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捂住了嘴巴,静静地环顾着四周的花草,花木暗影幽深,亦似藏有无尽心事难以倾吐。她不敢惊动任何人,一人悄悄地跑出了常明侯府,纵马朝西急奔。
西面还有何处好去,不过是那座曾经冠盖云集的晔香楼,如今比起往日,少了章清和珞如,晔香楼早已冷清了不少。而今日,不知道为何,更是一个出入的人都没有。
碧落策马到了晔香楼前,老钱仍是守在门口,却不住地仰天叹气,见到她出现,一脸的惊喜,将她从马上一把拉了下来,指着里面,叫道:“碧落……快进来,快进来……”
碧落被他拽了下来,踉踉跄跄冲了几步,她微嗔道:“老钱,你做什么?”
老钱指着楼梯,朝她猛使眼色。碧落抬起头,看见晔香楼里空无一人,郭恩正守在楼梯下面。见到老钱拉着她,郭恩眼中微微犹豫,却朝旁边挪了几步,让开了楼梯口。
碧落心口一颤,似明白了什么。“碧落,快上去啊。”老钱着急,在她耳边催促。她低垂着头,忽然心中心气一涌,提着裙子一步步便上了二楼。
二楼清清静静,放眼望去,空空落落。碧落想也不想,直直朝左边的角落而去,可到了墙边,她突然倚在了墙上,不敢再往前半步。
“笃”的一声,又是酒杯被放到了桌上的声音。碧落还未回过神来,便看到角落里转出了一个人,他似没料到碧落站在一角,怔了一怔,竟立在了碧落面前,定定地瞧着她。
竟终可如此再看他一眼,近得甚至可以瞧得见他眼角新生的细纹。
他清疏依旧。可怎么又比在嵚州时消瘦了那么多?又更显得双眸精湛,愈发地像皇帝。豫王之乱大半已平,朝廷事多。他的日子又怎么能再如从前那般随意?
“常明侯……”碧落挣扎了许久,轻声地唤他。
他又是微微颔首。再瞧了碧落一眼,才缓步踱下了楼梯。碧落瞧着他身后的少黧,随着他消失在了眼前。她想跟上,又畏怯,想唤他,又无勇气。
今夜无人与他相谈,眼前也再没有了珞如。笑立在窗口,来唤她一声,再推她这一把了。
她怔愣着,突然提着裙子又冲了下去。郭恩和老钱呆在楼下。老钱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到她下来,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冲到了门口,拉过了碧落的马。
碧落翻身上了马。又像那夜一样,一夹马肚急冲而出。可突然间心中一怕,紧紧地一勒马缰,马儿吃痛,扬起了前蹄。仰天嘶叫了一声。碧落差点都要落下马来。她紧紧攥住了马缰,好不容易让马安抚下来。她摸着马脖子,长长地吁了口气。
待她直起了身子,才发现前方有一个人骑着马,背对着她,像是在候着她,注意着她的动静;抑或是,暗暗担心着她的安危。
“乔瑜……”碧落再轻轻唤他,可他却将马一催,缓缓地朝东去了。碧落心中却升起一股温暖,无半点苦涩,只微微笑着,轻轻拍了拍马脖子,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前后而行。
前面的黑马从来都是不急不徐,和碧落隔了两个马身。两人都悄然不语,一人行,一人随,仿佛天然便该是如此,便如他们两人之间,欲近又远,欲远又近,欲离不舍,欲舍偏不能。
这夜的曲靖城,再无大雪纷扬,再无那夜的一城洁白。仍有淡淡雾色,沾得人一身清寒。今夜,终究与从前不一样了。
若能再回到当初那一夜,两人之间,可会与从前亦有所不同?
许久许久,听见碧落一人的声音,轻轻地在长街上响起: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
她的声音,在这清寒薄雾中,一如风动碎玉,冰冰清清。前面蓝衫之人竟也不由自主轻声相合,一阙念完,他突然将马一停,立在了这静寂长街的中央。碧落却似早知道他的心思一般,马儿向前一绕,两马马身相交,一马朝东,一马朝西,两人并驾对向,面面相对。
两人目光一触,瞬间都闪向了别处。碧落低下头,瞧见他的右手搭在马鞍上。她心念一动,忽地一伸手,拉过了他的右手一翻,借着迷蒙的月光,瞧见那手掌中心,正正嵌着一个鲜红的月牙形指印。
碧落轻轻抚着那指印,却忍不住,“吧嗒”一声,一颗明珠似的泪水,滴在了那指印之上,就好像一颗晶莹琥珀,包住了一轮鲜红的月牙。
“怎得还没好?”碧落硬忍住了泪,抬眼注视着乔瑜。
“撒了些酒上去,才好得慢了。”乔瑜淡淡说道。
碧落微微哽咽,仍轻抚着这鲜色的月牙,微笑着:“怎么如今你总是毛手毛脚的,喝酒便喝酒,也不注意些?”
