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觉寺又迎来齐王府的贵人,这次可真有点战战兢兢。上次给已故皇后娘娘做法事,却闹出青云庵的事来,之后没几天就来了宫内侍卫,将青云庵抄了个底朝天,还抓走了四五个尼姑,就连青云庵的住持也受牵连,不得不离开了京城。
虽说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说到底,既然一具皮囊还脱不去,还得在这俗世中生活,就得遵守俗世的规矩。皇觉寺是皇家寺庙,就是侍奉贵人的,住持再说是什么得道高人,佛法精深,皇帝一句话,免了也就免了。有青云庵在前,这次皇觉寺可不敢怠慢。
顾嫣然的马车到山下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她是有意避一避齐王妃,并不想跟她一起上香。说什么替灾民祈福,有这些香火钱,多买几石米几匹布送去灾区,不比供在佛前实惠?
平南侯夫人前来,迎客的僧人都要郑重几分。顾嫣然随口问道:“听说齐王府上女眷前来祈福,不知可曾法事完毕?莫要被我冲撞了才好。”
在这样大寺院里做迎客僧的,都是些精明人物,就是对京城里各府第之间的关系也十分通透。平南侯府与齐王府自是不合,迎客僧还真怕平南侯夫人与齐王府上的女眷们撞上。
难得平南侯夫人这样谦和省事,迎客僧求之不得,忙道:“王妃领着侧妃们在后殿听诵经,大约再有小半个时辰便结束了。因下午还要再做一场法事,王妃要在禅房休息。夫人如今从前殿拜过去,想来无妨。”等她拜到后殿,法事也结束了,齐王妃也进了禅房了,见不着面。
顾嫣然点点头:“我自己认得路,师傅不必奉陪。”
皇觉寺大大小小的佛殿有几十座之多,顾嫣然随意拜了几座,走到后殿时法事已然做完,殿内尚是香烟缭绕,几个小和尚正在收拾。顾嫣然正在殿门外看了看,便听身后有人低声叫了一声:“周夫人——”一回头,只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从角落里闪出来,“你,你总算来了!”
顾嫣然对甄真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沔阳那个花团锦簇的少女身上,此刻乍见这个苍白憔悴仿佛年近三十的女子,一时竟没敢认:“甄……甄氏?”
甄真看着顾嫣然,心里不知是酸是苦。想当初在沔阳之时,她的衣着首饰比顾嫣然更贵重华丽,可如今——她强把心里的痛苦压下去,屈膝行礼:“见过平南侯夫人。多谢您肯来,我,能否到那边禅房里说话?”
顾嫣然看了看四周:“石绿带人在外头守着,丹青跟我进去。”
一进禅房,甄真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顾嫣然眼前:“周夫人,求你救我一命!王妃要弄死我!”
顾嫣然往后退了一步,皱皱眉:“这话你该去向齐王殿下说才是,齐王府内的事,如何轮得到与我这个外人道?若是被人听见,恐怕不好罢。”
甄真眼圈一红:“王爷,王爷早不把我的死活放在眼里了。夫人不知道,王爷娶我,不过是为了我娘家的银子,如今王爷没做成太子,我娘家的银子也用光了,王爷就——就算王妃现在把我关在院子里饿死,王爷也不会过问。”
“哪至如此……”顾嫣然神色微动,“你是府里正经的侍妾,也是有名有份的,王府也不是养不起一个侍妾。”
甄真掩面而哭:“王府养得起,可王妃不肯养啊。”她从手指缝里偷窥着顾嫣然的神色,“我知道我父亲得罪过顾大人,可如今顾大人官运亨通,我父亲却罢官归家,也是报应了。求夫人发发慈悲,只当是救了街上一个乞丐,救我这条命罢。”说着,连连磕头。
顾嫣然往后又退了退:“你这是做什么。丹青快扶起来。你是王府的侍妾,我如何救得了。难不成我还能登王府的门要人?”
