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三老爷浑浑噩噩,几乎不记得怎么将臧霖送出门的,似乎在门口呆滞了许久,回到永德堂正房时,俞大老爷已经将事情审问清楚,见他回来,满屋的人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他,让他有如芒刺在背,沉寂心底深处十数年的隐秘就这样猝不及防大白于天下,他几乎有一种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的想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俞大老爷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心力交瘁,有气无力地问他。
俞三老爷眼神复杂地看了俞宪薇一眼,咬咬牙,道:“事情既然已了结,闵舅兄此行辛苦,还请先去客房歇息。”
闵严却道:“外甥女之事未最后了结,还要请姐夫示下。”
刘庆年连带着刘庆年家的已经被带了来,俞大老爷下令打的板子,三四十板子下去,皮开肉绽,刘庆年已经招了,那毒药是他带进府交给吕氏的,因为吕氏拿他独子和全家的前程做要挟,他迫不得已只得应了,除此之外,他也对吕氏许多私下揽钱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开方便之门,刘庆年家的几乎傻了,她完全不知道丈夫竟在背后做了这些事。
至于那位吕掌柜,还没有带回来,不知究竟是吕氏的什么亲眷,但从时间上算,她应当是在俞大老爷另有外室的消息传回府之后才招了这个人回来,大约是觉得丈夫靠不住,转而开始寻找血缘家人,未免让人生疑,对外只说是远亲,谁知那吕掌柜自己不乐意配合,在外喝花酒时非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吕氏亲兄弟,把她卖了个干净,偏巧这阵子俞家多事,吕氏整日烦扰家务,便不知外头事。
吕氏不让自己用惯的人去接触吕掌柜,绕了个圈子让刘庆年做中间人,一则为避嫌,二则也是存心拉刘庆年下水,谁知道全都是白费苦心了。
俞大老爷不无嫌恶地问吕氏:“我究竟是哪里对不住你,你竟要这般狠毒害我子嗣!”吕氏惨白着脸坐在地上,恨道:“俞宏峻,是你当初说会对我一心一意,山盟海誓,将我骗到手,却又另纳别人,你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我为你家挣下那些家业,你休想分到别人手上!”两人一番纠缠,最终俞大老爷头痛欲裂,命人将吕氏拉了下去看管起来。
此时听得妻弟发问,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对女儿的歉疚,在他看来,虽然俞如薇没有下手谋害弟弟,但她用自服毒药的方法来坑他这个父亲却是板上钉钉,显然这女儿也不是什么纯善之辈,连带着,将她养大的闵氏也有不是,昨日被冤屈也是咎由自取。但这话却不能对闵严说,他只得耐着性子道:“你姐姐和如儿都受委屈了,现下真相大白,便没人会再怪责于她了。”
闵严怒极反笑:“就这样?”
折腾了一天,心绪大起大伏,见闵严还不肯依,俞大老爷烦不胜烦,也恼火起来:“你还想如何?”难不成还要他去下跪赔礼?
“你们可闹完了没?没闹完我们可等不得了。”随着这声音,外头呼啦啦进来好些人,本就乱糟糟的正房更是乱成一锅粥。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俞二老爷和王氏夫妇打头,后面还跟着几个本族的老太爷,俞家几代都是人丁不旺,旁系不多,这几位老太爷已经是血缘最近,也最说得上话的人了。
俞老太爷本能觉得事情不妙,忙问:“二弟,你们这是做什么?”
俞二老爷有些难以启齿,微微错开视线,王氏当先一步,道:“大哥、三弟,我们要分家!”
俞大老爷脸一黑:“混账!父亲的还没出殡呢,你们闹什么分家,可还有一点良知孝心?!”
他摆出大哥的样子,但王氏显然并不买账,她嘿嘿一笑:“大哥你休要提良知孝心了,方才我和二老爷在门外,什么都听见了,你屋里闹出这么大一桩丢人的事,私敛家财,残害子女,若老太爷还活着,只怕都要被你气死了,亏你还有脸提良知孝心!”几个月不见王氏动静,她嘴皮子倒是更利索了,看她白胖了一圈,气色极好,显然这些日子过得不错。
俞大老爷老脸一红,只觉有些下不来台,有心叫弟弟帮忙,但俞三老爷仍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显然无法为他助阵,而俞二老爷则从进门开始就低着头不吭声,好似事不关己。
俞大老爷只觉一阵灰心,摇头道:“罢,罢,你自去和老太太说吧。若她同意,我亦无话。”俞老太太不耐烦应付闵严,早早躲去了后花园,现下还不知道吕氏算计她嫁妆的事,不然只怕又是一场闹。
王氏冷笑不止:“大哥休要将事情都推到老太太身上,我还有事要问大哥你呢,大哥你在海城经营这些年,家里生意不见什么起色,可是私产却多了不少啊,便是那孔姨娘名下财产都已经抵得上咱们荆城一个中等人家所有了,这其中之事,大哥你是不是要和我们好好说一说?”
