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深信,
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
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
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
杨康的公寓里有座阁楼。
这阁楼并非普鲁斯特的阁楼,非是他孤独的情绪的庇护所。他不是那种心思敏感纤细、喜欢做白日梦的贵族青年,这阁楼于他不过是一个储藏室,他在那里贮藏着所有想要丢弃而暂时没有丢弃的东西。当然,这绝不是因为他怀旧,或者优柔寡断,他只是愿意给一些事物多一些存在的时间。这段时间是五年。五年之后,如果他依旧想不出这事物有何存在的必要,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扔掉,而不论它的价值如何。在过往的十几年中,他曾扔掉过雪茄、打火机、高中时代的制服、不能用来泡茶的金茶壶、坏掉的限量版手表、无法断定真伪的收藏品等。除了一张夹在相册里被他遗忘的卡片。
这卡片上用法文写了四句话,而今字迹已经模糊。然而他看见它的一瞬间就立刻想起了那四句法文的内容,以及那个吉普赛女人将这卡片交给他时的情形。
那已是十几年前的旧事——准确的说是十三年前。某个秋日的下午,他坐在巴黎街头的一家咖啡馆里,凝神望着窗外熙攘的行人。旅行时,比起购物、观光或者去高级会所参加派对,他更喜欢像这样找个僻静的场所观察当地人的脚步。他认为,从一个城市的民众行走的步调里,可以窥见这个城市心脏律动的节奏。比如,纽约人和东京人的步履总是匆匆忙忙的,柏林人的步伐像他们的性格一样有力而严谨,南欧人的步子大都是懒散缓慢的。而巴黎人,他们的步子更像是牛的步伐,虽然闲散,却总带着一种傲慢和倔强。就在这牛的步伐中,走出了伟大的拿破仑和戴高乐,也走出了同样伟大的雨果、巴尔扎克和普鲁斯特。当然,他们身后也跟着一大批酒鬼、懒汉、无业者和性*者。
杨康脑中突然闪过一个问题,便回头问他的同伴们说:“说起法国,你们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他身后的那帮年轻人暂停了一下喧闹的交谈。
黄令仪首先说:“chanel。”
坐在她身边的黄烨和胡一迪异口同声地说:“美女。”反正在这两个人眼中,不管哪个城市的文化符号都是美女。
黄令仪抬脚往胡一迪的脚上狠狠地踩了一下,胡一迪连忙龇牙咧嘴地改口说:“我说错了,应该是红酒。”
黄令仪斜了他一眼,起身和司机一道走了——她需要为晚上的成人礼试穿礼服,选好要佩戴的首饰。
杨康无奈地笑了笑,抬眼望见那个坐在角落的沙发里埋头看书的少年,便又问说:“喂,家晗你觉得呢?”
那边的杜家晗抬起头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罢工,高税收,投资禁地。”
黄烨的下巴差点磕在吧台上:“你这小子装什么深沉啊,给我说点青少年会说的答案好吗?”
杜家晗没理他,又低头看起了书。
“我说你出来旅行带什么书啊,是学校的作业吗?要不要哥哥帮你?”黄烨一边说着一边将他手中那本厚厚的英文教材抢了过来,然只看了一眼就悻悻地扔给了他。
胡一迪在一旁笑说:“就你这重修王还好意思教别人,人家可是马上要去斯坦福读商科的天才少年,你高中都不知道哪年才能毕业。”
黄烨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胡一迪又转向杜家晗说:“不过,令仪的成人礼,你跟着来干嘛啊?”
“父亲说要与令仪姐建立良好的关系,因为以后说不定要联姻。”杜家晗一脸认真地说。
胡一迪脸色一变,抬手劈了杜家晗一掌说:“你这臭小子,毛都没长齐,居然打起我女朋友的主意来了。”
杜家晗捂着后脑勺愤恨地看着他,似乎想要还击,不过终究在身高和体型的劣势之下隐忍了下来,负气地起身换了个位置。黄烨一脸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杨康也笑说:“喂,一迪你不要欺负未成年人好么?”
胡一迪回过身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噢,差点忘了那个问题了。说起法国,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啊?”
