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春日迟迟,阳光闪烁,院子里的桃李之花开得绚烂璀璨,微风吹拂,满园的清香甜蜜气息四处飘散。蜜蜂在枝头嗡嗡觅食,蝴蝶扑闪着翅膀,阳光下折射出绮丽的色彩。
这是徐府的新园子。
偌大的花园里,花红柳绿,十分繁盛。那边一块平地,休整的十分干净,一畦一畦的地里,葱韭嫩绿,很是喜人。
地里蹲伏着一个小小的身子,粉色的衣裳在深深浅浅的绿色中显得尤为娇艳。小人儿一手揪草,一手抓棍子胡乱松着土,偶尔翻出一条地龙,便饶有兴趣的搅来搅去,看那地龙翻滚蠕动。
园子的另一边有亭子长廊,人声嘈杂,丝毫没有影响到小人儿的投入。
仲武笑眯眯的站在小人儿的身后,看她挖了一个洞,用白嫩嫩的小手指捏起地龙,欲埋进洞里去。
婢女匆匆赶来,见了仲武,尴尬的行礼,唤了一声“郎君”。
小人儿闻声回头,看到仲武,黑乌乌的眼睛瞬时睁大,里头流光溢彩,惊喜不已。
“舅舅!”
娇柔的身子扑向仲武,仲武恰好弯腰接住,一手托了她,一手捏一捏她的小脸,十分的宠溺。
“怎么一个人在此,费了我一番好找?”
小人儿嘻嘻笑着,两手环了仲武脖颈,下颌搁在仲武的肩上,也不回答,只撒娇道:“舅舅何时归来,可曾带了好玩意与我?”
仲武笑答:“昨日归来,太晚了些,就没来看萦姐儿了。好玩意儿多着呢,我叫人送去你屋子里了,免得被他们看到,又给你抢没了。”
原来这是徐守中与温容的头一个女儿,徐萦。她与仲武投缘。惯常与他十分亲厚。便是仲武弃武从商,时时在外,不得常见,亦不影响两人亲近。
仲武抱了萦姐儿来到亭中。一众亲戚好友的儿女们皆在此耍闹。陈昌明的长子沈文浩已有十来岁,他见到萦姐儿,拧了一下眉,道:“下来吧,这么大的人了,不好叫人抱。”
萦姐儿嘟了嘟嘴,转过头去不理他。
仲武哄着她下来,便见自己的大儿笑嘻嘻的抱了一捧花过来,将昌明的小子挤开,把花塞进萦姐儿怀里。
“萦姐儿。过来,我带了好玩的给你。”
仲武瞧着自己的儿子拉着萦姐儿远去,一大一小两个人,形影相偎,轻声耳语。灿烂的春光里。那两个人的背影恍若记忆中的影子。他有些怔楞,心道,原来自己却是老了么。
仲武摇头回屋。堂屋里宾客甚多,济济一堂。
自己一家人到的甚齐,伯文难得的回了趟家,拖儿带女也过来了。徐府这边亦是如此,守礼回了临安。早两日便赶了回来。徐显之与自己同行,亦是昨日同时到家。远嫁临安的瑾娘携夫带子归来。本地的玉娘婉娘娥娘,近在身旁,更不用提。
那边老夫人徐夫人十分欢喜,正与自家的老父老母说得高兴。
张夫人满足的叹气道:“如今可是好了,守中两儿两女。各个可爱的紧。您的心可安下来了,尽等着享福吧。”
徐夫人笑着应了,又道:“可不是,守中如今顺畅了,亲家也可放心了。”
张教授捋了捋胡须。心中万分感慨,只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边郎君们说的开怀,不时有“海上”“商船”“澉浦”“市舶司”“高丽”“大食”等字眼。
外头又有喧哗,老夫人忙唤二郎:“你快去瞧瞧,可是大郎回来了?说好今日到家,一屋子都等着他呢。今日洗儿会,他这个老子倒还在路上!”
