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王府里闹起来的时候,周鸿和顾嫣然这夫妻俩正头碰头地说话呢。
虽然顾嫣然反复保证她是装的,根本没有受惊,当然更没有动到胎气,但周鸿还是强令她卧床休息,自己在床沿上靠着,顺便把儿子也抱过来,在他身上翻来翻去地玩。
“今日这事,想来不是齐王授意的。”顾嫣然伸手摸摸儿子激动得通红的小胖脸,“估摸着,是周润自己的意思。说来也真有些险,幸而那汤汁只溅在丹青裙子上,若是那猫扑到她脸上可就糟了!”
周鸿阴沉着脸道:“宫中那事,她不去怪寿王,不去怪沈碧莹,反倒怪你,真是岂有此理!若摔下石阶的是你,别说你腹中的孩子,就是你自己——齐王一听说此事便连忙向我暗示并非他所授意,既然如此,他若不处置周润,休想就这样过关!”若是真摔到了,一尸两命也是有可能的。
“齐王——他能怎么处置周润?”顾嫣然微微皱眉。丹青幸而没有摔得太重,但周润的心思之恶毒已然可见,顾嫣然当然不肯轻易就将此事揭过去。但周润只是齐王的弟媳罢了,齐王怎能越俎代庖去处置自己弟媳?
“那是齐王自己的事。”周鸿冷然答道,紧皱的眉峰终于引起了元哥儿的好奇,他从父亲肚子上爬下来,伸手去摸父亲的眉头。周鸿被他摸了两下才明白过来,连忙舒展开眉头,冲儿子一笑,元哥儿才乐了,继续在周鸿身上“翻山越岭”起来。
周鸿小心地用手臂护着儿子,续道:“今日户部指派了人去山东。陛下对此甚为重视,特意准了他密奏之权,并派侍卫随行保护。”这就是钦差的派头了。
“侍卫?”顾嫣然一怔,“之前……”
周鸿轻轻点了点头:“之前陆镇托我送进侍卫中的人,此次也在随行之列。”
夫妻两人对看片刻,顾嫣然喃喃道:“齐王在山东赈灾,难道当真有什么不对?”
周鸿默然没有说话。之前陆镇拿着那条肚兜只叫他做了那么一件完全可称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就已经觉得不对了,原来陆镇果然还有后手:“我已回禀了东宫,暗中派人去山东调查,只等着消息送过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齐王在赈灾中做了什么,一定能查得出来。只可惜——”当初赈灾这事儿,太子也应该请缨的,不该因为进了东宫就缩手缩手,倒叫齐王立下了一件大功。
这一等,就等到了二月末,宁泰公主大婚的日子。
这段时日,周鸿对陆镇始终冷面以对,而寿王府除了送来一批上好的药材给顾嫣然补身之外,并没什么动静。越是如此,周鸿就越相信陆镇安插进去的那个人有蹊跷之处,只是钦差到了山东之后,一直忙于春耕,并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来。京城离山东毕竟太远,虽然太子派了人去调查,但一时没有消息,也只能等待。
宁泰公主大婚时的场面,看起来远不如景泰公主。她生母位份既低,人又早逝,虽然得皇后抱到膝下抚养,但如今皇后也不在了,宫中自是没有人用心替她操办。而齐大爷如今是孤身一人,齐家宅子也小,故而只请了要好的亲友,比起当初景泰公主那样大宴宾客起来,实在有点寒酸。
大婚第二日,新夫妇照例要去齐家拜公婆,周鸿夫妻虽是表亲,但齐家已无亲人在世,两人还是早早就赶了过去撑个场面。
吕良和宁泰公主来得很早,几乎是周鸿和顾嫣然才坐稳,门口便有小厮飞奔来报:“公主和驸马来了!”
小夫妻两人一进门,顾嫣然就松了口气。吕良一身大红团花锦袍,黝黑的脸上满是笑容,乍看还有点儿傻。宁泰公主同样是大红织金的衣裙,微微低着头,完全是平常人家新妇的样子,也带着几分羞涩的笑意。看起来,至少小夫妇这新婚之日过得十分融洽。
齐大爷也是放下了一颗心,笑得合不拢嘴,接了儿媳敬的茶,连忙取出一对白玉环来:“你们夫妻敬爱,恩情连绵不断,福气圆满如环。这是齐家的规矩,只可惜家传的那对玉环当年抄没时失去了,这一对不是古玉,只是我寻了一块好玉,叫人新打的,送于你们,取个好彩头罢。”说着,略有几分唏嘘。
吕良有心安慰,只不知该说什么,宁泰公主却将玉环双手接了过去,含笑道:“父亲放心,这玉环日后一代代传下去,自然也能成为古玉的。”
齐大爷几分伤感也都被她说没了,呵呵笑道:“好,这话说得好!”