杨康想了想说:“应该是那个吧。”
“哈?那个是什么啊?”胡一迪一脸的迷惑,俄而又有些不怀好意地问说,“我说你不会在想什么猥琐的事情吧?”
“我又不是你!”
“少装了,快点说到底是什么!”黄烨也上前附和说。
杨康只好抬手指了指身后的电影海报。不想那两人以为他指的是窗外,立马跑去窗前四处张望了起来。
“外面有什么啊?”胡一迪一边望着街道上过往的行人一边疑惑地问说。
“应该是美女吧。杨康,到底在哪里啊?”黄烨也回过头来问道。
一旁的沙发上,杜家晗依旧事不关已地看着那本字典一般的经济学著作。
杨康无力扶额,心说:跟这帮人在一起真是孤独极了。
黄令仪的成人礼是在巴黎一家私人会所的顶层举行的。晚上七点,公子名媛们结对而至,晚宴在管弦乐队演奏的古典乐中开始。黄令仪身着白色礼服,头戴王冠,捧着洋牡丹和桔梗草的花束款款走下楼梯,依照一套繁琐的礼仪向宾客们敬酒、演讲,而后又与众宾客围在大厅中跳了两支华尔兹。她的舞伴是个政治家的公子,自始至终都同她讲着无趣的笑话,不过她仍旧面带笑容地与他融洽地度过了那半个小时。杨康和杜家瑄又邀她跳了两支舞。胡一迪再去邀她时,她借故有些劳累,一个人去了二楼的雅间。
不一会儿,杨康也上来了,递给了她一杯香槟酒,故意打趣说:“不用下去盯着么?我刚瞧见胡一迪那家伙在跟一阿拉伯姑娘搭讪呢。”
黄令仪从他手中接过香槟酒,挑了挑眉说,“随便他,反正追我的人都能从这里排到里昂了,也不差他一个。”
杨康笑了笑,问说:“成年的感觉如何啊?”
“糟透了。”黄令仪喝了口香槟说,“前段时间我妈居然开始跟我谈论联姻的事了。”
“我家老头子最近也开始跟我谈论生意上的事了,还说只有我在30岁之前做出一点成绩来才会考虑让我继承家业”
“那你是怎么想的?”
“比起地产之类的,我更喜欢传媒和电影。可是目前离开他的话我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多半会按照他的想法走下去吧。”
“我们的青春真是既无聊又短暂。”黄令仪将杯子里的香槟饮尽,起身走到栏杆前面。
杨康也走过去,侧身靠在了栏杆上。两个人沉默片刻,黄令仪突然开口问说:“你相信命运吗?”
杨康对这个突然抛出的问题有些诧异,因而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她说:“为什么问这个?”
“我有时觉得人的命运在出生时就已经注定了。”黄令仪望着楼下大厅里正在其乐融融地谈笑着的宾客说,“你看楼下这些年轻人,他们从出生的那刻就已经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端了,而那些圈子外面的人,就算再努力也难以与他们并肩站在一起。而且即便在这个圈子里,每个人的位置也已经在被固定了。”黄令仪扫视四周,视线最终落在了杜家晗身上,“比如那个孩子,他再努力和优秀又能如何呢?身为次子,又是庶出,恐怕这辈子也取代不了他兄长的位置,即便他的兄长是个只会玩女人的蠢货。当然,我也跟那孩子一样,再怎么努力也赢不了黄烨那个笨蛋,到最后还不是要被自己的家族安排一桩没有爱情的联姻。”
“其实也未必是这样吧。”杨康说。
“你看看楼下的这个世界吧,将这些人联系起来的东西就只有利益和金钱而已,哪里有一点真实的情感?”
“你和一迪之间不就是真实的吗?”