屋内众人顿时开怀。
今日可不正是守中的次子满月,他在合肥任所,尚未见得一面呢。
二郎忙忙的出门一看,却是庄上人家来给主家贺喜。他忙安排着进来,叫人倒茶接待。一时又有街上邻舍,陆陆续续来恭贺。二郎不妨有这许多人来,一时手忙脚乱,又使了人去告诉里边徐夫人,又叫李元娘告诉厨房里多做几桌席面。
原来大乱三年,徐府仁善,回头沟容纳了县中许多人口,救济了许多户人家。人家已是感恩戴德,不知如何回报。
战乱之后,徐家的少夫人归来,更是大刀阔斧,想尽办法购得粮种,由他们赊购,方才度过难关。更别提徐家毫不藏私,度过难关之后,引着众人种冷水香,种麦子,养牲畜,制火腿。临安市面上,清平的冷水香新粮一出来,可是纷纷抢购。那河边的大磨坊,日夜不停,压的细白的面,刚从磨盘上下来,便被送往临安。去临安的官道上,一车一车的,鸡鸭肉类,送个不停。去岁的火腿,竟然还叫人卖到海外去了。
如今的清平县,便是县令,也时时要找徐府商议县中事务。
说到县令,那边青轿一顶,衙役开道,可不就来了。
徐府大郎正五品的武将,六郎从六品的文官,徐家在清平如此名声,他今日不来,可是说不过去!
一时宾客齐聚,只等守中归家,便可行礼开宴。
厨房里一应物事齐备,只等主家一声吩咐,便可上菜。
老夫人看了几回天色,外边日头正耀眼,应该快到午时了,也不见守中归来。她也不急,这个儿子,守中等得辛苦,便是拖着众人,等他一等,也没有甚么。
她笑眯眯的对张夫人道:“亲家,不如你去里面瞧瞧你外甥,跟守中一个模样呢!”
徐夫人听到说自己的孙儿,早已心中痒痒,只客人再此,不好离开。如今她听到老夫人开口,喜滋滋的便应声起来,携了张夫人欲往里去。
不料她刚一起身,院中那头守中带了靖哥儿,大步流星进来。
屋中众人看见,忙起身相迎。
守中风尘满身,精神却好,素来严肃的脸上也带了些许微笑。较以往中柔和许多。
徐夫人待他与众人见过礼,方笑道:“礼见过了,你快回屋去看看儿子吧。”
守中一笑,也不客套。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屋中诸位妇人,原正在谈笑,听到守中归来,忙纷纷避了。许三娘不该脾性,离去之时,尚且在容娘耳边玩笑道:“身上尚未干净,可莫急躁哟!”
容娘也不恼,顺手打了她一下,将她拧出去了。
屋中一时寂静,娃儿躺在床上酣睡。嫩嫩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里头粉色的牙床。
容娘俯身亲了亲娃儿的小脸,只觉滑腻柔软,暖香扑鼻。她心中软了又软,恨不得抱在怀里不放手才好。
外头廊上脚步声响起。她略听了一下,晓得是守中归来,忙起身打量了一回自身,又正了正钗环,方去门口候着。
守中一脚踏进门来,便瞧见门口妇人亭亭玉立,娇嫩丰盈的模样。她的神色中愈发带了几丝妩媚。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他心中一紧,另一只脚慢慢的收进来,眼睛却只是盯着妇人,看她眼中潋滟,波光中泛起阵阵涟漪。
他蓦地伸手,将她揉进自己的怀中。分开不过半载。思念竟深浓至此!他心中喟叹,垂首寻到她的唇,深深的吻了下去。
容娘亦有些按捺不住,她不由得掂起脚尖,攀了他的脖子。迎合着他的力度,全心全意的交付了出去。
背后有轻微的窸窣声,容娘率先回过神来,手便轻轻的推了一下,示意他回头去看床上。
守中平稳了气息,携着妇人的手走到床边。
小儿已然醒来,却也不哭,只是东张西望,不停的扑扇,蹬腿,玩得兴起。
守中缓缓的坐在床沿,大手欲抱,却有些犹豫。
容娘看见,想到头回萦姐儿生出来时,他便是如此模样。她不由得一笑,从床上抱起小儿,送至守中的怀中。
守中僵硬一身,两手绷紧,不敢动弹。过得一时,他方才略略放松身子,将小儿抱至胸前,黝黑的脸轻轻的碰了碰小儿娇嫩的肌肤,眼中恍惚,似不敢置信。
萦姐儿已是惊喜,他只当那是老天厚待,从此了无遗憾。不料老天竟然如此宽厚,竟然再送给他一个儿子!
