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微凉的秋夜醒来,桌上燃着的青灯噼啪作响,灯火如豆。窗外是扑嗒扑嗒的秋雨,榆叶梅的枝叶微微颤动,像春蚕细食桑叶。
“这是哪里?”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结,随着伏在不远处小桌上的人抬头,有衣衫摩挲的声响,“夫人,你醒了?”
我转眼望过去,是墨竹。点点头,只觉得浑身酸疼,勉强侧过头来,声音也是有气无力。
“这是哪里?”
墨竹起步走过来,轻轻在床边坐下,探手在我额头上试了试,笑道:“命算是保住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自作主张的救了你。你会怪我么?”他呐呐着。
恢复了些气力,我挣扎着要坐起,他小心的扶起我,在背后垫了软枕,默不作声的去为我倒了碗水,回到床前递给我。
我接过水,道:“我只记得,他赐了我鸩酒。之后,我将鸩酒喝了。我难道没有死去吗?”
他摇摇头,“没有,我把你救了,那杯鸩酒是我暗中替换过的,是一种名为‘万桃寐’的假死药,喝下去之后便会呼吸全无,进入死亡状态。三日之内尚可得解。”
我垂下头去,想着曹丕离去时的样子,阵阵心痛,紧咬着下唇忍住眼里溢出的泪水,“他怎么样了?”
“夫人还是放不下他吗?”
我能感觉到墨竹呼吸间的沉郁,遑论是他,便是我自己,如今又如何不心凉呢?信任和情爱分崩瓦解之后,我竟还是放不下。将头深深的埋在臂弯里,说不出任何话来。
墨竹终是叹了口气,勉力一笑,“之后,我找了一具女尸易容成你的样子。曹丕只下令将你葬在邺城。郭照以甄氏不贤,敕令下葬之时,以发掩面以糠塞口。”
墨竹的话仿佛一柄匕首狠狠地扎进我的心口,激的我浑身一震,只觉眼前一黑,手指狠狠地掐进肉里。曹丕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沉默一阵,墨竹叹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那么,夫人打算如何呢?”
“我只是想静一静,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墨竹欠身出去,在门口被我叫住,我抬起头来,幽幽的看着他,“我还有多少时日?”
尽管他巧妙地将鸩酒换掉,可我身上长年累月积累的忧思致使身体已经不堪重负,耳畔再度响起杜大夫的话,若夫人配合,尚能撑个三五年。我却无法配合他,又受了牢狱之苦,在牢狱中每日频繁呕血,只怕是病情更加严重了,我要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再来思考我应该用剩下的时间做些什么。
墨竹身形倏忽一紧,语气里有一丝难辨的嘶哑,“若是从今时起,再不进宫里去。墨竹上还能保夫人五年无虞。”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呐呐道:“若仍是无法活的安然呢?尚可有多少时日?”
“三年罢。”他微微颤了一下,迈出门去,脚下一个踉跄。
我点了点头,门外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夜色里朦朦胧胧,周围物什隐约。
*****
安心的躺在床上养病的几天,我仔细思索了以后要如何过活,甄婉若已死,我便再也不能用那个名字,我不是甄婉若,甄婉若也不是我。待身子稍微好一些,便想下床走动走动,这些天思想着,既然已经没有了之前压在身上的包袱,心境也就跟着平和了许多,便盘算着过几天再好一些,就先回无极看看母亲他们。将这个想法说给墨竹听,墨竹并没有马上答应。过了四五天再来看我,说要过小半月之后方能上路。
我不知道墨竹每日里都在忙些什么,自从我身子好了许多之后,他便不再经常过来,不过想想也是,他现在身无官职一身清爽,自然是要多陪陪琉珠和墨萧的,说起来,墨萧也一十有六了。我耐着性子在竹舍等着,每天掰着手指数日子。不知道自己死期的时候,总觉得时间可以任意挥霍,现在知道自己所剩时日无多,能睁着眼睛的时候,就想把能看到的一切都收藏在脑海中。一刹那的时间都万分珍惜。
墨竹担心我一个人会闷,每次过来都会带一些书籍,皆是经书一类。那一日我扒拉一摞书籍,碰巧竟看见有一本道德经,立时便有了兴致,拿出来翻阅。
以前喜欢读一些正史,崇敬知识渊博心怀天下的帝王将相,如今远离了邺城,远离曹丕身边,独居这幽谷竹林之中,别有一番静谧美好,闲来泡杯茶,望天上云卷云舒的度日,心境也不同以往,倒是颇有一些仙风道骨的味道,只是,是个病入膏肓的仙风道骨了。这道德经甚得我心。有一日,我问墨竹,如今我这个模样,回到家之后也不知还有没有人认得我。他坐在树桠上,看着远处的溪水笑,“怕是要当成九天*下凡,找个神龛供起来。”
我正坐在石桌上煮着茶水,想起来蓦地笑了笑,煮沸的茶水热气蕴氲,我拿着小扇轻轻扇了两扇,远远便看见墨竹骑马而来。略笑了笑,他果然守信,说是今日便要上路,我早晨起来时,便已经收拾好了包袱。
小心的将茶盏一一洗净,摆好。站起身来转去竹舍中取包袱,出来时,墨竹人已至舍下。我略略看看自己的装扮,一身素色的深衣洁如白梅,宽大的袖摆轻微飘逸,穿着淡绿色的步履,因要走长路,所以纳了草底。
墨竹望着我,指了指我手上的帷帽,道:“夫人还记不记得诸葛孔明的夫人黄月英?”
