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友叫李明胜，27岁，不喝酒，抽烟，南京大学毕业，在一家全球500强企业上班，月薪八千。我们在上海买了套八十平米的房，首付二十五万，地铁九号线九亭站下，过两个路口到家。小区保安河南口音。
他喜欢喝柠檬水，要用鲜柠檬榨汁，早餐吃鸡蛋，偶尔喝牛奶。他喜欢系格子纹的领带，穿银色西装。周五晚上，我们去吃必胜客的披萨，饭后去外滩，之后去超市买日用品。他知道我的生日，给我买过五次生日礼物，三次是德芙巧克力。三年前知道我用哪个牌子的卫生棉，两年前会和我在超市货架前一起挑，不会脸红。
我帮他拔过五颗牙，拔第二颗牙之后，我们上了床，柠檬味的TT。”
我把抽剩的烟蒂从十五层的窗口扔下去，回头看倒在床上的男人，他结实的肌肉在早晨的阳光里泛着白瓷般的光泽，他是我见过的第二个皮肤这么白的男人。我俯下身靠到他怀里，指尖滑过他肋部蚯蚓般蜿蜒的伤疤，我承认这些粗糙的疤痕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我，这些刺激是李明胜给不了的，也是其他男人给不了的。
我是昨天晚上十一点三十五分认识这个男人的，我在酒吧喝了他剩下的酒，之所以决定和他上床，是因为他的酒很特别，除了酒精还有血的腥味。这是我第一次和这样的男人完事后讲我自己的事情，当然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跟他讲。
“李明胜有一口烂牙，我知道他会在四十岁的时候掉光牙齿。”我抚摸着他的头发，盯着他深褐色的眼睛看，等待他的回应。他只需要问一句或者只要微微显露一个疑惑的表情，我就会告诉他我的秘密。但他不说话，和昨晚一样，昨晚在最激情的时刻他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喘息。
“你是个哑巴吗？”
大概沉默了十秒，他突然一个翻身，又把我压在身下。
……
“有没有烟了？”完事后，他光着身子站在窗前回头问我。
“呵，不是哑巴啊！”我把床头的芙蓉王扔给他。
我必须得承认他的身体是完美的，完美得像一尊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窗外明亮的光线勾勒出他身体的线条，每一个部位的肌肉都结实饱满，我想如果就让我静静地躺在这里看这个男人一天的时间，我也是愿意的。他是一个和李明胜完全相反的男人，他成功地填补了我。
“嘿，要不要去吃个早饭。”
正前方百米远的地方都是高楼，正对我们的窗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他长时间凝望的。我记得曾经听谁说过，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份特殊的城市地图，每一份地图的城市中心都是不相同的，也许他正在茫无目的地寻找他的城市中心。我甚至开始期待，他会在某个时刻突然问我一个陌生的地址，然后我们淘金似的去城市里寻找，就像某些俗套言情片的情节。
他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同意了我的提议。
整理好衣服后，我去洗手间洗掉昨晚残了的妆容。我从洗手间出来，看到他单手撑在打开的房门上，盯着我看。
“干嘛，还想来？”
“你走吧。”
“草！”我拽起沙发上的包，推开他挡在门前的胳膊。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递给我十几张大钞。我接过来想甩到他脸上，但想了想，还是很下贱地说了句谢谢老板。
李明胜昨晚给我打了两个电话，我没有接。我翻开收信箱，李明胜早上六点十分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他说，给我煮了稀饭。我想起来，六点十分是李明胜拉屎的时间，他坐在马桶上给我发了这条短信。但我还是很饿，我真的想喝稀饭了。
从酒店大门走出来，这个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到处都是汽车和汽车尾气，还有那些随处可见趾高气扬的老外。
