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八大检阅之后。來自全国的红卫兵回归四面八方。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燎原火种带回白山黑水之间。长江黄河两岸。带到全国每一座城市。每一个角落。
郑杰夫沒走。他住进了西城区的一个小院子。这是农牧部高级干部家属区。组织上分给父亲的房子。
父亲比以前更威严了。炎炎夏日。他和大多数领导干部一样。穿着白色短袖衫。银灰色裤子。赭色塑料凉鞋。深色尼龙袜子。出入乘坐一辆锃亮的伏尔加轿车。公文包让秘书拿着。每当父亲钻出司机拉着的轿车后门时。郑杰夫总被这种风度所折服。他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象父亲一样成为党的高级干部。
这天傍晚。郑泽如倒背着手走进儿子的卧室。询问他最近的学习情况。郑杰夫直言相告。这几个月参加政治运动。沒顾得上学习。
“你才十三岁。还是学习的年纪。政治运动对你來说太早了。你不要回江东了。就在北京住下。我会给你妈妈写信的。”郑泽如不由分说就剥夺了儿子革命的权力。
杰夫还小。尚未到少年叛逆期。虽然对父亲的决定有千百个不满。也只得屈服。从此住在这里深居简出。父亲书房里上千本藏书是他徜徉的知识海洋。倒也能沉得下心來。
殊不知外面早已翻天地覆。神州大地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破四旧”运动。
父亲书房里有一部苏联进口的大型收音机。金色丝绒面。红木外壳。能收听短波。郑杰夫读书闲暇就扭开听一下音乐和新闻。舒缓一下情绪。这天当他打开收音机调到新闻台的时候。一个有力的女声响起:
“我们为北京市红卫兵小将们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欢呼。‘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红卫兵小将们以**思想为武器。正在横扫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灰尘。 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千千万万红卫兵举起了铁扫帚。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把这些代表着剥削阶级思想的许多旧风俗习惯。來了个大扫除。”
郑杰夫的思绪飞到了遥远的江东。若是和同学们在一起。他肯定也参加了这场伟大的破四旧运动。向剥削阶级发起雷霆万钧的总攻。
忽然收音机被关上。父亲冷冷的声音道:“从今天起不许听收音机。爸爸帮你找了家庭教师。你专心学习吧。”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站在父亲背后。很知性很温柔的样子。一身白色布拉吉。宛如月色下荷塘里的的一株白莲。
“孟晓琳老师是林牧学院的教员。她负责你的文化课程。”父亲说。
孟老师上前伸出手:“你好。杰夫同学。”
郑杰夫如梦初醒。和孟老师握了握手。他闻到了孟老师身上芳香的味道。很好闻。沁人心脾。
林牧学院是农牧部直属院校。最近也在破四旧。学校早已停课。所以父亲请孟老师给郑杰夫辅导功课。孟晓琳年纪不大。二十二岁。说一口地道好听的普通话。她的俄语很好。卷舌音发的很标准。不愧是外国语学院的毕业生。
这段时间。小杰夫忘记了革命。忘记了政治。满脑子都是孟老师曼妙的倩影。他甚至壮着胆子向父亲提议。让孟晓琳住在家里。也好早晚辅导自己。
郑泽如严肃的批评了他。说孟老师也有个人生活。让人家住在家里。不和旧社会的资产阶级大少爷一样了么。
郑杰夫接受了批评。他感觉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父亲察觉了。不禁羞愧万分。
孟晓琳依然每天來给郑杰夫辅导功课。除了语文数学俄语之外。还教他弹吉他。唱俄语歌曲。孟晓琳抱着吉他弹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裙下白皙的小腿交叠着。白色塑料凉鞋中。脚趾头晶莹剔透。
“孟老师。为什么你只穿一件衣服。”郑杰夫犹豫再三。还是提出了这个问題。他想不通孟晓琳一周七天都穿白色布拉吉。居然还能一尘不染。难不成她真的是白莲花的化身。出淤泥而不染。
孟晓琳笑的前仰后合。俯身用春葱般的手指点着郑杰夫的额头道:“傻样。姐姐喜欢白色连衣裙。有七件一样的。每天换一件。懂了么。”
一刹那。郑杰夫看见了不该看见的春光。如痴如醉。鼻血长流。孟晓琳慌了。赶紧让郑杰夫躺下。搅了一个冷毛巾给他敷额头。
这一刻。郑杰夫觉得幸福的都快溢出來了。
傍晚时分。父亲坐着专车回來了。孟晓琳正要回去。和父亲打了声招呼“郑部长好。” 父亲和往常一样。和孟晓琳连眼神上的交流都沒有。不冷不热的点点头。道:“慢走。”