我望一眼自己手中的帷帽,轻轻地素色薄纱被清风荡起,眸色沉了沉,抬眼望向墨竹,淡笑道:“当然记得,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瓣香。当真是个倾城倾国的美貌。却总是带着黄纱斗笠,不以美貌示人。”
当年在汉中与诸葛亮和黄月英畅谈时的情形还如昨天历历在目,虽然身为敌人,却依旧可以坦诚相待,尽管最后,还是被诸葛亮派人跟踪,差点暴露身份。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也确然是九死一生。只是后来蜀中一战,关羽死,张飞被害,而曹操也失去了夏侯渊和于禁,反观我们自己,又有几个到如今还囫囵的活着呢?
许是觉察出了我的心绪,墨竹恢复了以往闲闲的姿态,望着天空道:“啊,也该走了,再不上路,太阳大了该热了。”
我闲闲的笑,“这深秋天凉,便是中午也没有夏日的暑气,热得到什么?”说罢,也不去管他,自顾将帷帽带上,系好带子。徒步走到马前,“走吧。”
我与墨竹分乘两匹,从这里到无极,单人单马少说也要行走四五天方能到得。我心下着急,恨不能连夜赶路才好,却也不得不顾及墨竹所说,夜间行路容易遇上山贼土匪,我又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冒险。
夜间行至一家酒馆,用饭的时候,听闻旁边的食客在讨论曹植,我和墨竹默默地吃着菜,耳朵却并未离开他们的谈话。听他们好像是分成了两派,一派极力夸赞曹植的诗词歌赋,说曹植应当被誉为建安七子的领袖。其中与他坐的相近的男子赶紧捂上他的嘴,左右看看,谩骂道:“你小子不知死活胡乱说话,曹子建总有才情万千,落笔成诗的本事,也不过是个在政事上一败涂地的文人。再说,当今皇上不念骨肉亲情,甚至在大殿上要将其诛杀,若不是太后出面阻拦,怕是要命丧今年了。”
我心中一恸,抬眼望望墨竹,他却安然的吃着饭菜丝毫不为别人的谈话所动。我抿了抿碗中的米饭,却再也吃不下去。
那人说罢,几个人便附和着是是。我只听一个人叹息,“你们听说了吗?”
另外几个人忙凑过去什么什么的问着。我将筷子放下,索性听听他们到底知道些什么事情。
“我听说啊,皇上召见曹子建,是为了废姬甄氏死的事情。我叔父在朝中做官,回来之后说的。说是甄氏被刺死前,曾和曹子建在邺城日日见面,甄氏为了曹子建拒绝了皇上的宣召,拒不前往洛阳宫中。你们想,甄氏可是曹子建的嫂子,皇上哪里是肯戴绿帽子的人?更何况还是自己一母所出的弟弟,肯定要处死甄氏挽回自己的面子。我还听说,曹子建在去晋州上任前,层亲自为甄氏画了一幅宓妃雪游图,这图落在了皇上手上,皇上看到画中仿若九天仙女的甄姬,当时便流下了眼泪,差遣宦侍去阻止甄姬喝下鸩酒,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凑在他旁边的男子又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是,这曹植差点被赐死又是为何?”
那人接着回答,“听说是曹子建不顾君臣之礼,竟然索要甄氏的尸身,甚至顶撞如今皇上,说甄氏贤惠温婉,皇上不稀罕臣弟便带她走。皇上是何等尊贵,九五之尊不可侵犯啊,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何况还是当着群臣,皇上失了面子,岂能给他活路?”
他们听罢,一阵唏嘘不已。就连过来送菜的小二都听得入了神,菜汁溅到地上浑然不觉。我慢慢拾起筷子,小心的碰了碰小二的胳膊,“小二哥,菜汁洒了。”
被我一叫,他骇了一跳,反应过来忙赔礼道:“对不住了这位客官。”便把菜放上桌子,离去的时候嘴中还呐呐有词,说,“这有权势的人就是奇怪,妻妾成群还不好好珍惜,说到底,还是我家翠花好,晚上回去可劲的给我揉脚。”
我略略笑了笑,抬头正对上墨竹投过来的目光,愣怔一下,道:“还是平民百姓好,因为穷,娶不起那么多姬妾,家中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妻子,就很是心满意足了。”
墨竹眼里透着些说不出的东西,点点头笑,“夫妻本就是要同甘共苦,他们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却知道夫妻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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