“并不是……”甄真坠着身子,不肯让丹青拉起来,“我想回江南,我想回家!可是我能走得出王府,却走不出这京城。王妃一旦发现我失踪,立刻就会派人在京城里搜索,还会派人去江南找我。我,我只求夫人,能让我在夫人府上躲一阵子。等到王妃找不到人,收了手,我才敢回家。”
顾嫣然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到我家躲一阵子?这只怕不妥。”
她怎么油盐不进?甄真心里暗恨,一咬牙:“前几日为灾区募捐银米,王妃要谋算夫人的首饰之事,您可知道王妃意欲何为?”
正话儿来了。顾嫣然淡淡道:“说起这话来——虽则我本来也没打算捐什么头面,但到底还要谢谢你好心提醒。这种事,无非是想坏我名节罢了。”
“何止于此!”甄真往前膝行了一步,压低声音,“王妃与您有什么仇,怎么会要坏您名节?这是王爷的授意!王爷所谋者大,他不是要谋夫人,是要谋平南侯!”
“这话怎么说的?”顾嫣然扬了扬眉,看起来仿佛不怎么在乎,但甄真敢肯定自己看见了她眼中惊怒的神色,忙道:“夫人怎么想不明白?夫人的名节坏了,平南侯有什么脸面?日后如何在朝堂上立足?平南侯如今可是太子殿下的膀臂,拿下平南侯,就等于拿掉了太子一只手臂,王爷对储位——我不说,您也该明白的……”
顾嫣然阴沉着脸,片刻后才冷冷道:“想得倒好,我就不信,他的手还能伸到我平南侯府来?”
甄真抛出最后的杀手锏:“只怕夫人不知道,王爷的手已然伸到您府里去了!若我没说错,府上有个叫牙白的丫鬟罢?”
丹青倒吸了口冷气。甄真听见动静,心里便是一松,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忙道:“夫人这个丫鬟,当初是送到了寿王府上罢?可如今又回来了,夫人可知道她回来是做什么的?”
顾嫣然缓缓地道:“难道是来偷东西的?”
甄真低头瞧着她的手,袖子里微微凸起一块,显然是在袖中紧紧攥成了拳头。甄真轻轻吐了口气:“正是呢。寿王本是齐王殿下的亲兄弟,双管齐下,不怕夫人不中招。我虽没见着,也知道那丫鬟必定是说在寿王府受了苦,如今想回夫人身边伺候,可是?”
“这些事,你是如何知道的?”顾嫣然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句。
甄真低声道:“是我偷偷听见的。我怕王妃对我下手,买通了在王妃院子里的丫鬟,听见了这个。”她扯住顾嫣然的裙子,“我不瞒夫人,就因听见了这话,我才敢来求夫人救命。那个丫鬟,夫人可万不能再信她!”
顾嫣然默然片刻,弯腰搀住甄真:“你先起来罢。只是今日我却不能带你走。我来庙中谁都知道,若是你今日失踪,必然引得齐王殿下疑心到平南侯府,到时候反是救不了你。”
甄真借着她的手站了起来,一脸的感激涕零:“我知道,并不敢连累夫人的。再有三个月就是景泰公主出嫁的日子,王妃这些日子忙得很,还要抽出工夫来去瞧瞧公主府修建得如何了。她下次去公主府总在月中几日,只求夫人派几个人在王府附近看着,我若能逃出王府,就求夫人援手,若是不能,也是我的命……”说着,又落下泪来。
顾嫣然叹了口气:“既是这样,我记得王府街口处有座明月茶楼,我会叫人在那里订一间雅间,你若能逃得出来,就去‘谷雨’房罢,自会有人带你走。”
甄真顿时又要跪下磕头。顾嫣然忙扶住了她道:“也得你自己走得到茶楼才是。”
“是是是。”甄真抹着眼泪,“只怕王妃还要寻我,我就先回去了。”
直到离了皇觉寺,上了平南侯府的马车,丹青才终于憋不住了:“牙白那个小蹄子,竟当真是个白眼狼!她,她——奴婢回去就撕了她!”
顾嫣然笑了笑:“你也太心急了,谁说得准甄氏的话就是真的?我虽也有几分疑心,可捉贼捉赃,总要抓住了人才好下结论。”
丹青气道:“奴婢瞧着八-九不离十了!若她不是,早就答应夫人离开京城了,又何必千方百计要回夫人身边来?”说着又庆幸,“倒幸好甄氏报了信,不然若被她得了手,奴婢死一百回都赎不了罪!”