李明胜公司里就有两个西班牙人，他曾经跟我讲过一个笑话，说他刚来的男同事，天天跟老外学西语。那个男人是个兔子，想去西班牙结婚。现在我真想不明白，他讲完后为什么还肆无忌惮地笑开了。
回到家，我用洗衣机洗掉了他换下来的衣服，为了长久的阴谋我必须稍微装得贤惠一些。然后我喝了他熬好的粥，粥是冷掉的。今年生日他送的德芙巧克力还放在茶几上，只吃了两颗，我已经腻了。
“打电话什么事？”我发短信问他。
“没事，我就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聚会怎样？”
“还行。”我一个月聚了七次，李明胜从来没有怀疑过。
“还有，我又有颗牙疼了。下班之后，我去看看。”
“行。”我知道牙疼才是他找我的原因。
李明胜前三颗牙坏掉，是他爱吃酸的结果，但后来的坏牙都有我的功劳，我是个牙医，我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让一个人的牙齿烂得更快。我要陪他耗到四十岁，看他的牙齿一颗一颗掉光，然后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十五年前，老娘就知道你那点破事了。
周一的诊所并不忙，我给老板打了电话，请了半天假。其实我没什么事情可做，身体也不累，我只是不想再看到那些蛀掉的烂牙。它们让我想到李明胜，想到我曾经爱着他的时光，我会觉得恶心。
我第一次见到李明胜，他当时和所有牙疼的人一样捂着腮帮子去排队挂号，我接待了他。这个眉目清秀的男人一脸羞涩，他的牙其实很白，所以坏掉的那颗显得特别突兀。
我说，你要是不介意，我帮你拔了。
他迟疑地点点头。当时我只是个实习牙医，我花了二十五分钟拔掉了他的烂牙，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颗烂牙开始了。
但是今晚，故事不会继续了。李明胜不会在诊所里等到我了，我不会帮他拔第六颗烂牙了。跟李明胜发完短信，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回酒店十五层找那个男人，我要帮他把胡子刮掉，我要陪他去找城市中心，或者仅仅是再陪他做一次爱，不管怎样我都要见见那个男人。我把挂在卧室墙上的婚纱照取下来，摔碎到地上，我冲着李明胜大骂，******，你们都去死吧，老娘不陪你玩了！
然后疯笑着冲出八十平米的房子。
……
我敲了敲房门，三分钟后他才打开。
“嗨，给你买早饭回来了。”我晃了晃手里的小六汤包。其实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
他没有说话，我走进去之后，他又仰面躺倒在床上。
我取出刚从超市买的剃须刀，给他的面颊喷上泡沫之后，骑坐到他的肚子上给他刮。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回来？”
他睁开眼睛，目光没有焦距的落在我身后的某处空间里。
“我要结婚了，下个月，我的男人叫李明胜，他是个兔子。”然后突然一大串泪水从我眼角滑了出来，滴到他温暖的胸口。我都说不清为什么当我说出李明胜是同性恋的时候，会哭得这么厉害。直到我发现李明胜和他新来的男同事在楼下接吻之前，我都相信李明胜是爱我的，爱我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我治他的烂牙，爱我的目的不是为了应付他难缠的妈妈给他生崽传宗接代。他爱我，是因为类似于现在他爱他的新同事，仅仅以占有的欲望为目的。但是，我错了，李明胜他妈的骗了我。
他搂住我的脑袋，亲吻我的头发。
“晚上。”
“什么？”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他说。
我带他去吃了必胜客的披萨，饭后逛了外滩。在两岸辉映的灯光下，他吻了我，然后真的问起我一个陌生的地址，一个地下停车场。
“带你去杀一个人。”他露出狡黠的笑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也是唯一一次，他笑得很好看。