行礼已毕,新夫妇又跟表兄夫妇见礼。虽然宁泰公主执家礼,顾嫣然却也不敢真就受了,侧身避开一半,又还了礼,才送她一对镶宝石的赤金花簪,簪头是和合如意的花样,笑道:“早生贵子。”
宁泰公主顿时红了脸,吕良忙道:“不急,不急。”
他这么一说,连屋里的丫鬟们都转过头去偷笑,宁泰公主脸上更红,悄悄在袖子里拧了他一下。齐大爷眼尖看见,心里越发高兴,但恐新妇脸嫩,便带着吕良和周鸿去了前头书房,留下顾嫣然跟宁泰公主说话。
吕良走了出去,宁泰公主脸上的红晕方微褪了些,看了顾嫣然一眼,含羞道:“想不到我们有朝一日做了亲戚……”当初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因着陈云珊,大家也算是有几分交情的。
顾嫣然笑道:“其实早就是亲戚了……”
宁泰公主想了想,方笑道:“正是说呢,孟侧妃可不就是你的表姐,我竟忘记了。”看了看顾嫣然已经显出形状的小腹,“那日在寿王府上,都说你动了胎气,如今可还好?”
顾嫣然摸摸肚子:“还好。幸而只是被撞了一下,若是从台阶上滚下去,只怕就不好了。”
宁泰公主叹道:“从前都说她酷肖其母,温文淑雅,却没想到……”
顾嫣然笑了笑:“可见若是虚名,总有被揭穿的一日。”
两人感叹了几句,宁泰公主又问了问陈云珊与孟珩的婚期,渐渐亲近起来。顾嫣然笑道:“不知道公主府修缮得可合不合心意呢?”
宁泰公主想起当初吕良托太子妃转达的那些问题,脸上顿时又红起来,含糊道:“挺不错的……我素爱阔朗,最怕他们修得琐碎,还好并没有……”看见顾嫣然的笑意,脸上更红,扭过头去装恼道,“不与你说了!还算是表嫂,专门来取笑人的。”
顾嫣然忙笑道:“哪里是取笑,只是怕当初问不清楚,不能修得让你合意,岂不白费了有人一番心意呢?”
宁泰公主不好意思再装,低头含笑道:“我知道他用心,比韩驸马强得太多……”
景泰公主大年夜里那一番大闹,连皇帝都知道了。德妃劝着女儿息事宁人,皇帝也将韩晋召了去做画,趁机就教导了几句。于是景泰公主只在宫里住了两日,就被韩晋接回了公主府。可是两人虽貌似和解,景泰公主心里却存了口气,看韩晋就有些疑神疑鬼起来。没几日,韩晋带来的两个丫鬟就被她找借口打发回了韩家。
这两个丫鬟都是孟素兰特意挑的,模样平平,却是手脚麻利会伺候人,尤其清楚韩晋的习惯。孟素兰是怕韩晋住在公主府中,公主带来的侍女不知他是何喜好,日常服侍得不周到,叫他受了委屈,这才特意从自己的心腹丫鬟里挑出这两个送过去的。谁知这成亲才没多久就被找了些莫须有的借口送了回来,憋了一肚子气,又怕儿子无人侍奉,想了想又换了两个容貌更不出色的送了去。谁知景泰公主越发起了疑心,这两个送了去不过十日,便有一个因为晚上在书房里伺候,被景泰公主打了十记耳光。
这下韩晋也恼了。虽说景泰是公主,可孟素兰也是她的婆婆,婆婆送来的丫鬟,便是打狗也要看主人面,这样无缘无故地责罚,实在是不曾将孟素兰放在眼里一点半点。
韩晋可并不是个没有脾气的人。相反,他少年才子,心高气傲,有封侯拜相之志,突然被选为驸马,心里已经憋着些怨气,不过看着景泰公主美貌,他怜香惜玉之心发作,也就温柔情好起来。如今景泰公主露出一脸的妒妇泼妇之相,连婆婆都不知尊重,韩晋自己尚且不敢违逆孟素兰,何况是娶回家的妻子呢?于是他脾气发作起来,虽不敢直接把景泰公主怎样,却是立刻冷了脸。先将韩家这两个丫鬟送回去,转身就睡到书房里,轮着叫景泰公主带来的侍女去服侍——你不是见一个打一个吗?那就打你自己带来的人吧。怒火之下,居然对这些美貌侍女们也没个怜惜了。
如此一来,公主府里可就热闹了。景泰公主疑神疑鬼,今天打了这个,明天骂了那个,连着往内务府退了两批宫女,终于闹得宫内尽人皆知,把德妃气了个半死。