石绿虽也生气,却笑道:“你这可是太高看牙白了。夫人早就吩咐我盯着她,纵然没有甄氏这话,她也休想得了手。”
丹青拍着胸口道:“这就好这就好。齐王爷也太狠毒了,弄出这样的事来,是要逼死夫人呢。幸好皇上圣明,没叫他当太子,这样狠毒的人,哪里配当太子呢。就说那甄氏,好歹也是伺候过他的人,就为了娘家没了银子,就由着王妃把人弄死,真是凉薄!”
这话说得石绿颇有些戚戚,只是有几分担忧:“夫人救了她固然是积德,可会不会招了麻烦……”
丹青道:“她报了这信儿,若是夫人不救,倒叫人说夫人心狠了。”
顾嫣然倚着迎枕,仍旧只是笑了笑:“你瞧着她可怜了?”
丹青怔了怔:“奴婢是瞧着她有些可怜。从前在沔阳也见过一回,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如今瞧着生生的比夫人大了有十几岁的样子,瘦得可怜……”说到这里,忽然有几分憬悟,“夫人是说——”当初,她也是见着牙白手臂上的伤,觉得牙白可怜,才到顾嫣然面前求情的呀。
“我什么也没说。”顾嫣然缓缓道,“人不可无恻隐之心,你怜悯她原是对的,可也要把事情弄个清楚。到了那时,她若真可怜,我会救她。”
丹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敢再说话了。
马车回到平南侯府,顾嫣然才进了正院,就见周鸿从屋里迎了出来,不觉大奇:“今日如何回来得这样早?”
“齐王已经出京去了山东,衙门里事也比前几日少,我便回来了。”周鸿胡乱说了一句,忙问,“今日去皇觉寺可有事?”
顾嫣然抿嘴一笑,知道他是担心,那什么衙门事少的话不过是托辞罢了,当下换了衣裳,将甄真之事细细说了。周鸿尚未听完,脸上已经带了戾气:“牙白竟是回来谋害旧主的?当初若换了别人,哪容她去寿王府,只怕早提脚卖出去了。如今她装着可怜相,你又肯救她,竟不知报恩,简直该死!”
“我想着,总要人赃俱获才叫她无话可说。”顾嫣然轻声道,“我其实早有些疑心了,只是今日甄氏说的这些话,你看能信几分?”
周鸿皱眉思索片刻,道:“齐王妃既要弄死她,为何今日还要带她来礼佛?”
“正是你说的这话。”顾嫣然轻拍了一下手掌,“牙白这事儿要说也算机密之事,又是寿王府送来的人,怎么就被她知道了?若说是买通了齐王妃身边的丫鬟,她一个失宠的侍妾,齐王妃的心腹丫鬟必定是买不动的,可若是那二等粗使的丫头,又如何能听见这种事呢?不知是不是我如今多疑了,纵然牙白之事是真,我也不敢全然信她。”
“防人之心不可无!”周鸿断然道,“若说救她,你莫要出面,我自会安排人送她出京城。我安排的人,即使有人知道,也查不到我们头上来,断不能让她进府里来。”
顾嫣然若有所思地道:“只是我倒有个想法。甄氏说齐王要坏我名节,让你失了脸面,从此不能在朝堂上立足。我总觉得这话细思起来不甚可信,若是我失了名节,你虽丢了脸面,难道会连职位也丢了不成?”
周鸿方才是听见有人用这般下流阴损的手段算计顾嫣然,一时怒火攻心顾不得多想,此刻听顾嫣然这样一说,也觉得不对:“说起来并无此道理。难道你疑心甄氏是唬人的?”
顾嫣然摇摇头:“她说了牙白的事儿,是真是假一验便知,这是骗不了人的。我疑心的是,齐王所谋并非如此。试想你若官职不丢,他就是将我名节毁了又能如何?且此事若发,我们跟他更是死仇,他如今谋的是储位,纵然得了手,又对他有何好处?我总记得,甄氏在齐王府里递的那张纸条,上头还写了胁迫二字呢。”
“胁迫……”周鸿沉吟一声,陡然扬了扬眉毛,“他是要胁迫我为他所用!”