吃过了晚饭。父亲拿起公文包说:“部里晚上要开会。你在家不要乱跑。”说完乘车出去了。
郑杰夫看了一个小时的俄语书。思绪万千的睡着了。
当晚。他在睡梦中见到了孟晓琳。两人在荷塘边手牵手漫步。奇怪的是自己长大了。比孟老师高了一头。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和灰色西裤。裤线笔挺。水中的倒影看起來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忽然孟晓琳跑了起來。边跑边喊:“來追我呀。”
郑杰夫跑了过去。很快追上了孟晓琳。两人在碧绿的草地上打着滚……
忽然。郑杰夫梦醒了。感觉裤裆里很湿。解开裤腰带一看。裤头上一片白色的东西。他觉得无比的羞耻。幸亏夜色已深。沒人发现。急忙脱了裤头去洗手间冲洗。冲洗的时候发现院门打开。两道雪亮的灯柱射进來。父亲的专车回來了。
郑杰夫出了洗手间想上楼。正遇到父亲进门。郑泽如脸色不太好。冷冷道:“过來。”
“爸爸。我……太热。冲了个凉。”郑杰夫说。
“嗯。秋天了。小心着凉。早点睡。”郑泽如道。迈步上楼。
忽然间。一股熟悉的味道飘进鼻子。郑杰夫脑子里轰的一声。如同被雷劈了一般。这是孟老师身上特有的香味。早已深深印在自己脑海中绝不会错。父亲身上怎么会有孟晓琳的味道。
难不成……十四岁的郑杰夫不敢往下想。当夜。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次日。孟老师按时來给郑杰夫上课。她依然欢快的像只小鸟。只是偶尔会干呕。孟晓琳喜欢吃零食。特地带了话梅糖。还剥了一颗给郑杰夫吃。
郑杰夫吃着酸酸甜甜的话梅糖。依然愁眉不展。他很想问问孟老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憋在心里。
过了两日。父亲回到家里。并沒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进入书房。而是坐在客厅沙发上。把儿子叫到了跟前。语重心长道:“小杰。你该回去了。”
“为什么。不是说留我在北京学习的么。”郑杰夫心里一慌。直觉认为父亲想把自己和孟老师拆开。
郑泽如道:“形势发生了变化。北京也不是净土。你还是先回江东……”
刺耳的门铃声响起。家里的保姆上打开了院门。一群穿军装带红袖章的年轻人涌了进來。卷着袖子。手拎人造革武装带。为首一个英俊青年喝道:“郑泽如在哪里。”
郑泽如站在门口:“我就是郑泽如。你们是哪个学校的。还有沒有组织纪律性。”
英俊青年道:“我们是林牧学院的红卫兵。今天來打到你这个农牧部最大的走资本主义当权派。我代表学院万里雪战斗队通知你。下午到学院礼堂接受批斗。迟到或者不到的话。一切后果由你自负。”
说罢大手一挥:“战友们。咱们走。去下一家。”
红卫兵们气势汹汹的來。气势汹汹的走。如同一阵龙卷风刮过。郑杰夫忽然明白父亲的苦心了。北京不但不是净土。而且极其的不安全。
下午。父亲还是毅然前往林牧学院接受批斗。他不得不去。因为部里沒人保他。他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临走前。郑泽如交代儿子不要出门。但郑杰夫还是换上红卫兵的装束。佩戴着袖章。偷偷赶往林牧学院。
学院在海淀。坐公交车正好能到。一进校门郑杰夫就被这种革命的氛围感染了。到处都是大字报。到处都是高音喇叭
荷花池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红卫兵站在课桌搭成的台子上。手拿着铁皮喇叭喊道:“修正主义统治学院十七年。现在不反。更待何时。我们就是要狂妄。就是要粗暴。就是要将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下面大群红卫兵拍手叫好。
郑杰夫的目光却被荷塘中的一株白莲花吸引住了。这朵白莲多像孟老师啊。
忽然一个学生奔过來大喊:“大家快去礼堂。批斗大走资派郑泽如了。”
同学们潮水一般涌过去。郑杰夫也被裹挟在其中。进了学院礼堂。
礼堂内。碘钨灯发出刺眼的光芒。照着台上的走资派。站在正中央的就是父亲。他的两条胳膊被人按住架起。头向前探着。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是黑色大字:大流氓。大走资派。郑泽如。名字上还用红笔画了个叉叉。
郑杰夫赫然发现。孟晓琳竟然也在台上。低着头瑟瑟发抖。身后站了两个英武的女红卫兵。她的白色布拉吉被泼了墨汁。一头乌黑的秀发被剪成了阴阳头。半边秃半边有头发。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女流氓。臭**。
礼堂内震耳欲聋。全是打倒某某某的口号。郑杰夫悄然退场。路过荷塘看了一眼。那株白莲已经被人折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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