“现在我连这件事也不确定了。”黄令仪有些出神地望着楼下那个英挺的身影说,“你刚刚看到的那个阿拉伯女孩是一个石油大王的千金。别看他那人平时一幅不正经的样子,其实根本不会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他做每一件事之前都已经计算好得失了。”
“你别这么想,他对你是真心的。”杨康说。
“谁知道呢?”黄令仪笑了笑说,“你知道吗?昨天我拉着他一起去占卜了,因为我听这里的朋友说,有位叫雅罗卡夫人的吉普赛女人占卜非常准。占卜的时候我一直握着他的手。可是即便那样,雅罗卡夫人还是对我说,我的归宿是今晚这场宴会中的一人。”
“那或许就是一迪呢。”
“或者是楼下的任何一个男人。”黄令仪笑了一下说,“甚至有可能是你呢。那天我妈跟我说起联姻的事情时,还提到你了呢,她说我们两个家族在生意上有很大的合作空间。”
杨康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说:“如果真是这样也不错吧,至少我们都是彼此喜欢的类型。”
“你少自恋了。”黄令仪白了他一眼说。
杨康笑笑:“真受伤,亏一迪还一直把我当作假想情敌呢。”
黄令仪翻了翻白眼,俄而回身从桌上的手提包里取出一张纸片递给了杨康。
“这是什么?”杨康好奇问说。
“雅罗卡夫人的地址,如果你也想知道自己的命运的话,就去找她吧。”
“我不怎么相信这种东西。”
“那随便你吧。”黄令仪说。
二人正聊着,胡一迪也端着酒杯上来了,脸上一副恼火的表情:“杨康,你不在楼下好好泡妞,鬼鬼祟祟地跟别人的女朋友躲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啊…”
杨康不等他说完就将他往黄令仪身上推去。黄令仪皱了皱眉想要闪躲,却被胡一迪顺势拥住了。杨康微微一笑,走下楼去。
次日下午,杨康还是去拜访了那位雅罗卡夫人——一半由于无聊,一半出于好奇。
那位夫人的占卜地点在一个隐蔽的棚屋里。他掀开门帘进去,只见那个乌黑长发、肤色黝黑的吉普赛女人正端坐在对面的矮桌后面。他走上前去,礼貌地用法语向她问好。她只点了点头,示意杨康落座,又问了他的姓名、生日,而后便让他闭上眼睛,将自己心中想要占卜之事默念三遍。杨康依次做完之后,她又对着面前的水晶球端详了片刻。最后,她从面前的矮桌上取了一张花纹奇特的卡片,提笔在背面写下了那四行字。
杨康接过卡片读了一下,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取出钱包付给了她50法郎的占卜费和10法郎的小费。她愉快地接了过去。
杨康起身向她告辞,快要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在他身后说了句:“祝你幸福,我的孩子。”
杨康回过头去,雅罗卡夫人那张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的笑容。
杨康他们回国的前一天是万圣节,当地的几个朋友邀请他们去酒吧参加了一个化妆舞会。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去市区置办了一套黑色礼帽、条纹西装和白色细领巾的行头,与黄烨和胡一迪他们会面时,他们果真一脸鄙夷地说他没有娱乐精神——那两人先前建议说:“我们正好有四个人,不如扮忍者神龟吧。”结果被杨康和杜家晗以“难度系数太高”为由拒绝了,于是他们只好扮成了马里奥兄弟,出门前还因为谁戴那顶绿帽子掐了一架。
胡一迪一见杨康穿着那身行头出现在酒吧前,就有些不爽地上去问道:“我说杨康,你不会就这么参加派对吧?你的戏服呢?”
“这就是我的戏服啊。”杨康坦然自若地说。
“啊?那你这是在扮谁啊?”
“就是那个人啊。”
“哪个人啊?”
“就是海报上那个啊。”
胡一迪两眼望天叹了口气,回头问黄烨说:“你知道这神经病在说什么吗?”
黄烨耸了耸肩。于是二人无视掉杨康,勾肩搭背地走进了酒吧。
杨康笑了笑,回头看了眼杜家晗说:“你扮的又是谁?希特勒?”
