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普通不过的寒暄,语气里却埋葬着千万种思绪似的,沉得叫人透不过气。
“多谢殿下关心,我很好。今日皇上寿辰,殿下怎么不去太元门祝寿,反而来这书阁之中?”
原以为我今生再不能和他见面说话,却不想,时过境迁,我面对他竟如同面对一初识的人,平静得不像我的性子。
容天衡握了握手中的书,“我担心一会晚了就不便过来借书了,所以先行告退,过来这里。你呢?”
我耸了耸肩,“我向来看不懂那些戏,只觉得吵闹而已。这里够安静。”
他点了点头,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好像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四下静寂,时有微微清风拂过,拂起他一头乌黑浓墨般的长发,还有发间那嵌金的璎珞红绳。
我觉得以容天衡的脸皮,我若盯着他,他恐怕能维持几个时辰不动弹不说话干站着,于是我转过身去,还坐在栏杆上,背对着他,等着他悄然退下,将这片无人之地留给我。
他却没能如我所愿,缓缓走到我身旁,轻声开口,“听说,你和荣雅定亲了。可是真的?”
我心想,我实在低估了他的脸皮。原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却没想到,他竟这样好意思。他难道是忘了,我是为了什么才会扯下脸皮去抛绣球招亲吗?
“是真的。”我云淡风轻地拂了拂衣袖,“二殿下莫不是觉得落于人后,有些不甘?其实也为时未晚,我和荣雅的婚期定在半年之后,尚有时日。”
他摇头道,“东陵,我并无此意。”
我起身面向他,“殿下还是称呼我郡主吧。虽然你我曾熟稔到以名字相称,但如今人事已非,瓜田李下,还是小心的好。”
他苦笑,嗓子喑哑,颇为自责的样子,“是。我自知此生不可能再得到你的原谅了。一念之差,便是一生的错过。你怨我怪我,也是应该的。”
见他那样,我心里升起一丝就此作罢的念头,却禁不住讥讽,“殿下何出此言,我怎敢怨怼您,您是金枝玉叶,我是草野孤女,本就不相配得很,退婚也是情理中事。”
他微微失神,脸上现出凄苦的神色,古潭般的眸子略微泛着水光。显然我这番话对他伤害不小,他原是期盼着我的原谅的,却没想到,我竟这样小气,说话夹枪带棒的。
我便是小气,如何了。总不见得,被人当众悔婚,还要摆开笑脸迎上去吧。我没有这样宽大的胸襟,若是有,想必我早成为什么哲学大家了,不至于贻笑大方。
“你我之间,有太多误会。我常想,也许我早一刻问你,了解清楚真相,也不至于积重难返,演变成今日这种局面。”他默默叹了口气,“如今,就算问了,也不过我一个人痛苦罢了。”
“误会?”我转眸盯着他,“什么误会?”
他迟疑了片刻,似乎在下定决心,深吸了口气,迎上我的目光,定了定神,似乎想做个了结般,忍着情绪道,“一切的一切,都要从那副落梅图说起。当日少琮生辰宴,我问你,可题好字了,你对我说,你将那副图弄脏了,所以无法带来给我。可是这样?”
我心咯噔一跳,顿时哑口无言。这件事确实是我骗了他,当时我见容怀瑾高兴,实在不忍当着他的面将画要回,后来为此自责了许久,不该同时欺骗了他们兄弟。我也一度隐隐觉得,这幅落梅图会给我带来后患无穷,却没想到,竟当真成了我和容天衡之间决裂的导火索。
他见我不言,又继续道,“你我之间的误会,又岂止这幅图呢。记得元月初七,我约你在梦湖相见,苦等不至,遍寻你之际,却见你和少琮一起登上了画舫……”
我有些着急,“不是这样的,容天衡,那晚……”他打断我,“往事不可追,东陵,若这其中有隐情,也别告诉我,我会后悔的。”
我住了口,怔怔看着他,这样的容天衡,我从未见过。他眼中的沉痛刺疼了我,我开始分不清楚,我和他之间,错的是谁?若这一切都是阴错阳差,到底是什么,让我们彼此选择了沉默,任误会加深?
