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飕飕的天,在这里发什么呆?”
饶是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并不陌生,慕容紫仍然被他的突如其来吓得不轻。
捏在手里的盒子差点掉近湖中去,她急得‘哇’的叫了声,慌张抓牢!!之余,整个人却跟着往八角亭外倾去,这下可把楚萧离惊着了,长臂一展,心惊肉跳中把她捞了回来。
“就没有老实的时候,要吓死我么。”他淡声,听起来不像生气,反而有种早就习以为常的承受稔。
没有她在身边折腾,他还真不适应。
“你——怎么来了……”
慕容紫一手紧紧攥着能够保命的玩意,缩在楚萧离牢固的臂弯中,面对他多日未蒙面的脸孔,说话的语调由高到低,先起后伏,接着……如石沉大海,没了动响。
就算她是颗有大志的小石子,也不敢在随时能掀起暴风雨的海里恣意翻腾啊……
楚萧离穿着墨蓝色的常服,云袖广阔,锦袍华丽,墨发散而不乱,狂放不羁。
与人的感觉就是:他原本好好在宫里坐着,突然想起某日还未结果的事,像是一根弦被拨动,只响了一半便停了,惹得他当时不悦,今儿个忽然反映,帐还没算呢!
遂,直接杀到国公府,找乱拨他心弦的罪魁祸首来了。
望出她眸底的诚惶诚恐,楚萧离自若的笑了笑,“没人陪我过上元节,你不回,我只好来找你了。”
没人陪他过上元节……
“宫里……没人?”慕容紫问得自觉愚蠢!
索性把嘴抿得紧紧的,低下头。
按说,他们不是还在怄气么?
且是在这回的冷战里,万岁爷牢牢的掌握了主导权,板着万年冰山脸,仿佛她虔心诚意的道歉三百回,人都不一定搭理她!
可他面上透出的那阵可怜委屈的劲儿,真真没法忽略。
见她为难的样子,楚萧离幽幽叹了口气,心底的话虽没有说出来,那阵耐人寻味的叹息却将心境烘托得淋漓尽致。
——和她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罢,他答得干脆,“只想和你过。”
慕容紫扑哧一笑,心里暖暖的,“我就在国公府,你怎不早些来?”
“怨我?”楚萧离语调拔高了些,“是谁说我在哪儿她就在哪儿?”
他才冷她几日,她就晓得自己出宫找乐子逍遥快活,完全没把他放在心上。
给他做万岁的爷,他都不乐意!
要是换做其他时候,慕容紫必理直气壮的对楚萧离撂下狠话,可偏生这人直接得很,油腔滑调那一套全丢掉,拿了真功夫对付她,一招一式都不玩虚的。
没法躲开他沉沉的视线,她只好和他来真心实意的了。
“还不是你不理我,我难受。”没精打采的垂下脑袋,慕容紫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模样,掀起眼皮拿闪烁的睡眸将他看看,复又垂下,长睫微颤,软声道,“从前都是你哄着我的。”
楚萧离好气又好笑,“给你几下脸色看你就受不了了?”
慕容紫撇撇嘴,没说话。
他扬起俊朗的眉,颇有解气的意味,“好歹你也尝到被人使脸色是个什么滋味了。”
“合着你从前就从没给过我气受?”这点她极不苟同。
楚萧离的脾气算不上很好,平日看着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很好说话的样子,可一旦他真的拉下脸色,朝堂上那些倚老卖老的连气都不敢大声喘。
谁知道万岁爷一个不开心,会斩谁的脑袋?
那种时候更别想他主动搭理你,就是眼神儿从你身上撩过去,你都只能清晰的察觉他把你无视得透透的。
始终习惯了高高在上,慕容紫又是他废了好大力气才拢到手心的人,他知道怎么疼爱,好声好气的哄着巴结着,图她高兴,他跟着舒心。
只脾气的事,再好也有爆发时。
那会儿慕容紫断蛮横不过他,但在‘那会儿’之前,多半她不对在先。
怎样都理亏。
故而两人相对沉默了会儿,楚萧离眉开眼笑的问,“真的要算?”