“好啊！”我不知道他真的是去杀一个人。
我突然想起吕克贝松的那部电影，小女孩跟着他心爱的男人去杀人，她说，“我的胃里……它暖烘烘的，以前那里像打着结，现在没有了。”
我的胃里也暖暖的，比以往吃过的披萨都暖，我要跟着我刚认识的男人去杀人。
……
凌晨两点的上海，他的城市中心灯火通明，无数富二代的豪车停在地下停车场内。幽深的地底已经围起一个十平米左右的牢笼，四周的人精神极度亢奋，他们叫嚣着等待一场死亡的较量。
我紧紧地贴着这个男人，一步一步走到人群中间，人群在看到我们之后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他是这个中心无可争议的主人。
“死神！”音响里传来一声巨大的嘶吼。
人群再次沸腾。
“我输了，把这个留着。”他递给我一把红色的伞，在我耳边说。
“谁的？”
“我女儿。”
“你赢了呢？”
他没有理我，径直走到牢笼中央。
他当然不会输，他在空中旋转的双腿，像两把锋利的大斧迅速而致命地砍向对面那个肥硕的胖子。铁笼的周围充斥着人们呼喊的唾液和台上的汗水血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他的酒里尝出了血的腥味，那是死神的味道。
这是场没有裁判的比赛，唯一的规则是打死对手或者被对手打死。
他在扭断对手脖子的时候回头看我，一脸胜利者的骄傲。
看着他的脸，我竟然想起初中的时候，有两个小男生为我打架，在深夜的操场上打得头破血流，我从没有跟人说过，我享受那种感觉，享受作为一个女人最原始的虚荣。现在，我仿佛又一次成为战斗的奖品，胜利者将获得我的拥吻。
他拉着我从欢呼的人群中穿了出去，带着他那把红色的伞。
“这就是你的职业？”我想象他去过无数城市的地下停车场，像今晚一样杀死对手，享受欢呼。
“你要挣很多钱？”
他深邃的眼睛在黑夜里忽明忽暗：“我只希望打死对手，或者被对手打死。”
“那你帮我杀了李明胜。”
“他不是拳手。”
“切，那还不一样。”
“你不爱他，就离开他。”
“跟你走啊？”
他点着烟，没有回答我的话。
“你会弄烂我的牙齿。”他突然说。
“哈哈哈……”我被他逗乐了，“你不是兔子。”
我们乘坐的酒店电梯，经过十五层，直直地窜到了顶层。他一脚踢开天台的门。
“我带不走你。”楼顶的风很大，他的声音有些飘渺。
我突然有些失望，在上海迷人的夜色里，我真的想跟这个陌生的男人浪迹天涯，然后每夜享受他胜利者的拥吻，哪怕只是我一时冲动。
“其实今晚，我要杀的人不是那个胖子。”他深褐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盯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要杀我？”
我想不出他杀我的理由，我们认识不到一天，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是，是我自己。”
“你开什么玩笑？”
“也许我不会死，我有一把降落伞。”他挥了挥手里的红色小伞。
“你疯了吧？”我拽不住他。
他突然走到天台的边缘，真的撑开了手里的伞，然后像我第一次跟他说起我的故事一样说起他的故事：
“我的女儿叫苏晓雪，5岁，不调皮，爱笑，金太阳幼儿园中班，在舞蹈比赛中获得二等奖。我们住在北京一个胡同里，步行上学，周末我接她去上舞蹈班，过两个路口有商店。商店老板河南口音。
她喜欢喝橘子汽水，一块五一瓶，早餐吃鸡蛋，偶尔喝牛奶。她喜欢穿红裙子，银色小皮靴。周五晚上，我们去吃炸酱面，饭后去奶奶家。她知道我的生日，给我画过五次生日卡片，三次画的是拳王金腰带。三年前她被人带走，逃跑后从天台上用雨伞跳下，仇人是我职业联赛重伤的对手。
我赢过三十五场黑市拳赛，第三十四场后，我遇到了你。”
我在三十多层的楼顶看不到降落伞落地。我也没有办法问清楚，为什么要陪我杀一个并不十分可恨的人。
我在天台上默默流泪，然后给李明胜发短信，我说，你去西班牙结婚吧，我杀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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