“我告诉自己,你不是有意的,也许,这只是一个误会。我送了封信给你,告诉你我有事不能赴约,可其实,那天夜里,我在梦湖的岸边坐了一夜,一直坐到画舫靠岸,看着你平安回家我才离开。”
他竟等了我那样久……
“后来,便是去春狩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你的心意,那一刻,你不知道我有多欣喜若狂,我简直想立即请求父皇,请他为我们赐婚。我知道你投了金钗在彩头里,便用尽全力去赢得比赛,从前我习惯让少琮,因为他喜欢胜利的感觉。只有这次,我是没有保留地去争,而最终,我也争赢了。”
我顺着他的话穿过回忆的河,摸索着当时每个不寻常的瞬间,心中有某个地方疼得厉害。
他望着我头上的金钗,“你还戴着它,其实,这支钗本该是少琮想要的。当时,我和他一同站在那里,我生平第一次用了哥哥这个身份去限制他,我想让他知道,在感情上,我绝不会再让步了。我不能失去你。”
“容天衡……”我真想让他别再说下去了,可想到这也许是我和他最后一次单独的对话了,有些事情,今天不说,一辈子都未必能再听到,不由得又静默地听下去。
“你也许会奇怪,在和逻邪王比试当天,为何我在遥遥领先的情况下,连续错失机会。这件事你却从来没有问过我。”他目光幽幽地看着我,似是希望得到我的答案。
是啊,我那样好奇,却竟然从来没有问过他。明知当日他的反应不同寻常,我却一直压抑着不去要个答案,如果我问了,会不会退婚这件事就不会发生?有些心结,没有解开,就会任不安的思绪越缠越乱,最后成为一个死结,再也打不开。我和容天衡之间,早已打了死结了。
“我看得出,当时他说的话令你动摇了,可我害怕问出口,我和你之间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苦笑,“其实,后来我常常回想,那一天,你流泪的模样,无助、困惑,却又带着不屈。逻邪王握着你的时候,我恨不得将他的手砍断,可我鬼使神差地留在原地,心想,反正这一辈子我都不能拥有你了,还不如早些放手,让你恨我。”
“你也许不信,其实当时我真没恨过你,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放弃我。你对我那么好,那样呵护我,每次跟你在一起,就像是一场暖暖的梦,我宁愿沉睡不醒。”
他摇了摇头,“我不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男人。逻邪王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我已经承受不住,将你的终身幸福置于刀口之上,我怎么值得你沉沦其中。”
到了此时,我终于能有勇气问出,“他说了什么?”
容天衡目光涣散,“他说,他看见你醉酒倒在重华宫外,少琮将你抱进寝宫,待了一个时辰。”
“不可能,”我退了一步,“绿萝说我是在小花园的秋千上被发现的,我,我是自己喝醉酒跑到那里去的……”
“你还不懂吗?少琮向来心之所向,身之所往,他心中对你爱慕,你却已经属意于我,他只有以这样的方式换得和你单独共处片刻。他爱你之心,更甚于我。而我,却小人之心,连这样的行为也不能容忍。”
他忽然靠近我,手抚上我的额头,我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见眼泪淌下他如玉的面庞,“东陵,我从此,再也不可能爱你了。我的爱,只会亵渎了你。”
这一刻,时间像是长长的走马灯,眼前幻映出我和容天衡的过往。
“少琮,她好歹是个姑娘家,你未免太过狠心了。”
“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那等梅花开时,我备好朱砂画笔等你。”
“东陵,你也喜欢的,对不对?”
一幕一幕,在火焰般的光影中流转,然后,火舌一舔,逐渐残缺、湮灭。
他的手抚过我的眼睛,将我的眼睛合上。我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涌了出来。我哽咽着,喉咙中低声吐着他的名字,“容天衡……”
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原来,我竟错怪了他那样久。他一直包容着我,等着我向他坦白的那一刻,可我却选择了隐瞒,一次次,用谎言去填补我和他的裂痕,最终,将他推向悬崖的另一边。
许久许久,当我眼泪流尽,睁开眼,空空的长廊中,清风吹过,带走仅存的那点气息,容天衡,终于彻底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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