俞大老爷满脸涨红:“妇道人家,一派胡言!”
眼见那两人还要争吵,俞如薇只觉得满心口反胃恶心,她拉了拉俞宪薇:“咱们走吧。”闵严本是读书人,也有几分视钱财如粪土之心,见他们闹起来难看得很,自然更是不欲细听,摇了摇头,和她们姐妹一起走了。
路上,俞如薇忍不住低声问俞宪薇:“六妹妹,你说过,我们一个科举,一个内务,便能将这俞家握在手心,让别人再不能操控我们命运,而是我们自己来做这个主人,但这样一个污秽不堪的俞家,我们要来做什么?”
俞宪薇紧凝着眉,沉默不语。
闵氏下午晌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见到闵严,又是心酸又是高兴,待俞如薇将今日之事前因后果告之,她不由得沉默良久。吕氏和她斗了半辈子,一直都是高高在上赢家,谁知顺风顺水且不满足,越发胆大妄为,谋财害命,以至于如今满盘皆输,跌得凄惨。
俞二老爷和王氏要求分家之事一直闹了一下午,听说还没闹完,第二天继续。俞宪薇和杜若秋正忙里偷闲在一处品茶,听了这消息,不由啼笑皆非,想来俞老太爷尸骨未寒,才过了头七,膝下三子就闹成这般不可开交,这事怕是会成为满荆城的丑闻了。
“说到分家。”俞宪薇看一眼杜若秋,“二房还有个三少爷过继给了六叔,你肚里这个也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若是一分财产也无,将来可如何是好?要不要,去老太太那里说一说?”
杜若秋云淡风轻一笑,道:“没有钱财也好,不然,即便给了我,也是三岁小儿抱金砖过闹市,图惹人惦记罢了。就像四少爷,小小年纪就被人算计得命也没了,要了钱财又有什么用。”顿了顿,又道,“只怕孔姨娘也后悔得很,若不是她名下财产太多,又怎么会惹得如夫人动了杀机,要除掉她儿子。”
俞宪薇叹息一声,点头道:“还是你想得透彻。”她低头啜饮一口清茶,忽而想到一事,脱口而出道,“既然二太太早开始查大房之事,只怕会常常派人盯着大房,那么刘庆年所做的事,那位吕掌柜所做的事,他们会不会早就知道了?”
杜若秋讶然,但一细想,却也觉得有理:“的确有这个可能。”不然王氏这些日子往外头跑得勤,又专盯着大房,没理由没听到什么风声,而以王氏的脾气,知道了吕掌柜的身份后定然早早闹起来了。
俞宪薇一回想,心头更凉:“我记得从半个月前就有人说,二太太嫌弃家里采买的瓜果菜蔬不合心意,只让厨房把材料人工都折算成钱财,他们二房单独开火做饭,而且二姐姐也几乎再不踏足大房之地。纵然在一处玩耍,她也不吃喝东西。只怕他们已听得吕掌柜去弄半夏粉的风声,却只冷眼旁观,等着大房自己杀起来呢。”
杜若秋微眯了眼:“只怕果然是如此。”她轻笑一声,“也难怪,都是下毒害人的人,心里有鬼,自然格外当心这个。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可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二太太呢。”
俞宪薇挑眉。
杜若秋笑着解释道:“你当二太太为何这般急着要分家?她早让二老爷偷偷把家里的地契偷出来,卖了一千亩良田、两处山林和两处庄子,自己拿了钱去南方另外置地,如今府里的地契,是她叫人伪造的。那一千亩地虽不多,却是俞家手上最肥沃出产最多的地,再加上她想要借三少爷六房嗣子的名分,在分家时分走俞家一半的家财,到时候俞家怕真就被她掏空了。”
俞宪薇目瞪口呆:“她这般大胆?!”