慕容紫一愣,默默转身背对,破罐子破摔,“就这么着吧,你人都来了,省得我回宫抢表现。”
身后的声音无奈笑问,“宫里有人跟你抢表现么?”
她扬起下巴鼻孔朝天,“要是有人跟我抢,我就真不回去了,看谁横得过谁吧!”
言罢,才松开没多久的臂膀立刻从背后伸来将她圈禁住,负气十足的话沉沉响在脑袋顶上,“你这个小骗子,诓得我好惨!”
慕容紫顺势向他身上靠去,将自己的重量全然交付,将他当作唯一的支撑,轻声的叹说,“心给了你才诓你,还好我还诓得住你。”
其实一直以来,最害怕被抛下的……是她。
楚萧离都明白。
正因如此,没舍得把她晾太久,连最初想和她气的想法都全部打消了,风风火火的追到国公府里来。
一国之君又如何?
把一辈子折在她一个人的手里,不算丢人。
炙热的鼻息一下下喷洒在她侧边的脸颊上,大掌往下滑到她软软的小腹上护住,在耳边一如既往的呵哄,“在咱们的孩儿面前不许瞎胡说,仔细让她听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那你可得小心些。”慕容紫把唇角上提,圆润了不少的脸上浅浅的陷出两只梨涡,狡猾道,“你不在的时候,指不定我跟她数落得更多。”
楚萧离听出她话中之意,再加上他自己的意思,闷道,“往后就算我答应在先,你也不许擅自跑出宫。”
转头和他对视,慕容紫为难的拧着眉,“便是你叫我滚我都不滚?这样耍赖多不好啊……”
楚萧离大笑起来,“你不用滚,我滚!”
慕容紫愣愣将眼前正色的俊容看了又看,委实没词儿接了,他是真的从东华殿滚到御书房,她觉得没趣才自请出宫,回娘家。
于是,他追了来。
不禁疑惑,“九郎,你不恼我了?”
明明有事瞒他,他又是最恨隐瞒的。
楚萧离平和道,“不恼,恼也没用,况且我也有不在宫里的时候,往后你只管按着自己的打算做吧,天大的事,我给你兜着。”
哪怕把皇宫闹个天翻地覆都无所谓,哪怕……
“九郎,你好奇怪。”慕容紫心生狐疑。
“哪里奇怪了?”他一脸正色。
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个遍,他也配合的任由她望,笃然她看不出所以然。
半响,慕容紫似有意识,微微蠕了下唇,果真再不多言了。
这不是楚萧离的作风,若不将一切清楚明白的掌控在手里,他岂能安枕好眠?
尤其还是与她有关,除非……
“怎么了?”在她越发复杂的目光里,他不动声色的问。
她摇头,不敢和他较真。
楚萧离心思微有起伏,这样就对了。
“手里的是什么?”话语一转,说时,他已将那只做工精巧的小盒子拿到自己手里。
眼看他毫无顾虑的就要打开,慕容紫好一个吓!不由分说夺了回来,急道,“别打开!打开药性就散了。”
“药性?”
“嗯。”她点点头,宝贝的把盒子收进袖中严实的口袋里。
这口袋是她特地吩咐月影做的,入口小,无论是取还是放,都颇废力气,就算在情急之下慌忙逃命,里面的东西也不至于弄丢了。
将盒子妥善的放好后,才对楚萧离解释道,“翎姐要同洛怀歆一起去西漠,何时再回京城还不知,年前我未出宫时,她来对我辞行,给了我这个,说是……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
这个词她用得隐晦,但楚萧离一定懂。
不说别的,就她这副身子,足够让人提心吊胆,谁能料到往后的日子里不会突生变数,危及性命呢?