杜家晗摇了摇头,严肃地说:“洛克菲勒。”
杨康点了点头,也搭着他的肩膀朝酒吧走去。不想刚走几步,就被一人从身后撞了一下,他有些不悦地回过头去,那人也连忙回头说了声“对不起”。然而他们对视的一瞬间,却都不由愣住。
那是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头戴一顶俏皮的报童帽,身穿一件宽大的男士毛衣和同样宽松的咔叽布裤子,脚上一对系带的布洛克皮鞋。杨康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仿佛看见那个率性美丽的女人从咖啡馆里那张旧海报的吊桥上向他跑了过来。说起法国,他首先能够想到的只有这个。
那女孩儿此刻也正瞪着那双俏丽的眸子望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位高大俊朗、风度翩翩的大男孩,过了许久才像是试探一般地问了句:“jules?”
杨康微笑说:“catherine?”
女孩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好像月牙。
“enchanté!”杨康唇边的笑意也更深了一些。
女孩儿似乎还想跟他说些什么,然而此刻他们身后却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呼唤:
“小曼,快一点,要来不及了。”
女孩儿向那边望了望,有些惋惜地对杨康笑了一笑,转身朝那个方向跑去。他只好也同杜家晗一起走进酒吧。那里此刻正播放着嘈杂的音乐,人们如同嘶喊一般地大声地聊着天。杜家晗好像也对他喊了一句,他刚要问他在说什么,脑中忽有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地闪过。
他急急地从口袋中掏出雅罗卡夫人交给他的那张卡片,上面用潦草的法文这样写道:
“你将很快遇见你的命运之人。
她戴着一顶帽子,
像早晨挂着露珠的玫瑰一般生机勃勃。
命运之轮会使你们经历许多离别。
然爱情终会使你们重逢。”
酒吧里人声鼎沸,摇滚乐震耳欲聋,他却只听见了自己此刻剧烈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忙推开面前的人群,握着那张卡片大步地跑出了酒吧。
门外夜色笼罩的街道上,依旧挤满了身着奇异服装的行人,那带着报童帽的少女却早已不知所踪。杨康怅然若失地在街头站了一会儿,又重新回到了酒吧里。
“刚才怎么了?”杜家晗不明所以地问道。
“没事。就是遇见了一个熟人,可惜我又与她走失了。”
“是吗?叫什么名字?”
“我忘记了。”
那之后大约过了半年,杨康在杜家的私人宴会上遇见了杜希音。那个美丽端庄的女人头戴礼帽,身着白裙,迈着优雅的步子从一片草地上向他走来。他想起雅罗卡夫人写给他的卡片,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女人动心了,而巴黎街头的那次邂逅,以及那少女的容颜和身影也渐渐地在他脑中消失了。
这记忆直至十几年后的一个早晨,那张卡片从一本相册里滑落出来的时候才又重新被他捡起。他脑中闪过那少女的倩影,那形象一点点与楼下那个正帮他做着早餐的女人的背影重合在一起,他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一如十几年前他对那少女怦然心动的那个夜晚。
他紧紧地握着那张卡片,匆匆跑下楼去,走到餐台边上问说:“小曼,问你一件事。”
顾小曼抬起头来看着他:“什么事?”
“十三年前的秋天,你是不是去过法国?”
顾小曼想了一下,有些讶异地说:“好像的确是十三年前,那年我去巴黎参加了一个钢琴比赛,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康没有回答,只继续说:“而且,你去参加万圣节的派对了吧?还戴了报童帽,穿了男士毛衣和布洛克皮鞋扮让娜.莫罗。”
顾小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为什么连这个都会知道?”
杨康微笑地看着她,俄而将那张卡片放进了她的手心里:“我终于找到你了,凯瑟琳。”他在她的额头印上一吻,端起早餐和咖啡走到落地窗下的圆桌前。
顾小曼低头看着手中的卡片,思忖良久,某片久远的记忆碎片忽如一粒石子落入池塘,一圈圈地在她脑中荡漾而来了。她如梦方醒般地回头望去。
每个开始,
毕竟都只是续篇。
而充满情结的书本,
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的。
作者有话要说:1.杨康所说的海报指的是特吕弗的代表作《祖与占》的经典海报。杨康与顾小曼的万圣节装束分别是男主角jules和女主角catherine。海报如下:
2.文章开头和结尾的诗均引自辛波斯卡的诗《一见钟情》。
3.胡一迪和杜家晗为新人物,但是身份信息应该不难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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