乔瑜一哂,轻声道:“心有旁骛,身不由己。”
若非如此,还能怎样?嵚州邱府客房的慌张失措,乾极殿前的步履错乱,无待居里一桌的纸团,还有这不经意的伤口之痛,都不过是因为心有旁骛,身不由己。
碧落又笑了笑,低声道:“我那日在山上未曾见到你。”
“我扮成了大皇兄的侍从,又叫他与章清为我隐瞒……”
碧落点了点头,又轻声说:“那条氅子刮破了,还被我弄丢了……”
“是我将它扔了。不过一条氅子罢了,何必这样在意?”乔瑜叹道,“你遇上了这么多事情,这脾气却一点都不曾改。为了一条氅子,将自己的命都要搭上。以后不可再如此莽撞了。”
碧落抿了嘴低头轻笑:“我晓得了,以后再不会给你添麻烦。”她忽而又想起一件事情,叹了口气,道:“是你让邱绎做嵚州镇抚将军的?是你执意要带兵来解嵚州之围的?”
乔瑜微微而笑:“是邱兄人才出众,嵚州方可自救。”
碧落顿时默然,许久才轻喟道:“他确实是好的很。从来都是那么好,我何德何能,总蒙他如此相待?”
“碧落……”乔瑜忽然声音一沉。“你我都辜负了邱兄太多。他待你之心,天地可鉴。可我……”
“可你却总是叫我伤心。叫我为难,叫我吃苦。”碧落淡笑道,“我爹娘兄长因你而去,我被豫王捉走,我在阆华山伤心,又被人欺凌,我所有遇上的不如意的事情。都是因为你。”
你早说常明侯府不是修善之地,你一直都害怕我因你重蹈青鸟的覆辙,为痴心吃尽了苦头。可这世上的情事,又怎么是一句他待我好与不好可以解释的。你又怎晓得。我亦同青鸟一样,宁可为自己欢喜的人吃尽了苦头,亦不愿安安稳稳地过这一生。
她喉咙一痛,盯着乔瑜的右手掌心,哽咽了许久。才道:“你将所有事情都归咎于自己,又将我的一切安排得妥当,要送我离开这是非之地,我……自然都听你常明侯的吩咐。可这曲靖城里,从前往后。无事不难,你叫我又怎么能放心的下?”
“临王他……我瞧他亦是……你如今可是为难的很?”
“若要坐那个位置,任哪一个都会变得思虑营营。”乔瑜微叹道,“父皇将来一去,他第一个要防得人便是我,再就是大皇兄他们……”
碧落哼地嗤笑出了声:“你若要……又何必这般谨小慎微尽心为他,自己却连曲靖城也迈不出去,只能在无待居里叠着小船儿玩。”
乔瑜一怔,蹙眉道:“我关照了不许人进去,怎么……”他忽然“啊”了一声,左掌轻轻一拍脑袋,轻笑道:“定然又是四平叔。”
碧落亦微笑,点了点头:“我还遇上了临王妃的妹子,她貌美的……就好像天仙一般。”
乔瑜哑然失笑,垂下头淡淡道:“父皇叫我将来辅佐临王,可他却又将兵权交给我,临王不免心中不安。若可与他妻妹联烟,方可叫他多放下一层心。”
“我是叛贼的女儿,又同珞如豫王相交。我实在不该再去寻你。今日被临王妃和她妹子瞧见了,定会引起临王的猜忌,日后又要让你难做了。”
乔瑜瞧了她许久,叹息道:“这也无妨,我自会处理。只是你爹娘兄长的事情,你莫要再自责了。”
碧落心口微咽,微微颔首。乔瑜的右掌在她的右手,她不松手,乔瑜亦不抽回。两匹马儿就这样随着主人立在了长街上,竟都有些不耐烦,各自低低嘶叫了两声,似乎在催促着主人。
碧落一扭头,瞧着一侧墙角的黑影半晌,终于轻轻放开了乔瑜的手。她夹了马肚,策动马儿缓缓朝西走了几步,可忽然回头,莞尔一笑:“我不晓得你何时心里才真的只会有我一人。可我却晓得,那日我在嵚州城头听见你吹箫,是你怕我在城内担惊受怕,才又吹了那曲子给我听的,是不是?”
乔瑜淡笑着低下了头。片晌,两人各自目视前方,同时轻喝了一声,纵马轻跃,就此各朝了方向而去。
什么“不死心”,什么“逆天改命”,又怎么能再在我心中作祟?如今我已晓得,千般执念,终抵不过世事无常,人间如梦。如今我亦只愿,放下执念,待你如春风化雨,许你一路自在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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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碧落一人牵马,悄悄地出了晔香楼,朝东而去。
豫王府与晔香楼同在一条长街,向东不过半刻钟时辰便到。门口御林军层层把守,便是一只苍蝇只怕也飞不进去。
碧落从怀里摸出了令牌,站到了豫王府前,将令牌一举,高声道:“皇上有令,请豫王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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