德妃爱女心切,便办了件糊涂事,将孟素兰传了进宫,想叫她压着韩晋向景泰公主服软。
其实孟素兰私下里当然是劝着韩晋的,并不想叫儿子跟公主儿媳闹翻,那对韩晋也并没好处。可是德妃这样咄咄逼人,把错处全都推到韩晋身上,孟素兰却不爱听了。天下有哪个当娘的愿意听别人说自己儿子坏话呢?孟素兰如今也不是年轻人了,家里丈夫有美婢美妾,不是个专情的;女儿嫁了之后仍无所出,如今夫君冷淡婆婆不喜;现下连儿子的日子也过得不好,孟素兰憋了一肚子的气,从宫里回去就病倒了。
这下韩晋险些没疯了。立刻将自己的东西一打包,从公主府搬回韩家,日夜守着亲娘,再不踏进公主府一步。景泰公主忍不住,跑去找他,他就跪去皇帝面前,求皇帝允准他在母亲病床前尽尽孝道。
所谓百善孝为先,皇帝自己就是以孝治国,怎能禁止臣子尽孝道?将这事儿一问,德妃办的糊涂事就盖不住了。于是德妃先被分了一部分宫权给别的嫔妃,景泰公主也被皇帝派人去申斥了一顿——当然是秘密的,只是宫里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具体申斥了些什么不可能知道,但这事儿却传了出来——景泰公主只得早晚去孟素兰床前问安,这段风波才算勉强平息了下去,但夫妻两个心里生的隔膜,却是就此扎下根了。
这些事,宁泰公主身在宫中,自然知道得清楚。她的乳母叫人悄悄打听了,然后一五一十讲给了宁泰公主听,并细细教导她:“虽说是下降,但也该遵循夫妻之道,敬重夫主公婆,得了他们喜欢,这日子才真正过得好。不然驸马表面上敬服,心里不曾爱重,终归是貌合神离。公主高贵,驸马不敢触犯,日子自也过得下去,可那等日子是过给别人看的,就毫无意思了。”
有景泰公主这前车之鉴,宁泰公主自然知道乳母说的都是好话,且吕良在围场救她,还是尽臣子之道,后头修建公主府的时候一番用心,就叫她心里也觉喜欢了,故而出嫁之时便打定主意,要依着乳母所说认真过日子。吕良憨厚,这新婚之夜过得不错,愈发叫宁泰公主下了决心,定要好好经营这夫妻之道。
这边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顾嫣然将吕良和齐大爷的脾性也提了提,见宁泰公主认真听了,心里欣慰不已。宁泰公主又问起元哥儿,这下子话就多了,正说得高兴,石绿从外头进来道:“夫人,侯爷说要回去了。”
这时候还早。两人过来之前本是说好在齐家用一顿饭的,周鸿这时候说要回去,必定是有事。顾嫣然连忙出去,便见周鸿从前头过来,道:“有些事赶着要去办,怕是这顿饭不能用了。”压低声音在顾嫣然耳边道,“去山东的钦差说是失足落水,如今失踪了。”
顾嫣然一惊,抬头看着周鸿。夫妻两人目光相对,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钦差失踪,跟陆镇安插进去的那名侍卫必定有些关系!
如此一来,顾嫣然也没心思在齐家用饭了:“你快去罢,我自己回去。”
“你小心些。”周鸿看了看她的小腹,“马车赶得慢些,仔细颠着。”细细交待了几句,这才转身走了。
顾嫣然心神不定地跟宁泰公主又说了几句话,便也起身告辞。车夫是得了吩咐的,马车走得慢而平稳,顾嫣然靠在车厢里,不由得只是想这件事。果然陆镇不仅仅是送个人进侍卫中去那么简单。谋杀钦差,其罪与谋逆等同,若是有人查一查,这事儿就牵连到了周鸿身上——马车猛地一晃,打断了顾嫣然的思索。
“怎么了——”丹青就坐在门边,一手就要掀起车帘,“怎么晃成这——”
一柄利刃将丹青的后半句话噎了回去,车帘一掀,一个穿着粗布短衣的男子已经进了车厢:“都不许出声,不然一个也别想活!”
