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大年初一,长春宫里热热闹闹的。景泰公主出嫁后,除了三日回门那天,这是第二次进宫。
德妃一大清早起来就在等着了。虽然公主嫁后仍是公主,但再进宫就没有之前那么方便,德妃足有二十日未见到女儿,真是望眼欲穿。
命妇们拜过中宫之后,便一起到长春宫向德妃行礼。中宫无主,太后又已过世,对命妇们倒是件好事,至少每年朝贺,在冷风里也能少站一会儿。
顾嫣然小心翼翼地走进长春宫,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入宫朝贺并不许带丫鬟,她现在可是有孕在身,自己得小心才行。
“平南侯夫人这可是有什么不适?”旁边便有人问了一句。顾嫣然转头一瞧,却是昌平侯夫人,一脸的尖刻:“大年初一,都是进宫朝贺娘娘的,原该一脸喜气才是,平南侯夫人怎么满脸丧气,莫不是给娘娘添晦气来了?”
这话声音可不小,连上头德妃都听见了,抬眼看过来。顾嫣然马上变了脸色:“昌平侯夫人莫要胡说,方才在中宫参拜时,夫人明明站在我身后,怎能看见我的脸,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昌平侯夫人一怔,抬手指着顾嫣然:“你,现下我就看得清楚!”
“原来夫人是说现下?”顾嫣然冷笑了一声,“我明明听得夫人说是进宫朝贺的时候,原来夫人说的朝贺,是此时么?”
“当然——”昌平侯夫人才说了两个字,就被德妃在上头打断了:“天气冷,昌平侯夫人怕冷,去偏殿先喝一杯姜茶罢。”
这就是不让她说了。昌平侯夫人不由得有些不解,她明明是在替德妃找茬子训斥顾嫣然啊:“娘娘,平南侯夫人对娘娘不敬……”
“住口!”德妃沉下了脸,“快扶昌平侯夫人去偏殿。”这个蠢货!本来她也想装作没有听见,让昌平侯夫人打顾嫣然一个没脸,可眼下已经不能了。
昌平侯夫人还糊涂着,陆二太太已经过去拉着她笑道:“我也觉得喉咙有些不自在,都去偏殿领娘娘一碗姜茶去。”将人扯到偏殿,她才低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朝贺二字岂能用在长春宫?”
朝贺只对后宫之主,不是皇后就是太后。德妃只是个妃子,只因如今执掌六宫,命妇们在拜过了空空的中宫之后,才都到长春宫来请安,以示尊重。可妃就是妃,哪怕她如今俨然已是后宫第一人,也不能逾制叫人来朝贺。
“顾氏明明已指明是在中宫朝贺,夫人怎么还糊里糊涂地把话接过来,真要给娘娘招祸么!”陆二太太真是看不上昌平侯府——一家子的蠢货。从前就只有一个出了嫁的姑奶奶沈青芸是聪明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偏偏这样人家的女儿都结了好亲事,独她的宝贝女儿陆盈,却要嫁个平庸之人,老天真是不公平。
昌平侯夫人到这会儿才明白过来,骇了一跳:“我,我不是有意……”
陆二太太懒得跟她敷衍,甩开了她的手道:“这是在宫中,夫人记得慎言。”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何必无事生非。
正殿里,昌平侯夫人虽然被扯走了,她生起的事端却不曾立刻平息。许夫人立刻就叫顾嫣然到她身边去坐,端详着她道:“果然脸色有些不好,可是累着了?这一过年,客来客往的就是会累,听说你有了身孕,这头三个月最是要紧,也该自己保养着,不要那般的实心,来了客人就陪着人家逛园子。”
顾嫣然便笑:“夫人说的是,我记住了。”
附近听见了这番对话的女眷们,便有些将目光投向了齐王妃的。现下谁都知道,齐王妃年前曾登了平南侯府的门,听说是扯着平南侯夫人逛了大半日的园子,也不管人家是身怀有孕。平南侯夫人累成这样,恐怕跟这一逛脱不了干系。
齐王妃自然也注意到了众人的目光,心里却是暗笑。在她看来,顾嫣然这脸色不好,哪里是逛园子累的,分明是因为甄真逃跑,她心里害怕,不能安心休息才导致的。想到这里,她便对顾嫣然笑了笑,果然觉得顾嫣然脸上的笑容变得不自然起来,心里顿时更加痛快,颇有一种居高临下手握生死的快意。
德妃心里却暂时顾不得这些,只顾往宫门口看。这命妇们都坐稳了,怎么景泰公主还没来?
“娘娘——”一个宫女从侧门进来,附在德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德妃便微微变了脸色,随手扶了宫女起身:“去更衣。”
齐王妃忙在一旁伺候,一同从后门出去,进了内殿。才一进门,就听见一声清脆的摔杯之声,德妃连忙紧走两步:“景泰,这是怎么了!”
“母妃!”景泰公主一头扑了过来,“驸马混蛋!我不回公主府了,除非他跪着来求我!”