如此娇娇嫩嫩的小儿,叫他如何疼惜是好!守中看了小儿又看容娘,心中激动,非比寻常。
外头婢女来催,说是时辰不早,该开宴席了。
容娘轻轻道:“可瞧够了,不若晚上再仔细瞧。如今外头可等着一屋子的客人呢。”
守中应了一声,竟然有些沉浊。容娘也不声张,只是接过儿子,催他去洗了一把脸,换了衣裳,两人方一齐出来。
萦姐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冲出来,看见守中,便大声唤着爹爹,小短腿儿蹦跶蹦跶,一路窜上了守中的怀抱。守中将她抱紧,笑着重重亲了一口,也不避嫌,一路抱了出去。
靖哥儿去岁便随守中在营中历练,今次同归,亦换洗一身,迎了过来。他笑嘻嘻的接过萦姐儿,又看了一回弟弟,捏了捏小弟娇嫩的脸颊,竟然看到了幼弟人生中头一回微笑。他惊喜不已,再次伸手时,被他爹一手打开了。
堂中众人瞧见这一家子进来,不由相视而笑。
守中伟岸,容娘婉丽,靖哥儿挺拔,萦姐儿娇俏,小儿自然娇嫩,站在一处时,便是和和睦睦一家人。然而背后艰辛,此时幸福来之不易,屋中之人尽晓。唯独如此,更显此时可贵!
热热闹闹的洗儿会,欢欢喜喜的亲人团聚,这一日,人人尽欢。
待到晚间,却又出了小小一个岔子。
老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徐显之欲与仲武同行,随那高九郎出海,去甚么占城大食。
老夫人年岁渐老,十分不愿徐显之远行。更何况显之当初明明乡试得中,虽因战乱取消了省试,他却就此去了功名之心,一心经商。如此也就罢了,如今再要下海,去经大风大浪,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自寻苦头,可叫她无论如何,亦是难以接受。
显之无奈,只得耐心回道:“如今海外商徒便利,高九郎的船队一年里头,来来往往一二十只船,十分稳妥。儿子只是出去看看外头,至远到大食也就回来了。小郡王与高九郎可是到的更远,竟见着了全身漆黑的人呢。儿子不敢如他们那般,只是起了念头,总想着要去一回方好。不然,心里总不如意,反叫娘担心。”
老夫人仍是不喜,进之听了,却很是心动,有些跃跃欲试的态势。
六郎瞧见,不动声色地道:“海上风浪甚大,颠簸起来时,直叫人吐吐得天翻地覆。再者,船上日子单调,一两个月只见茫茫大海。三叔,你可千万别动心思。”
老夫人听了,忙放了显之去阻进之:“四郎倒也罢了,这些年南边各路,十路里倒走了七八路。三郎一贯只在清平,哪里能吃得那般苦!这个主意,万万不能,万万不能!”
到了晚间,守中与容娘躺在床上之时,守中忽地问道:“六郎说你入了本钱在高九郎处,可是当真?”
容娘讶异,眼珠子骨碌一圈,方道:“确实。二郎亦晓得的,家中刚好有十万贯,又没什么大用处。小郡王叫人送信给二郎,说若有钱,投些钱进去也使得。二郎与我商议过,便放了十万贯进去。”
守中盯着她亮晶晶的眼珠子,烛光下恍若水银流动,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她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却仍是如此,遇着新鲜事务,便兴致大涨,恨不得亲身参与才好。
守中伸长了胳膊,容娘顺势枕了上去。
“过两个月,待你身子好些,仍往合肥去吧。那边收拾妥当了,只需买几个人便可。如今边防暂安,闲时,我带你们四处走走。”
想到白日萦姐儿竟然缠着仲武,弃他不顾,守中心里便有些不是味道。
容娘惊喜地抬头,自然满口应承。
“只是,若我们走了,婆婆与娘可该怎么办?”
守中皱了一下眉头,道:“如今三叔一家子都住在一处,玉娘亦在城中,不愁无人照顾。况且六郎近在临安,十分便宜。听上头意思,明岁我可能要进京,也只在合肥待一年罢了。到时,不定要将家迁往临安。我已与娘说了,娘叫咱们只管去,不必担心。”
容娘心中欢腾,一时忍不住,便啄了他一口。
守中哪容她如此轻易敷衍,少不得捉了,一时缠绵。
谁料容娘闷哼一声,急急的将他推开,按了胸口,直呼遭殃。守中皱眉,不知何事。
容娘将身边小儿抱起,解了衣衽,那小儿近了乳旁,小嘴蹭了蹭,竟闭着眼睛吸吮起来。
原来是溢乳。
守中半揽了妻子在怀,看着那丰盈之处,小儿娇嫩的嘴吸吮不停。他看了一时,抬眼去瞧容娘,却见她眼神温柔,嘴角含笑,一副满足之态。
瞬时,他的心中一片清明。
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他的这一辈子,已然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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