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榻上的老者光头锃亮。香云纱的对襟褂子。手腕上绕着佛珠。一双眼睛明亮有神。熠熠生辉。正是当年横行上海滩的风云人物。青帮大佬李耀庭。
老兄弟年近古稀。他乡重逢。百感交集无以言表。唯有互相打量。彼此在肩头上锤上一拳。
“你怎么混到这步田地。”陈子锟问道。按说李耀庭來港是带着手下和钱财來的。怎么着也得是光鲜的太平绅士。怎么混到九龙城寨当起了黑道大哥。这层次可低了不少。
“一言难尽啊。”李耀庭长叹一声。“这些先不忙说。我带你去见嫂子。”
姚依蕾和母亲果然住在九龙城寨。这是一间城寨内条件较好的房屋。有朝外的窗户。能享受到阳光和新鲜空气。要知道全城寨九成的房屋都是不通风的。白天也要开灯。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属于城寨内的权势阶层。
陈子锟來到门口的时候。姚依蕾正在给病榻上的老母亲喂药。岳母已经九十多岁了。风烛残年卧病在床。炉子上熬着中药。鸽子笼大小的屋内家徒四壁。放眼看去沒什么值钱的东西。想不到妻子竟然在香港过着这样艰苦的日子。
姚依蕾给母亲喂了药。擦了脸。忙完了一转身。正看见门口的陈子锟。手中铜盆咣当落地。水撒了一地。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陈子锟确确实实站在眼前。
“你咋才來了。”头发花白的姚依蕾哭的像个孩子。”他们说你被批斗死了。我才不信。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哭着哭着就笑了。看陈子锟的背后:“嫣儿呢。”
“嫣儿沒能一起來。”陈子锟很艰难的答道。
姚依蕾顿时急了:“你出來了。把女儿留在那么凶险的地方。这不是要她的命么。”
当然姚依蕾是明事理的人。知道丈夫绝不会无缘无故不带女儿出來。现在不是谈那些的时候。她奔到床边道:“妈。子锟來了。”
姚夫人病得很重。但听到女婿的名字。两只眼睛竟然睁开了:“子锟。子锟在哪儿。”
陈子锟赶忙上前:“岳母大人。我在这。”
姚夫人老泪纵横:“子锟。你可來了。我们过的苦啊。”
陈子锟也伤心了:“我來晚了。我早该出來。”
李耀庭在一旁劝:“家人团聚就别难过了。找个地方庆贺一下。你沒落脚的地方吧。不嫌弃就先住我这儿。”
陈子锟道:“我可不是一个人。还带了几十号人呢。”
李耀庭苦笑道:“我尽量想办法吧。”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來上來一个赤膊大汉。骂道:“顶你个肺。漏水了知唔知。”
原來是楼下的住户。九龙城寨建筑简陋。楼上楼下不隔音。水从地板缝隙漏下去。惹恼了邻居。李耀庭道:“阿强。给个面子。”
“面子是自己挣得。不是别人给的。干你老母。鸦片鬼。”这位邻居显然也是九龙城寨一号人物。并不把李耀庭放在眼里。
“嘴干净点。”陈子锟劝了一句。他个头太高。在狭窄的空间内给人一种威压感。腰间隐约露出枪柄的轮廓。对方打量他两眼。有些忌惮。骂骂咧咧下去了。
“耀庭。你混得不行啊。什么阿猫阿狗都骑在你头上拉屎。”陈子锟道。
李耀庭道:“九龙城寨鱼龙混杂。我只不过是做些鸦片生意。这帮马仔也都是当年从上海带过來的兄弟们开枝散叶的后代。沒办法。强龙不压地头蛇。青帮在洪门地盘上混不开的。别说我。就是杜月笙不也是混得一塌糊涂。”
陈子锟道:“你老了。”
李耀庭道:“岁月不饶人。我是老了。闯不动江湖了。”
陈子锟道:“我也是马放南山多年。一身功夫都快废了。不过看起來还不能服老啊。”
不管怎么说。团聚总是令人欣喜的。李耀庭出钱。在九龙城寨附近的一所酒店包了几个房间。派人将住在丽晶大宾馆的人接出來。大家欢聚一堂。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几个老头提到今后的发展。李耀庭说:“我手上有鸦片生意。你们要是不嫌弃就來帮我。咱们在九龙城寨扎下根來。慢慢发展。”
陈子锟道:“连住的地方都沒有。发展个鬼啊。”
李耀庭道:“我想过了。可以加盖嘛。找几个工人。一夜就能起一排房子。”
陈子锟道:“九龙城寨那种鸽子楼。我才不住。弟兄们是龙。是虎。到哪儿也不能盘着卧着的。我要住花园洋房。海景别墅。”
李耀庭道:“大锟子。你这是要日天啊。你手上除了两把枪。就是这一帮半截子入土的棺材瓤子。你凭什么啊。”
陈子锟道:“就是因为快入土了。还有啥放不开的。老子一辈子风光。临老不想屈居人下。要不然也不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出国了。弟兄们。干不干。”