丹青下意识地挡在顾嫣然身前:“你是什么——”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短衣男子已经抬手在她颈侧砍了一下,将她打晕在车厢里。
石绿紧紧地护着顾嫣然,压低了声音:“你想干什么!”此刻外头有马嘶之声,马车重新向前行驶,压过了她的声音。
短衣男子似乎十分欣赏石绿的知趣,嗤笑了一声:“这就对了。小声些,别叫外头听见,谁都不会有事。若是闹开了,你们夫人可就——”威胁地晃了晃手里的匕首。
马车继续行驶,外头的声音渐渐小了,想来是到了偏僻之处。马车终于停下,外头传来声音:“请平南侯夫人换辆车吧。”车帘掀开,旁边停着另一辆马车,此刻车帘也掀起着,里头正有一个人冲着顾嫣然微微地笑。
这个人,顾嫣然还真的没有见过,但她猜到了:“陆——大将军?”血脉真是奇妙,明明男女有别,可陆盈有些地方跟陆镇实在很像,像到一看就知道他们是父女。
这一刹那,顾嫣然都明白了。之前的一切,不管是牙白和甄真来偷东西也好,是安插人进侍卫也好,都是陆镇的缓兵之计。不管这些计划最后到底能不能奏效,陆镇最终的目的,是将她抓在手心里,这样才能真正威胁到周鸿。
“平南侯夫人还是别动的好。”陆镇仿佛看出了顾嫣然的心思,微微地笑,“就算平南侯夫人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也要爱惜未出世的小公子的性命。还是换辆马车吧。”
顾嫣然最终只能挪到了陆家的马车上。两辆马车此刻都停在一条小巷中,大街的喧闹声离得很远,她一个孕妇,再怎么挣扎也不可能跑出这条小巷。
陆镇把晕倒的丹青也丢到了马车上,随手又拔下顾嫣然发上一朵珠花,丢给了石绿:“拿着。等我们走了,回去禀报你们家侯爷,我请夫人到我府上暂住几日,这珠花就做个证物吧。别闹啊,不然说不准就要惊了马。本将军是无妨,只怕你们夫人来不及跳车。”说罢,他放下帘子,“走。”马车便行驶起来,离开了小巷,只留下石绿几人,被数名大汉用刀子逼着,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远去,无计可施。
这里马车辘辘前行,顾嫣然倚在车厢里,强做镇定。陆镇坐在对面,瞧了她一会儿,咧嘴一笑:“平南侯夫人胆子不小啊。”
“你想怎样?”顾嫣然想从车窗缝隙里看看外头,却发现这车帘是钉在窗框上的,根本掀不起来。
“我想怎样?”陆镇笑了,一双眼睛却闪着狞厉的光,“夫人该回去问问顾大人,他想怎样!闲来无事,他做点什么不好,为何非要去碰吕家村呢?他去福州这几年,我看没干别的,就在追究当年我那几个下属的下落了吧?你说就算追究出来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顾嫣然冷冷地说:“不追究,难道就让你杀民冒功,拿无辜之人的白骨去撑你的大将军宝座不成?”
“一将功成万骨枯。”陆镇丝毫不以为意,“当初潞国公、平南侯,他们手下就没有枉死的人?老子们真刀真枪,拼了性命才打下太平江山,这些文官儿们却仗着有几分舞文弄墨的本事,偏要来坏我的事。他们何尝知道当兵打仗的辛苦?”
“这才叫一派胡言。”顾嫣然不客气地道,“凭你打什么太平江山,也没有杀民冒功的道理。何况我夫君总是武将吧,你在西北边关公报私仇,难道也有道理了?说什么太平江山,这太平江山也不是你打下的。没有那些一心杀敌的兵将,凭你只会杀百姓,就有太平江山了?”
陆镇两眉一轩,又勉强忍了下来:“罢了,与你一个妇人斗嘴斗舌,毫无意义,我自去与平南侯说便是了。”他说着又笑起来,“平南侯夫人,你说等平南侯得到了消息,该是个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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