顾嫣然展眉道:“这便说得通了。他毁了我并无好处,只有借此威胁了你,才算有用呢。只是我有些奇怪,为何在皇觉寺里,甄真半点不曾对我提起呢?”
“甄氏也是假的!”周鸿脸色阴沉,“只怕那纸条都不是她写的。你识得她笔迹?”
“不曾见过。”顾嫣然干脆地道,“我与她原本并不熟悉,自然不曾见过她的笔迹。”
“一个牙白送进来,还怕不中用,索性再送一个进来。将牙白抛出去,就为了取得你的信任——倒是好一手弃卒保车。”周鸿冷笑,“既如此,甄氏愈发不能让她近身了。”
顾嫣然犹豫了一会儿,却道:“我倒是觉得,该让她进府来。”
“怎么?”周鸿略有些惊讶,只是看了看顾嫣然的神色,陡然明白,“你想将计就计?不成!万一我们料得不准,他们当真毁了你的名节,如何是好!”
顾嫣然才要说话,周鸿已经伸手要掩她的嘴:“不管怎样,我不能叫你去冒险!若是不知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他们是要坏你的名节,纵然只有一丝的可能,我也不许!”
顾嫣然停了一会儿,才轻轻把他的手拉下来:“可是你心里也明白,他们要算计的是你,并不是我。”
周鸿张嘴要反驳,却被顾嫣然抬手压在了嘴唇上:“晋王殿下封了太子,你说齐王肯罢休吗?”
周鸿闭着嘴不回答。齐王自然是不甘心的,否则也不会在此次地动上大做文章,又想着叫陆家与李家联姻。只要太子尚未做成皇帝,他就不会死心。如今晋王做了太子,不免有些束手束脚,名份虽是有了,却反而要诸多顾忌起来。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太子委实有些难做。
“齐王只要不动,太子就不能动他,就得始终防着他……”顾嫣然轻轻叹气,“我也就一直得防着齐王妃寿王妃这些人。”谁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太子不愿意,她也不愿意。
周鸿眉头微动,又忍了下来。顾嫣然倚着他,轻声道:“若是他们要胁迫你,你想他们用意何为?”
周鸿默然片刻,才闷声道:“跑不了是要调兵……逼宫造反!这是掉脑袋的大事,若手中无兵,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他现在完全明白顾嫣然的意思,顾嫣然是想在齐王营垒之内扎一颗钉子。
说起来,这一计的确是最有利的,可到底是要拿顾嫣然的名节去冒险。周鸿紧闭嘴唇,不肯说话。顾嫣然笑了笑,柔声道:“如今说这个也早了些,牙白之事尚未定论,且先看看她究竟是不是真如甄氏所说,再作后议可好?”
周鸿沉着脸不说话。顾嫣然抿嘴笑着,对丹青使了个眼色,丹青会意,转身出去了。片刻之后,门口就传来口齿不清的呼唤:“良,良——”乳娘抱着元哥儿进来了。
儿子一进来,周鸿的脸立刻板不住了,起身去接儿子,在他小脸上轻轻捏了一下:“怎么还叫良?叫娘,叫爹爹。”
元哥儿流着小口水凑上来在周鸿脸上亲了一口,呵呵笑:“良——”
顾嫣然嗤一声笑了出来,拿了帕子上来给周鸿擦脸上的口水:“傻小子,这是爹爹。”元哥儿嘴笨,刚刚才开始学说话,到现在连一个字的话都没说清楚呢,更何况爹爹比娘难叫多了。
周鸿又舍不得了:“元哥儿还小呢,这么大的小孩子都分不清爹娘,哪里就是我们儿子傻了。”
元哥儿搂着他的脖子笑。虽然管爹也叫娘,但元哥儿其实很喜欢跟父亲玩,有爹在的时候甚至都不要娘抱了。顾嫣然轻轻在他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臭小子,有爹就不要娘。”
周鸿笑着将元哥儿往空中举,逗得元哥儿咯咯直笑,口水横流。顾嫣然含笑看着,悄悄往后退了几步,轻声对站在门口的石绿道:“将牙白松一松,看看她究竟会做什么。”这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幸福生活,绝对不容许别人来破坏!周鸿在外头守护着她,她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他们父子,以及他们以后还会有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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