室友是怎么让人发高烧的。想了想，最有可能的就是去海边那次，因为室友回来的时候也有点感冒了。他们两个该不会大冬天的跑到海里游泳去了吧？叶沛然从后视镜里偷偷观察岑熙，怎么看都觉得他不像个大冷天会跳进海里的笨蛋，倒是室友还有点这方面的潜质。
回到家里，老妈正对着电视机嗑瓜子，变成猫咪的小虎趴在茶几上，也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叶沛然一进门，就冲过去抱起小虎往房间跑，听到老妈问他玩得怎么样也没有回答。电视时间被打扰，小虎满心不愿意，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所以他一进屋就立刻锁上了门，免得小虎逃跑。
“我要看电视。”刚一变成人，小虎就撅起嘴来抗议。
“你看看我身后的女鬼还在吗？”叶沛然压低了声音，害怕老妈起疑。家里门的隔音效果不怎么样，家人在客厅的时候就让小虎变成人还是第一次。
“在。”小虎回答得超快，紧接着他抬起头，眼睛闪着亮光问，“我能去看电视了吗？”
电视就那么有意思吗？叶沛然始终搞不明白那些人物关系的混乱程度跟联合国有一拼的电视剧究竟哪里吸引了小虎。
“去吧。”他打开门锁，让开了路。小虎立刻变成猫，飞快地向茶几奔去，只留下叶沛然独自烦恼。
他再次关上门，从包里拿出满是灰尘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放在了桌前。偷这本笔记的时候他没有犹豫，可是在打开之前他却犹豫了——看了这本蒋啸川留下来的笔记，他害怕自己会被那份回忆渐渐渗透，无法再坚持自己。可是如果不看，他就永远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身后的人也得不到安息。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最后，还是伸出手，打开了笔记的夹扣。笔记的扉页上写着一九九零年四月二十五日。蒋啸川似乎有每天记日记的习惯，用完一个本子就换上另一本，然后在扉页写上那天的日期。
一九九零年，就是他自杀前的四年。
叶沛然翻到第一页，圆润流畅的字迹便映入眼帘。那字体虽然不能说是难看，但总感觉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着，又小又扁，看着不太舒服。第一天的日记只有一行：快毕业了，却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一句话，就让叶沛然觉得那个遥不可及的人变得无比亲切。出身于名门世家，三十岁的时候为情自杀，这样的人对于叶沛然来说太没有真实感了。但是一句不知道毕业后做什么却让他觉得蒋啸川不是什么满含忧郁的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
接下来的几页，基本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毕业论文要调整结构，害得他要全部重新写；听说有女生喜欢自己，就特地去美容院剪了个最流行的头发，结果人家只是想向他借电脑来用；被同学拉去喝酒，其他人都醉得不省人事，最后只好由他来买单。有时候，叶沛然都看得忍俊不禁。
一个单纯、内向并且有点闷骚的大男孩的形象渐渐在叶沛然心中勾勒出来。他身上没有蒋啸川的霸气，也没有蒋凌的颓废，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家男孩。他带着一副深度近视镜，身材高瘦，读天体物理，不大爱说话，会为观测到哈雷彗星而兴奋不已，出席人多的场合会觉得不安、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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