“干他娘的。”盖龙泉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拼了。这把老骨头不要了。”陈寿也站了起來。
阎肃、曾蛟、三王柳等也表示愿意搏一把。
陈子锟道:“我走马观花看了一下。香港和当年上海滩差不多。遍地是黄金。就看你有沒有这个胆子拿了。警察**。黑道横行。社会动荡。正是我辈再展雄风的大好时机。当然了。咱们老了。打打杀杀的事情尽量避免。现在比的是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招兵买马是第一步。我听说香港有很多内地逃难过來的人。这批人是过河的卒子。沒有退路。就和我们一样。想过上好日子。想不被人欺负。就只有一个字。拼。那这些人组织起來。我就不信干不过本地三合会。”
李耀庭也被他说的热血沸腾起來。道:“我还有些人脉。这就帮你联络起來。其实你说得对。我们就是缺个领头的。”
陈子锟道:“我來了。就什么都不缺了。”
……
九龙城寨的条件太差。陈子锟不愿意让大家入住。只把那里当做一个最后避难所。大家依然住在丽晶大宾馆。把整个楼层都包了下來。姚依蕾和岳母也被接來。一夜长谈。他才知道自家的房子是被探长韩森强占的。姚依蕾去打官司却被黑心律师骗光了钱财。再加上老母亲重病。走投无路才住进了九龙城寨。
“韩森。你要付出代价。”陈子锟记下了这个名字。但目前还不宜动探长级别的人物。
陈子锟找到大好彩的坐馆大头成。开门见山问他。附近有什么生意可做。
大头成有些不安。黑道都是独霸一片地盘。捞过界是要引起江湖厮杀的。这帮过江龙究竟什么意思。
陈子锟道:“成哥不要误会。我不会抢你的生意。你的对头是哪家。”
大头成明白了。答道:“如今全港最大的帮派是十四k。风头比我们新义安还要强上半分。油尖旺一带最赚钱的夜总会。赌场、舞厅。都是他们罩的。一年差不多能捞这个数。”
伸出一只手指。
“一千万。”
“一亿。”
陈子锟笑了:“不错。有搞头。”
……
十四k和新义安一样。下面也分无数堂口。家家都有自己半固定的地盘以及生意。有人专做皮肉生意。向马夫和妓女收取保护费。有人专做毒品买卖。从金三角來的鸦片、海洛因等通过他们总经销发往全港。有人做赌博生意。自己坐庄。也为同道提供保护伞。这里面的黑道规矩多了去了。基本上都是当年洪门留下的传统。
当然最黑的还是警察。不管什么买卖他们都要插上一脚。
要想让人家跟你干。就要做出榜样來。陈子锟借了一把剃头推子。老兄弟们一字排开。他亲自帮着剃头。全部剃成秃瓢。地上堆了一层白发。
打架的衣服是新买的。中式丝绸裤褂。柔软宽松。方便行动。里面是雪白的中式衬衣袖口翻出來。下面穿千层底黑布鞋。兵器不再使用业余的西瓜刀。而是从英军营房里倒腾出來的正规消防斧头。钢口好。砍多少脑袋都不卷刃。
尖沙咀。好乐夜总会。这里是十四k罩的场子。背后大老板是华探长韩森。
夜间十二点刚过。一辆汽车停在夜总会门口。下來几个秃头。夜风吹过。撩起他们的衣襟。腰间寒光闪烁。冷气逼人。
陈子锟、盖龙泉、陈寿、曾蛟、王三柳。五个人一字排开。义无反顾的向夜总会走去。
驾驶位上的李耀庭握紧了方向盘。心潮起伏。若不是自己抽鸦片掏空了身子。真想和他们一起去啊。
五人來到夜总会门口。立刻有人阻拦:“干什么的。”
“砸场子的。”陈子锟一拳放倒他。昂然进去夜总会。
夜总会内灯火昏暗。纸醉金迷。靡靡之音不绝于耳。黑灯瞎火中红男绿女正在跳舞。
一个看场子的过來质问。被陈寿一斧头放翻。路过的女服务生丢下盘子尖声大叫。陈子锟顺手打开了大灯。
夜总会内灯火通明。陈寿和盖龙泉回身将卷帘门放下。只剩下一米的高度。喝令顾客们赶紧离开。
顾客们纷纷逃离。只剩下门口站着的五个光头老汉。一个个慢条斯理的抽出斧头。用棉纱将斧柄和手掌缠在一起。以防打起來沾血太多而打滑。
手持铁尺的打手们从各处慢慢聚拢过來。足有五十多人。将他们团团包围住。这些人都是本地人。生的精瘦而彪悍。杀气四射。
“弟兄们。敌人比我们多。怎么办。”陈子锟大声问。
“杀。”四个老家伙齐声怒吼。
一场血战开始。鲜血四溅。肢体横飞。刀光剑影中。老人们眼前浮现的却是万人批斗大会上的场景。无数标语。无数高帽。儿孙冷冰冰的眼神。群众的怒吼。大字报的批判。违心的互相揭发。多少愤懑。多少委屈。多少憋闷。多少壮志未酬。都在这一刻随着鲜血的飞溅得到畅快淋漓的倾泻。
杀。
半小时后。夜总会内再沒有一个能站立的人。优质钢材锻造的消防斧都砍出了缺口。斧柄打滑。五个老人浑身上下血淋淋的。如同地狱血海里爬出來一般。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