她不顾安危为楚萧离生儿育女,他期待,同时更在意她,知道她比自己更期待,故而那句来时都酝酿到嗓子眼的‘不如算了吧’,在此时见了她一切的小心翼翼后,硬生生的咽回肚子里。
——说不出口。
“九郎,你别担心。”
小手转而将他粗糙的手握住,慕容紫安慰他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不信,“如何叫做‘照顾好自己’?”
“纵然这个孩子就像是我的命,可是许多缘分,命里有时,得之,我必好好珍惜,不得,我还有你。”
他,是她在这个世上无法抛下舍弃的存在。
这番话对楚萧离而言极受用!
见他俊庞上汇聚的阴郁逐渐消散,慕容紫主动伸手去环抱他,小赖子似的贴在他身上,扬起下巴讨好,“如何?万岁爷就相信臣妾一回可好?”
南墙碰多了,难得摸到一颗软钉子,楚萧离岂会视若无睹?
再说听小辣椒打宫腔……很有味道!
勉强挤出个‘算你过关’的表情,他柔和了眉目里的光,与她温言,“总算不是只白眼狼。”
不枉他好吃好喝的养了一年多,磕磕碰碰都为她挡在前面,好歹,如今懂得为他想上一想,心思没白费。
把脸埋进他胸膛,她知足应道,“全赖你舍得把我先焐热了。”
“慕容紫……”
楚萧离低声,语气轻如三月天里风中的柳絮,用力是抓不到的,但眼睛却能够实实在在的望着,说不出的安宁美好。
感情,用力是抓不住的,只能用心去触碰,去感受。
她原本无法说出口的心事,他不久前才得知的真实,都不重要了。
远处,慕容徵端端立在难得的暖阳下看着亭下和好如初的温情,不由面露出舒心的笑容。
皇上和皇贵妃的感情真好啊……
只要他们的感情好,慕容家的就会一直好!
明媚的阳光将他笼罩得光彩夺目,宛如一尊巧夺天工的白玉石雕像,且还是质地温润纯和,看就很好说话的那种。
身旁,花影稀奇道,“年前连面都不见,就算见了也无话,这才没几日,连为什么气的都不计较了。”
你们做人能不能讲点原则!
慕容徵斜目轻飘飘的扫了她一眼,话中自带玄机,“哪儿有那么好糊弄,只消与你家宫主沾上半点关系,万岁爷不亲自查个水落石出,怎能睡得安稳?”
不问,不气,无非是寻着答案要害,便不从她这处下手了。
安安心心的将她放在笼子里,继续宝贝着。
花影得似懂非懂,摇头道,“夜君真狡诈。”
慕容徵笑得讽刺,“谁能说不是呢。”
估摸那和好的二人腻歪得差不多了,移步过去,做最最讨人嫌的气氛破坏者。
国事当前,宰相大人尽职尽责。
花影杵在原地舒舒服服的晒着太阳,默默腹诽慕容徵的说话:自古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文官都这德行,不就是想说夜君从别人的口中知道宫主对他隐瞒的……事了、么……
慢反映的惊觉,她扭头看月影,满脸不可置信!