“怎么回事?”德妃一头雾水,“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他大年夜的居然去悼念他的通房丫头!”景泰公主涨红着脸,话说得又快又急,偏还有些颠三倒四,德妃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原来除夕那日,景泰公主要表一表自己的孝顺,提出要去韩家与韩缜夫妇一同守夜。本来倒也高兴,谁知将至子时,韩晋却离席了小半个时辰。景泰公主派人打听,才知道他那会儿是去了书房独自坐着。
“他原有两个丫头,叫什么绿珠红线,都是在书房里伺候惯的,只是后来双双病死了。大年夜的,他跑到书房里去独坐,不就是在思念那两个狐狸精么!”
德妃怔了怔才问道:“你看见驸马在书房里思念她们了?”
景泰公主怒冲冲地道:“还用亲眼看见?大年夜的,他不跟我一起守岁,独个儿跑到书房去坐了小半个时辰,不是去睹物思人,难道是去醒酒么?”她越说越是委屈,眼圈又红起来。这是她出嫁后第一个大年夜,满心想着跟韩晋一起守岁,却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亏我好心与他说,大年夜该与他父母一同过——早知道就把他拘在公主府里,我看他去哪里睹物思人!这两个贱婢!韩家不说是清贵人家么,怎么还养这等的狐狸精!”
“好了好了!”德妃头疼无比,“你可与驸马争吵了?”
“我砸了他的书房!”景泰赌气道,“他若不来与我赔罪,休想再进我公主府!”
“你砸了驸马的书房?”德妃只觉得两边太阳穴都要跳出什么东西来似的,“驸马不过是去他旧日书房坐了片刻,你就把他的书房砸了?景泰,昨日是除夕,还是在韩家!”
景泰公主急了:“什么不过是去旧日书房坐了片刻,他整整离席了小半个时辰——”
“那驸马是怎么说的?驸马也说他去思念通房了?”德妃打断女儿,忍不住也提高了声音。
“他当然不肯承认,只说是席上酒沉了,又说什么离家多日,想去书房看看。”景泰越说越恼,“那书房里东西都是两个贱婢拿过的,当我不知道么!”
“景泰!”德妃声音拔得老高,“你胡闹什么!”
自从成亲那日,韩晋就离开韩家进了公主府。他是景泰公主自己挑中的,又是新婚,除了平日里上朝之外,景泰都缠着他,从未有一日回韩家过夜。这些,德妃也都是暗中叫人打听过的,当日还颇为欣喜女儿与驸马情投意合。谁知道一转眼,这才成婚二十多日呢,就出了这么一桩子事。
韩晋有通房,这个德妃也是知道的。韩晋自幼才华出众,京城尽知,后来又是有名的风流探花,身边免不了红-袖添香之事。且大家公子,有个把通房实在是常见之事,韩家知趣,成亲前夕两个通房就病亡了。不管真病亡假病亡,足以说明韩家对公主十分尊重,并不拿什么侍妾美婢来招公主的眼。说韩晋去书房怀念旧人,德妃也不敢就说没有,但以她想来,两个死人罢了,又是奴婢,韩晋纵是睹物思人又能如何?难道两人还能活转过来,或是韩晋还敢去寻两个相貌相似的纳回来做妾?谅他不敢!
既然什么都不会发生,随他略坐片刻又能如何?何况实在也未必是思念旧人去了,就是去看看自己从前生活读书的地方,说起来也是顺情顺理的。景泰公主若拿着了实证,闹一番还好说,现下不过是捕风捉影,就在大年夜里将驸马的家砸了,简直是——德妃简直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景泰公主没想到母妃居然会责备她,不由得瞪大了泪眼:“母妃,明明是驸马欺人太甚,我们成亲还不到一个月啊!”
“成亲不到一个月,你就砸了驸马的家,不说别人,你将你公婆置于何地?”
“什么公婆!”景泰公主一跳而起,“我是君,他们是臣,我若认他们是给他们脸面,若是不认,他们又能如何?”
德妃气得倒仰:“你几时养成了这个脾气!”公主是君不假,驸马的父母也没几个敢在公主面前摆公婆架子的,可人家不摆,并不等于就不是公婆了。往小里说,你不敬驸马的父母,驸马又怎会全心敬爱于你;往大里说,这样行为乖张放肆,御史是做什么的,难道会呆看着吗?要是做了个被御史弹劾的公主,这脸面可还要不要呢?