杜若秋道:“不然你以为她为何偃旗息鼓这几个月,为的就是稳住家里人,再来个快刀斩乱麻分走家财远走高飞,那地已经交易,明年就要换主人耕种了,她再不加快些可就露馅了。可惜,”她悠然抚过隆起的肚子,“事情不会如她所愿。俞大老爷和三老爷今晚就知道了,就算二太太手里握着大房和三房的把柄又如何?我且看她明日如何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我耐着性子等了这几个月,终于也能为我母子报了当日之仇了。”
俞宪薇怔然良久,忽而感慨:“你们一个比一个厉害,我每次都只能做那个被惊得说不出话的人,果然我心智能力都弱,也怨不得别人会害到我头上。”
杜若秋笑着摇摇头,柔软的手抚过俞宪薇的发鬓,竟已隐隐有了几分做母亲的慈爱:“你若真的弱,当初又怎能将我救下来。是你心地仁厚,还不肯将人心想得太坏。”
俞宪薇笑笑,眼中淡淡的阴霾却未能散去。
夜间寒冷,杜若秋早早去睡下了,她的下人当日没被准许进府,这几日都是淡月和照水在照顾她,她也坦然接受,这也许就是一种无声的信任吧。
俞宪薇毫无睡意,眼看着窗外明月银辉,她心头烦闷,便披了斗篷起身,往外头去走走。
刚出了院门,忽见不远处梅林里石桌边坐着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她快走几步,果然就是俞如薇。
“这么冷的天,石凳上都落了霜冻,你穿得这么少坐在这里做什么?”俞宪薇见她脸冻得通红,忙将斗篷解下给她披上。
俞如薇冰冷的手猛地拽住她,抬起头,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满脸都是伤心难过:“六妹妹。”
俞宪薇吓了一跳:“怎么了?难道是大伯母……”
俞如薇摇了摇头:“母亲很好,不是她的事,是……是我舅舅。”
俞宪薇有些疑惑:“闵舅舅怎么了?”
俞如薇不吭声,可是泪水更加汹涌,她仰起脸想将眼泪逼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舅舅和母亲说,他要来荆城办学,舅母和表弟表妹们也都会过来,合家迁居荆城,他就可以就近教导我,照顾母亲。”
俞宪薇更加不明白:“你舅舅要来,这是好事啊。以后有了闵舅舅,大伯母也会更轻松些。你这样难过做什么?”
俞如薇缓缓摇了摇头:“你不明白,……舅舅和母亲说,他读了半辈子书,只考中个秀才,连举人都不是,以至于闵家的平城书院虽然是太祖手上传下来,他却因没有身份,在书院里越来越说不上话,被几个同族的举人排挤。如今见我有资质,又被臧太老爷赏识,他就索性破釜沉舟,来荆城教导我,在这里办一所分书院,将他手头人脉人才都用上,等我考中后,有我这个开蒙不过几年便能考中的学生,又有臧太老爷这块金字招牌,荆城书院定能远胜过平城书院,他也能吐气扬眉,正大光明将平洲书院拿回来。”她哼笑了一声,却像是在哭,“舅舅现在野心勃勃,很想大干一场呢!”
俞如薇突然往前趴在俞宪薇肩头,哽咽不止:“我原以为舅舅是全心帮我,帮母亲,他来了我就有依靠了,谁知道,他竟存了这样奇货可居的心思。那我又算什么?他鼓励我去考试,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自己?”
俞宪薇听得心酸,又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打起嗝来,忙伸手拍着她的背。昨日,即便是被俞大老爷那样冤枉,俞如薇也不曾哭成这样,可见,是真的被伤了心。
“其实……”俞宪薇犹豫着开了口,“说起利用,当初我向你提议一同努力掌握俞家,未尝没有借你之力的意思,我那时处于困顿中,若无同盟相助,只怕难以脱身。”
俞如薇擦着泪:“我知道。若我是你,在那种时候也只能求助于人。但你和舅舅不一样,你虽借我的力,却也是在真心为我考虑。”一时,她也沉默了,闵严虽然将她当了奇货,但也并非没有作为一个长辈真心替她考虑,“我只是不知道,若有一日,我的利益和舅舅的前程有了矛盾,他到底会选帮我,还是会选维持他的利益。”
俞宪薇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陪着一同静默。
过了好一会儿,俞如薇渐渐恢复了平静,她用袖子将脸上泪痕抹得干干净净,又搓了几把脸,拍了拍红肿的眼眶,努力显得自然些:“好了,我出来也够久了,怕母亲要担心了呢。你也回去吧。”
俞宪薇有些不放心,想送送她,俞如薇拦住她:“你回去吧,我知道怎么做,不会耍性子的。”俞宪薇只得应了,正要分开,俞如薇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两只眼睛盯着她的眼睛,“六妹妹,若有朝一日,你也要放弃我,你一定要跟我直说,不要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可笑的蠢货。”
俞宪薇摇头,坚定道:“我不会的。”
这几个字很有歧义,俞如薇眯起眼看她良久,才放开她的手:“我信你。”
作者有话要说:快到结尾果然就有点打鸡血了,之前的计划,这个故事分成两部分,作为俞家嫡女的这部分快完结了,算来应该还有小几章吧,之后会开启新地图,有新的人和事,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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