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身穿黑色鹤氅,阴沉着脸正在跟客栈老板说着什么。他身后跟着的是穿着便服的华歆。我不曾想过,如今竟会和他狭路相逢。仔细看看,似乎只有他们二人,并没有士兵跟随,现在他贵为天子,竟然会只身出宫?
来不及多想,我随手扯起旁边的帷帽带上,拉拉墨竹指着楼下,道:“你看。”
墨竹微微斜眼看过去,登时变了脸色,拉着起我道:“走。”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带起翻窗跃下。
客栈的二楼足有丈高,翻身跃下若是没有功夫的人,只怕要粉身碎骨了。饶是墨竹功夫深不可测,带我落地的时候仍然是踉跄一步。我扶住他,道:“没事吧?”
他抬头看看窗子,没有回答我的话,拉着我直接上马,神色有些许慌乱,道:“快点离开这里。”
我自然知道若是被曹丕认出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有说话翻身上马,跟在他后面策马狂奔。
直到跑了很久,到了城外,他才在一座荒凉的小木桥旁边勒住缰绳,从马上下来。倚着已经残破不堪的桥栏望天。我将马匹放在一旁任马儿吃草,徒步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瞅着与长天融为一色的湖水,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墨竹换个姿势看着远处,蹩蹩眉,“许是我才出洛阳,就被他盯上了。”
我呐呐,“是这样吗?”
墨竹也不知道是回答我,还是在自言自语,幽幽道:“我太放松警惕了,怎么会一路上都没注意到呢?”
望着墨竹迷惑的样子,我慢慢站起身来,半趴在桥栏杆上,笑:“他是知道了吗?”
“应该还没有,若不然的话,不可能只是偷偷跟着我们这么简单。也或许…”墨竹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道:“上个月甄城上报谷物价格通胀,五铢钱能买的谷物已经不多,倒是听闻他要到甄城走一遭的。可能只是碰巧遇上,他不知道我们也在这里。”
“你是说,只是凑巧而已?”我心中有些疑惑,又有些释怀,若这只是巧合,我们只要小心一些,避免和他们碰面就好。
落暮余辉慢慢笼罩在荒原的上空,在浅浅的湖水上漾起细碎的暖光,墨竹站起身来,看看天际,点点头道:“方才确然只是巧合,回洛阳复命的时候,有听到朝廷官员议论此事。我原本以为会有侍卫护卫,却不想他纵然是做了帝王,也仍然喜欢独断独行。不过,方才在客栈也亏得我们躲得快,否则…”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在心里接过话,凝神看着墨竹,岔开话题道:“依你看,现如今,我们何时再进城好?”
我心下认为,若是曹丕要在甄城逗留些日子,最好是避开一切能与曹丕见面的可能性。今日,我单是看见他的脸,心中就已经压抑不住悲戚,遑论要和他面对面,只怕到时难保自己能克制住自己。
原本以为,逃出来之后,就已经是心如死灰了,却没想到,再见到他竟然会难以自持。
墨竹起身去牵马,一边解着缰绳一边道:“这里离我师父清修的地方很近,你暂且先去我师父那里小住几日,等我在城中探到曹丕离去时日,再去与你会合吧。”
我点点头,“这样也好。”
跟着墨竹行路三四里,便到了一处青山下。我抬眼望望耸入云峰的青山,呐呐道:“这座山是?”