后殿这里闹得沸沸扬扬,前殿的命妇们已经陆续告辞了。德妃被女儿搞得焦头烂额,齐王妃便出面代送众人,才将人都送走了,便有个小内侍快步走来,齐王妃认得那是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小内侍之一,便知道是来给德妃报信的。果然那小内侍见了德妃身边的大宫女,便低语了几句。大宫女面色微变,随手塞了个荷包给他,看着他走了,才匆匆进后殿去寻德妃。齐王妃忙跟了进去,正听那宫女道:“娘娘,今日大朝会,陛下让礼部择吉日举行册封太子的大典。”
皇帝不但无意更换太子,且还催着礼部赶紧择定行礼的吉日,这对太子来说自然是好事,可对齐王一派而言,简直就是新年当头一棒。对于齐王在山东的赈灾之举,皇帝只是给予了口头赞扬,又赏了他一对白玉如意。如意虽是好意头,可如今对齐王来说简直毫无用处。不仅如此,皇帝还叫户部另派人去山东,督促今年的耕种。
茂乡侯府书房里,气氛比从前还要沉重。
“若是有心人去细查,总会有痕迹,到时候……”齐王狠狠地咬着嘴唇。那时候他就完了。
陆镇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嗤地笑了一声。他想起他在福州吕家村所做的事,说起来跟齐王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果然是外甥肖舅。这个看不大上他的外甥,最后却跟他走了同一条路。
茂乡侯脸色发白:“殿下怎么能做这种事……”一下子杀掉这许多人……
“如今做也做了,还说这些做什么。”陆镇打断兄长的话,“说起来也没什么错的,地动是绝好的机会,千载难逢,既遇上了就当用到极致,若是狠不下心,到头来功亏一篑才是可惜。”
茂乡侯白着脸道:“可如今不也是……”
齐王阴沉地道:“父皇原本是甚为满意的,可我听说,是父皇身边那李家贱-婢说了什么,父皇才改了主意。”
茂乡侯气得要跳起来:“这个贱婢!当初就该将李家满门抄斩了才是!至不济也没入官奴,看她可还能在陛下面前饶舌!”
陆镇淡淡看了兄长一眼。这时候发狠又有何用?他心里其实也有些后悔,想不到李檀留下的儿子尚未见什么出息,女儿却这般厉害。只是事已成,后悔无用,只道:“既然如此,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
茂乡侯的脸便比刚才还白了些:“二弟,你的意思是定要……”造反可是大罪!
陆镇冷冷道:“若是我们不先动手,等到山东事发,陛下有所防备,我们便只能受制于人。”
茂乡侯喃喃道:“但,但我们手头有多少人?不如二弟你去西北……”
陆镇摇了摇头:“自有了西北处置使起,西北军便难调了。”他不想说,西北处置使或许就是皇帝特意安排去分他的权的,皇帝以为限制了他的军权他便动弹不得,但其实造反有时候需要的人并不太多,只要能占领后宫,胁迫皇帝写下传位诏书,并且干掉晋王就足够了。
“你府里甄氏不是已经得手了?”陆镇抬头看看齐王,“把东西拿来,我去与周鸿谈。”
齐王还有些犹豫:“舅舅,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陆镇冷笑一声:“殿下若觉操之过急,那准备何时起事?”
齐王答不出来。他心里隐隐地并不想真用这种方式去取得储位,可他更明白,这一路步步走来,他已经退无可退,除了向前,别无它法。
“那就——依舅舅。”
陆镇面色略霁:“当断则断,方是男儿。富贵险中求,自来皆是如此。若是等老三继了大位,你便只能坐困愁城,难道你便想这样了此一生?”
齐王握了握拳:“不想!我文才武功,哪样不比他强?他不过是投生在中宫的肚皮里,比我多一个嫡字罢了。”
陆镇微微露出了笑意:“这才像凤子龙孙的模样。你也不必着慌,陛□体一直不好,我们只要出其不意,至少有五分胜算。这般大事,有五分便可一搏了。”
“那周鸿……”齐王有些不大放心,“若是他不肯为了顾氏……”
陆镇笑起来:“自然不肯的。妻子名节固然要紧,可还不致让他谋逆。休妻岂不比谋逆容易得多?”
齐王愕然:“舅舅这是什么意思?”既然不能成功,又为何要做这件事?若是不能将周鸿笼络过来,反让他有所警惕,不是完了么?
陆镇大笑起来:“殿下可曾见过温水煮蛙?若是将一只蛙投进滚水之中,或许还会被它一跳逃出,可若是用温水慢慢煮热,便必死无疑。若让周鸿为其妻谋反,固然不能,但让他做几件小事,想来他不会不肯。只是他做了一件,就要做第二件,便如行入泥潭之中,步步只会越陷越深。等到他所做过的事掀出来足够夺爵抄家之时,他便也肯跟着我们走了。”
齐王听得恍然大悟:“还是舅舅深谋远虑!”
陆镇自得地一笑:“自从你们想让甄氏去做此事开始,我便已想好了后头的步数,此事,只交与我便是。只是也急不得,山东那边,你须将事情仔细安排,至少两三个月内,不可事发。”
齐王点了点头:“舅舅放心。此事我做得还算周密,且也留下了人在那边盯着,实在不行,还能——”他以手比刀,做了个斜切下去的动作,“将户部派去的人……那里河堤尚未修缮完毕,死个把人也不难。”
茂乡侯听得一知半解,嗫嚅道:“可周鸿是太子的心腹,即使陛下将他夺爵,将来新帝继位,一样能封赏他……”人家又何必非要造反呢?
这次轮到齐王笑了:“这个,大舅舅只怕就不知道了。如今太子妃对孟氏并不亲近,将来若是老三继位,周家与孟家是姻亲,就为了压制孟氏,太子妃也不肯叫周家与顾家太过意气风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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