月影只对她道了三个字,“萧晴子。”
不知是慕容紫将此人忘记了,还是太小看楚萧离的本事。
“知道了也好吧……”静静的看着亭中相依相偎的两个人,月影由衷松了口气,“宫主有她的苦衷,夜君能够体谅是最好不过的了。”
人生只有一世,没人能做到无欲无求。
究其执着,慕容紫无非想拥有自己的亲生骨肉,错不在她。
……
年前探子来报,北狄三位藩王的护驾大军将在五日内抵达国都,而彼时,北皇已有足月未曾露面,整个北狄国都人心惶惶,朝堂动*荡。
曦昭将在明日动身,带上宁越曦那庸才回去继承大统。
北狄的三位藩王势力不容小视,不过那是他们自个儿头疼的事,旁的,和楚国没有相干。
这会儿,商霭早带着亲信爪牙去到天险关迎战,楚萧离之所以会下旨前往雪宫祭祀,设局算不上,应的正是商霭所求。
疯狂滋生的仇恨总要寻求一个机会释放。
哪怕最后灰飞烟灭,他在所不惜。
祭祀,商霭显身,两方交战拼杀,求得结果……楚萧离将打算原原本本的说给慕容紫听,之后,他要她回宫安心养胎。
“此行颇为凶险,溟影会随我同去。”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望了站在旁侧如沐春风的慕容徵一眼,微微一笑,又道,“紧的是保护你三哥。”
慕容紫抱着暖手炉坐着,闻言后认同非常的点点头,“皇上有心。”
慕容徵有样学样的对正与交代巨细的男子,和颜悦色谢道,“皇上有心。”
楚萧离礼尚往来,“爱卿乃大楚栋梁,应该的。”
客套过后,他继续,“霍雪臣领禁军把守后宫,你身边还有雾影六人,我是比较放心的,不过……”
没等他说完,慕容紫道,“洛怀歆明日就回漠北,洛先生和怀琰都走了,你怕孖兴孤单,要我陪陪他?”
慕容徵适时的马屁,“娘娘真是善解人意。”
话里不乏明显的戏谑,孩子又不是你的,你倒尽心得很。
慕容紫没辙的冲他吐舌头,“三哥哥身为宰相,心胸应当放得广阔一些。”
楚萧离并不介意,摆出明君伟岸的姿态,大方说道,“若玄成爱卿对立储有异议,待祭祀过后,大可将此事在朝中提出来,让众位大臣议上一议。”
慕容徵轻冷一笑,摆手道,“臣下无非觉得小殿下尚且年幼,怎知道长大会成什么样子,罢罢,天下又不是慕容家的。”
他真要反对的话,定会引来无数言官狠批:还不是你家奸妃独占专宠!
他的顾虑也并非没有道理,立储这件事,太早了不好,太晚了更不好,需三思而后行,又不能太快而行。
况且说句私心的,若然自家小妹这一胎是皇子呢?
蓝翎的话,萧晴子的话,慕容徵心知肚明。
就算是公主也没关系,楚国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过皇太女。
事无绝对,小妹素来命大,而他又是政客,是未来慕容家的一族之长,抱有如是期望是实乃应当。
慕容紫当然也知道哥哥心思里这点想法。
分明在回府的时候,她已将自己这一胎的艰险说给绝顶聪明的三哥哥听,她不明白,为何他还要说着不切实际的话,平添矛盾。
就算将来孖兴不是帝王之才,莫非她的孩子就一定能是了吗?
对皇位和天下,她没有那么浓厚的兴趣。
难道楚萧离是因为她言明了自己的孩子不和孖兴争抢皇位,才真心爱她的吗?
难道,她打心底的喜欢那个小家伙,就是为了讨好?
那样的感情,她才不稀罕!
于她来说,能够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儿便是最大的幸运。
还没出言反驳,楚萧离先她一步,洒脱道,“朕的皇位谁都可以来抢,只要那个人有本事抢得去。”
只差没明说:看不惯我这个皇帝,你慕容家还可以挑一个人出来,自立为皇嘛。
慕容徵假惺惺的深感惶恐,慕容紫继续无奈摇头,生死大劫当前,先将商霭那妖孽收了再说其他可好?
……
次日,武德帝率文武官员百余人前往北岭雪山祭祀。
这回伴驾的名单里,许多都是才提拔没得三两年的官员,连脸孔都是年轻的,这些人在将来会成为大楚的中流砥柱,作为不可小觑。
而荣国公与年后得封的卫国公的关濯一齐坐镇京城,两个老冤家不相互作对的时候,配合起来相当默契,能够让楚萧离无后顾之忧。
百姓们心心念念的希望这次祭祀后大楚能够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慕容紫则一心一意的盼着楚萧离和兄长们能早些回来,她愿意继续担着‘奸妃’的恶名,在宫里过安乐踏实的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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