墨竹指指半山上一处玉色葱茏的地方,道:“那里便是我小时候学习的地方,那地方叫做墨子轩。”
我抬头望望不见峰顶的青山,缭绕在半山腰的浮云飘渺的如同雾气一般。心里想着:墨竹不会来的日子里,我都要在这里呆着了。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墨竹起初将我藏在竹舍,那个地方也是人烟罕至的,成日里听泉听风,风景也很是赏心悦目。遂点点头,对墨竹道:“那你去吧,你没回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暂时先等着就是了。”
他郑重的点点头,笑道:“等我消息吧。”临走,他又转回身来,从袖中掏出一块铁牌似的东西交到我手中,道:“你带着这个上去,我师父自然会招待你,不过我师父年岁大了,平日里不爱说话,你要是闷,就去墨子轩东北角的阁子里看书。那里是师父珍藏的书阁。”他交代完,便骑马离去了。
我再度抬头看看被云雾缭绕的半山腰,枯坐在地上,心道:这么高的山,我要如何才能爬的上去?最后看一眼已经快要全部落下去的太阳,我垂下眼睑心中顿觉失落。天马上就要黑了,我若是现在往山上去,说不定还未到墨子轩,便迷失在山上。可若不上山…抬眼打量打量四周,除了荒芜的草地,便是眼前高入云端的碧山,露宿在山下也是一件让人非常害怕的事情。万一遇上山猫一类的猛兽,我又手无缚鸡之力,想到这,我打了个冷颤,颓废的仰躺在地上,有些责怪墨竹竟就这样将我丢在这里。
太阳一点一点消失殆尽,我偎在马蹄旁边,唉声叹气。乏困的无力仍是不敢睡着,手里死死握着一柄匕首,两只眼睛极力的睁大着,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况。好在今夜月亮正圆,明亮的挂在中天,借着月色能够看清较远地方的情况,这样使我心安不少。
半夜时分,荒野冰冷异常,我冻得嘴唇微微颤抖,从包袱里拿出一件狐裘袍子裹上,打了个冷颤,继续睁着眼睛不敢合上。
约莫三更时分,困意渐盛,眼皮不知什么时候合上的,半梦半醒间,恍惚觉得有人在拍我的肩膀,忽然想起以前在书上看到的山上半夜有狼出没,会用爪子拍人的肩膀,等人回头的时候,便一口咬住人的脖子。登时心中一跳,脑子清醒了大半。立时睁开眼睛,将手里的匕首向后刺去。
“哎哟,好丫头,我怕你着凉,想将你叫醒,你竟不识好人心要杀害我?”
肩膀上的手忽的拿开,我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去,将匕首直直对着那人,趁着微微月色,眼前不远站着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头发有些凌乱,白色的衣服看上去也乱糟糟的。我结结巴巴的问他:“你……是谁?”
那少年自顾自将地上的篓子背起来,看了看我腰上挂着的铁牌,笑,“你那铁牌哪里来的?你是来找我师父的?”
我方才被惊出一身冷汗,听他这么一说,手上的力道也放松了,脚下一软直直跌在地上,重重的呼了口气,道:“铁牌是我一个朋友给我的,他还有事不能送我去你师父那儿,就把这个交给我让我上山去找。”
那少年走过来扶我,让我骑上马,他在前面牵着缰绳,拍拍白衣上的尘土,道:“我带你上山去吧。算你今天运气好遇到我。我给你说啊,我今天背经文的时候背错了一个字,师父大发雷霆赶我出来采药,害得我现在才回来。累死了累死了。”
他一边埋怨,一边伸手拿出背上药篓里的草药检查,“这是龙牙草,对了对了。这是野山参,对了对了。这是肉豆蔻,嗯嗯,是了是了……”
我颇为好奇,便开口问他,“你采的这些药材,似乎不是一个时节的,你是怎么采到的?”
他将辨认好的药材放进背着的药篓,笑:“你不知道,这个山上有个四时谷,那是个好地方,什么药材都有。就是进去容易出来难,要不然我也不会到了三更还没回去了。”
“哦”听他这么一说,我登时来了兴致,继续问他,“那四时谷怎么这么神奇?”
他颇为自豪道:“一看你就是外地来的,甄城这一带都知道四时谷。四时谷平素里大雾弥漫,进去之后方向感不强就迷失在里面了。就连常年在这山上活动的动物进去,也是出不来的。所以这四时谷又叫*谷。”他说完,回头瞅我一眼,问道:“话说,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蓦地笑笑,“我以前有个名字的,不过现在不用了,你叫我争如吧。”
他点点头,“我师父说,凡是以前有名字的人,后来又换了的,都是有很长的故事的人。虽然我不明白我师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师父说是,就肯定是。你也是有故事的人吧?”
我有些尴尬,摇摇头道:“没有,我身无分文,两袖清风。”
他抓抓脑袋,不明所以,“这个……有关系吗?”
我点点头,“关系可大了。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我总不能叫你‘哎,喂’吧?”
话正说着,前方突然有微微亮光。他欢快的手舞足蹈一阵,对我道:“我师父肯定睡着了。我叫墨羚彧,你叫我小彧就成了。待会进了墨子轩,你跟我一起朝北方拜三拜,然后直接去草棚睡觉,别吵醒我师父啊。”
我点点头,从马上下来,道:“小彧,你是不是还有两个师兄?”
他低头沉思一阵,回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记得师父说过,他们叫什么来着?”说罢,他继续低头沉思,半晌恍然大悟道,“一个叫白君二,一个叫第几年。”
我:“……”
看我没反应,他摇摇头,“我进门晚了些,没怎么听师父提起过。”说完便对着墨子轩的门口朝北拜了三百,还不忘扯我一起。拜完之后,他凑到我耳边小声嘀咕,“我主修医术的,你瞒不了我,你现在忧思成疾活不了几年了。你是来找我师父看病的吧?”
我心下一惊,叹道: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神医?!只是,我对生命早已看淡,如今的我,多活一年少活一年也无足轻重。遂道:“不是的。我只是因为有些事情,必须在山中小住几日,几日后你师兄会回来接我下山的。”
墨羚彧咂咂嘴,不解的看我一阵,道:“我还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不想多活几年的。你还真是奇怪。”说罢,给我指指东北角的草棚,道:“你今晚就先睡在那里吧。”
我看看那草棚,挺小的一间,大概是平素里放杂物的地方,不过,初来山上,也不好说些什么,便点头道:“好。”
墨羚彧也没再离我,背着药篓去了另一间稍大点的房子。我转身往草棚走去,打开草棚的栅门,却发现一张草床,上面铺着碎花的褥子和棉被。竟是一间卧房。提步走进去,和衣在小床上躺下,刚刚好够用。
才闭眼一会儿的功夫,外面响起来墨羚彧小声叫唤,“争如?争如?你睡了么?”
我半睁开眼睛,回道:“还没呢,什么事”
他黙了一阵,支支吾吾道:“那个,我,我能进来么?”
我垂垂眼皮,打个哈欠起身去给他开门。见我开门,他抱着一床厚厚的棉被冲了进来,小心地放到小床上,又从草枕底下抽出一本医书来,转头对我笑,“山上夜里冷,我给你送了一床厚被。这本医书,”他抬手给我晃晃,继续道:“我睡觉之前得看两页,不然睡不着。”
我当时便明白过来,这个小草棚是他的寝室,抬眼瞅瞅外面,山风呼呼的挂的树木沙沙,又回头看看墨羚彧单薄的身子,低头沉思一阵儿,我望着他开口道:“我睡这里,你去哪睡呢?”
他挠挠头皮,“我去对面的屋顶上,看看星星月亮就睡着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霸占着孩子的寝室让小孩子去睡屋顶,实在是……有些倚老卖老的感觉,隧道:“你就在房中睡吧,我睡床上,你睡地上。”
他一愣,又慌忙摇头,“不行不行不行,男女授受不亲,被我师父知道要打死我的。”
“这有什么?我的儿子都要比你大出五岁了,我做你的娘亲都不嫌大,哪里有什么授受不亲的?”说罢,起身去把草席铺到地上,又把锦被给他抱上去,道:“快睡吧。”
他奇怪的看着我,道:“你真的儿子都十八岁了啊?”
我笑:“没有,不过今年,也十七岁了呢。”
想想睿儿,我心里又莫名的伤感,也不知道他在洛阳如何了,过得好不好郭照有没有对他不好?曹丕有没有对他不好?我不在了,他是不是很伤心很难过。兀自叹口气,走到床边躺下,翻身看着草棚的内墙,眼泪便无声滑落。
早上醒来的时候,墨羚彧已经不见踪影,我裹好裘袍出来,便看见坐在廊道里切药草的墨羚彧,廊内的厅里坐着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咋一看上去倒是有些眼熟,却又一时记不起到底在哪见过。
正发着呆,墨羚彧开心的喊我:“争如姑姑。”
我心想,这孩子换称呼唤的倒是快。一边应着声儿,一边起步走过去。
见我过来,他神秘的凑到我耳边,小声道:“我早上抓了一只山鸡,做了叫花鸡呢,在后面的土堆里烤着的。等会儿我切完了药,带你过去吃啊。”
我笑着点点头,道:“好啊。”
在山上一连呆了三天,和墨羚彧的关系越来越好。我觉得此生,竟还能得到这样的忘年之交,真是人生一大幸事。相处的几天,我赫然发现,墨羚彧的医术精湛,实在可以和华佗相媲美,说他是华佗在世都不为过。
闲暇时候,我便想起墨竹所说的话,时常到东北角的书阁看书。这书阁不大,却囊括甚多,我很是受用。
这日,我正和墨羚彧在山上的泉眼处打水,忽听马蹄声由远及近,未过多时便看见身穿白衣的墨竹策马而来。墨羚彧看着来人稀奇,问我认不认识。
我捏捏他的鼻子,笑道:“那位便是你说的白君二师兄了。”
墨竹打马下来,听到这个称呼蹩蹩眉,道:“什么白君二师兄?”
我忙走过去,笑:“没什么,我们正在说笑呢。对了,事情可都办好了?”
墨竹点点头,“他已经回洛阳去了,今晨一早便走了。听说要停止使用五铢钱,准备造新的货币。另外,他确实也不知道你尚且活在世上这件事。”
我舒一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
墨竹起步走到墨羚彧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小师弟,面色凝重道:“你是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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